正文 第九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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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徘徊,更深露重。
寧都公府的書房裏燭光搖曳。
宇文毓和四弟宇文淵正在對弈,這盤棋已經下了很久了。
宇文淵心中有些煩躁不安,無論輸贏,他是想盡快結束這場棋局。偶一分神間,宇文毓的黑子已經將自己重重包圍,刹那間勝負已定。
宇文淵笑道,“大哥今晚落子如神,小弟實在甘拜下風!”
“淵弟,論棋藝,我一向對你望塵莫及。隻是你心不在焉,我才有機可乘。”
“大哥,有一點我素來不及你。”
“哦?”
“對於將來無法操控的局麵,我總不像你般處之泰然。”
宇文毓給兩個杯子添上溫酒。微笑著說:“你素來如此,對誰都好,實際上對誰也不相信。”
“我向來相信大哥。”
“不,淵弟。你當然相信我,正如我信任你。隻是當一件事不是你親自做你就很不放心,不是嗎?在你的眼中,宇文覺是冒險急進,而我則是優柔寡斷。因此,我們策劃的事情總是漏洞百出,後患無窮。”
宇文淵剛想辯解,宇文毓手一擺製止了他,繼續說道:“你說獨孤信另有目的,我不否認,但,在宇文護這件事上,我和他目標是一致的。”
“那當然,”宇文淵輕聲說,“他的大女兒是你的妻子。他助你成事也是理所當然。”說到這,宇文淵停下來,看著大哥的反應,忽然下決心說道:“大哥,你是個重情之人。當初,阿爺也給過你機會,如果你肯痛下殺手,今天的皇位就是你的。如果將這樣的話,宇文護忌憚獨孤信的勢力,也不敢如此專橫跋扈。”
突聞此言,宇文毓心裏有些震顫,不久前的往事湧上心頭。
在他們的父親宇文泰病危之際,傳嗣人選的爭奪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宇文毓作為長子,素來深得宇文泰歡心,又是兵權在握的大司馬獨孤信的女婿,人人都認為是繼續人的不二人選。但結果出乎意料,宇文泰最終把嗣位傳給當時隻有十四歲的宇文覺,理由是宇文覺的母親是公主,是宇文泰的正妻,傳嫡不傳長。
宇文毓聽到這個消息,那種震驚、失落、難堪的感覺在心裏互相碰撞,他沒有料到父親會這樣對待自己。他傷心的不是嗣位的流失,而是因為父親對自己的漠視。一直平步青雲的人生,在躊躇滿誌之際突然遭此變故,讓他情何以堪!更何況,還要麵對嶽父獨孤信失望的目光。
麵對強勢的父親,他沒有抗衡的理由,隻有開始沉默的冷戰。他放任自流、不再過問政務,整天無所事事。他隻能用消極的態度讓父親看看,一向逆來順受、言聽計從的長子也有自己屈辱和憤怒。
終於有一天,宇文泰把他叫到跟前,開始了一場使他終身難忘的談話。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天風清雲淡,野外的秋光已帶有幾分蒼涼。他故意姍姍來遲,卻看到父親已經站在湛藍的天空下等待著他。
“還在恨我,是嗎?”宇文泰先開口了。
宇文毓不想回答,低下了頭。
宇文泰靠近他的長子,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吧,別藏在心裏。”
這一個熟悉的動作勾起了宇文毓的回憶,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咬了咬嘴唇,他委屈地說:“事成定局,您還讓我說什麼?”
看著兒子這副樣子,宇文泰不由得搖著頭笑了笑,然後在草地上坐下來,抬頭看著天上變幻的雲彩。過了好一會兒,他又開始說話,也不看著宇文毓。
“我有很多兒子,但隻有跟你情分最深,因為是你讓我嚐到了初為人父的快樂。當時我多麼期待你的出生,看著你慢慢長大,親自教你斷文識字、騎馬射箭,為人處事的道理。這些都是你的弟弟們沒有感受到的。”
“但有些事情不是憑感情決定的,更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誌可以決定的。”
宇文毓聽到這裏,屈辱的感覺一下子爆發了:“阿爺!你知不知道,從小你對我有多嚴厲?弟弟們可以錯的事情我不可以錯,弟弟們可以為所欲為的時候我卻要循規蹈矩,我還要時時為弟弟承擔錯誤,你對我說,是我的榜樣沒有做好。這一切我都承受下來了,隻因為你說的一句,我是長子,就要承擔家族的重任。”
宇文毓覺得壓抑不住自己的激動,隻好背過身去,繼續忿忿不平地說道:“早知道我沒有資格背這個擔子,阿爺又何必花心思栽培我!”
“你認為我不立你為嗣是因為你不是嫡出?是嗎?你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弱點在哪裏?好!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你回去把獨孤氏殺了,我傳位給你。”
宇文毓震驚地回過頭來:“這、這卻為何?獨孤氏她是我的妻子,是您的孫子的母親,她又沒有做錯什麼,我憑什麼殺她?”
宇文泰緊緊逼視:“下不了手,是嗎?你們夫妻情深,有沒有想過她的父親獨孤信在背後搞什麼?是的,她沒有錯,她隻錯在姓獨孤!”
宇文毓無力地辯解:“我知道,您和嶽父素來麵和心不合,但嶽父不至於會對你不利,你們自小是同鄉,又一起打天下……”
宇文泰盯著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宇文毓終於說不下去了。
最後,宇文泰長歎了一聲:“大朗,為父最後送你一句話:義不理財,慈不掌兵。家國大業的支撐、政權朝野的更迭絕不是靠仁義道德來維係的,更多時候是要靠鐵和血來解決!如果你做不到,趁早離開這是非之地。”
宇文毓無言地望著父親,把這段話銘記在心裏,父親的眼裏閃爍著熟悉的光芒,就像小時候看到的一樣,那種如沐春風的感覺又回到了心間。
宇文毓沉浸在回憶中,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氣。宇文淵靜靜地看著他,心裏清楚他在想什麼,也不禁有些哀傷。是的,父親死後還不到一年,就發生了這樣多的事。天下未定、國事多艱,權臣當道,幼主空有一腔抱負,卻舉步維艱。未來的路到底該怎樣走?他們現在的抉擇又是正確的麼?
“大哥,你說得對,我對無法預見的將來感到恐懼,我覺得很多因素我們無法控製,而每一點意外都可以斷送父親留下來的江山!就拿你嶽父和趙貴來說,父親在生時,就與他們有嫌隙。如今他們既答應相助,無非就是想等我們宇文氏互相殘殺,好讓他坐收漁人之利。所以,兵權他們是一定不會交出了的。除非,就依了你嶽父的意思,他才會真正施與援手。”
宇文毓窘迫地低下頭。他知道四弟分析得沒錯,獨孤信的用心很明顯,如果誅殺宇文護成功,那麼這個皇位必定要屬於自己的女婿宇文毓,他就能獨攬大權。宇文毓一想到這點就感到深深的不安,不知道如何麵對宇文覺。以前為了立嗣的事,兄弟間已經暗生嫌隙,如今更是猜忌重重。宇文覺已經多次拒絕獨孤信的兵力相助,反而自己暗自操練人馬,但短時間內又如何成得了氣候!
宇文淵不忍再為難兄長,於是換了個話題:“聽說那個迦夜已經潛在宇文護身邊好幾天了,怎麼還沒有動靜?”
宇文毓說:“哪能那麼容易找到機會呢?你也知道那隻老狐狸,百裏之外就嗅到危險的氣味。聽賀繁衣說,宇文護把迦夜帶進府中之前就把他武功全廢了。加上種種折磨人的手段,我真擔心那迦夜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我的意見是,不能把大局的成敗壓在他一個人身上。目前唯一的方法就是依靠獨孤信和趙貴,至於皇兄方麵,我去勸勸,隻要你立場站得穩,相信他也會以大局為重。”
宇文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願如此!”
告別了長兄,宇文淵回到自己府中。
天已經微微發亮,一夜無眠的秉燭夜談,他覺得異常疲倦。剛要和衣而臥,一個貼身的侍從前來悄悄稟報:“郎君,你要查的事有消息了,那人在後山等你。”
宇文淵即刻睡意全消,騎馬飛奔至約定地點。一個山野樵夫打扮的人正等在那裏。見到宇文淵,忙上前施禮:“見過輔城公大人!”
宇文淵手輕輕一擺,免了他的禮。“說吧,我叫你查的人有什麼底細?”
“回大人,你讓我查的賀繁衣,他的原名叫蕭藍。”
宇文淵聞言心中暗暗一驚:“自己猜得沒錯,他果然是蕭梁國的人。”
那探子接著說下去:“蕭藍是梁國前國君蕭逸的兒子。母親是一個失寵的側妃。三十年前,北魏和梁國交惡,魏帝元修派遣宇文太師率軍大敗蕭梁軍隊,揮兵直取梁都。蕭逸的弟弟趁機發動政變,逼死蕭逸,割地求和,並把當時隻有幾歲大的前皇子蕭逸送到北魏當質子。元修把蕭藍交給宇文太師撫養。後來,蕭藍長大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太師將他處死了。不過實際上他沒有死,隻是被施以宮刑並毀其容貌,並化名為賀繁衣。賀繁衣總是帶著麵具,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容,更沒有人想到他就是蕭藍。”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賀繁衣就是蕭藍?”
“屬下查到,他以賀繁衣身份做幌子,但實際上當年真正的賀繁衣作為宮廷侍衛與後妃私通早已被處死。而且當年蕭藍能活下來,跟柱國公有莫大關係。”
“什麼?你是說宇文護?”
“是的,但是這點屬下還沒有查到實質證據,隻是最近隱約見到賀繁衣和宇文護有過接觸,可以聽得出他們過去有著不同尋常的關係。”
宇文淵實在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這樣,一股寒意在背後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