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思憶成灰淚始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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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郊,蜿蜒的靜水河默默地流著。清藍的河水融化了陽光的金黃和楓林的紅豔,波光瀲灩,如詩如畫。
一雙秋水般澄淨的眼睛默默地注視這一切,這是一雙極為美麗的眼睛,瞳孔像嬰兒般又大又圓,漆黑發亮,而又深不見底,睫毛濃密纖長,宛如蝶翅輕輕顫動,在白瓷般的臉上投下兩道弧形的陰影。此刻這雙眼睛正慢慢溢出兩行清淚。
眼睛的主人,一位身穿白衣的少年,正沉浸在痛苦的回憶當中,那過去的一幕一幕如同漫天的雪花紛紛飛揚,支離破碎,躲也躲不開。
分離了整整十年,雲舟終於見到了自己至親至愛的孿生姐姐。
也許,他今生也忘不了當時的情景:墨藍的天空明淨如深潭,眾星消失了蹤影,獨剩下一輪明月流光皎潔,卻顯得幾分孤寂。
一個美麗的少女在月下撫琴,姿態嫻靜,琴音優雅。一雙秋水般的明眸卻滿載著愁思。忽而,少女抬頭望著月亮,輕輕地吟道:“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
這個如詩如畫的女孩就是姐姐嗎?記憶中嬌憨活潑的姐姐,讀書作畫彈琴時一本正經的姐姐,跟自己玩起來也一樣調皮的姐姐,還有在父親的冷眼和漠視下總是保護自己的姐姐……
姐姐長大了,正如自己也長大了,她這十年一定很幸福吧,不像自己。
如果現在喊一聲姐姐,她會不會嚇一跳,她會不會知道,他的弟弟的雙手沾過血汙,已經不再純潔無暇。她會不會厭惡自己,害怕自己?
雲舟忽然失去了勇氣,他想躲起來,他不敢讓至親的人看到自己。
但是,雲嫣已經回過身來,看到了明亮的月光下,這個一身白衣的少年。
望著這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麵孔,雲嫣明白,月亮聽到了她的祈求。她淚如雨下。
月季樹下,姐弟兩互相講述著分別後的遭遇。其實,都是雲嫣在講,講父親、講哥哥、講她的花草小鳥,生活中的點點瑣事,雲舟聽得津津有味,好像第一次知道,人的生活應該是這樣的。
“那麼你呢,雲兒,當時父親到底把你送到什麼地方了?”
什麼地方?一座深山,一間破落的道觀,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道人。他還記得,老道人對父親說:“令郎命屬天煞孤星,專剋父母兄弟,就讓他在我這靜修苦練,化解前生的罪孽吧!”
“父親真狠心,把你丟在那個鬼地方,吃不飽,穿不暖。讓你受了十年的苦!”雲嫣忿忿不平地說。
不,姐姐,你不知道,那算什麼受苦呢?如果真的就那樣在那破落的地方待十年,那該叫幸福了。盡管那老道整天叫他幹活,也不讓他吃飽,那也不要緊。比起後來的生活,雲舟情願跟著老道吃苦。
但是,一切都是無從選擇的。老道帶他下山,想騙幾個錢,半路遇到馬賊,差點被打死。一個戴著麵具的年輕男子救了他們。那男子看了雲舟一眼,就扔給老道一袋錢,“這孩子我要了。”
老道還惺惺作態要拒絕,說什麼這是已故老朋友的遺孤,自己當親兒子一樣對待的。男子想都不想,又掏出一袋錢扔過去。老道眼裏發出貪婪的光芒。
從此,雲舟就過起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隨之而來的卻是自由的禁錮、精神的受難和肉體的折磨。
然而,這醜惡的一切又怎能讓姐姐知道?
姐姐拉著他,歡天喜地地去見父親。
白玉川見到闊別十年的兒子,長大成人的兒子,不禁老淚縱橫,其實過去十年,他對送走兒子的事常常悔恨不已,如今兒子回來了,那種欣喜是無法言語的。
於是,雲舟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多麼希望自己就這樣在親人的卵翼之下永遠生活下去。
可是,這僅僅是希望,而雲舟清楚,自己生命中所有美好的希望都注定是鏡花水月一場空。而破滅之後必然要墮入暴風驟雨的無邊黑暗中。
父親很快知道了他這十年生活的真相。
一片茫茫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帶著極端的厭惡和鄙夷在耳邊盤旋:“你這個孽障!一出生就剋死母親,本就不該讓你活下來。我一念之仁,下不了手。送你到仙道處本想化解你的煞氣。誰知你無可救藥,竟然投靠那個妖孽的閹人,幹出那種傷風敗族的苟且勾當!真是無可救藥!我白氏一族雖非富非貴,也是詩禮傳家,怎會有你這樣的孽種子孫!”
透過迷蒙的淚光,白衣少年仿佛又看到了自己跪在宗祠祖先牌位前,承受著父親一番嚴酷無情的斥責。在短暫的十年中,類似的辱罵難道還少嗎?白衣少年早就學會了用寒冰封住心脈以抵擋痛苦的煎熬,但是,此時此刻,這些話從自己父親口中說來,就變成一把把鋒利的尖刀直刺心髒。他覺得心髒一陣陣絞痛,痛得冷汗涔涔。在無法忍受的時候,他也曾為自己的屈辱辯解,他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但眼前的是最敬重的父親,不!父親,人人都可以這樣對我,您不可以!十年前是你拋棄了我,我差點橫屍街頭。是的,我做過很多錯事,我雙手沾滿血腥,但是,在夫子的眼皮底下,爭取早已不屬於自己的生命和尊嚴,每一次都要付出怎樣的代價?這十年來,支撐我活下去的就是回家的希望。如今,是您親手把這僅存的希望撕碎!叫我情何以堪!
白衣少年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家的,隻記得自己每一句辯解的話都引起父親更嚴酷的斥責。當他看到父親蒼老疲憊的麵容和厭惡的神色,他意識到自己跟這個家已經恩斷義絕了。
眼淚已經流幹,目光卻更加憂鬱了。白衣少年低低歎息了幾聲,忽然想到要等的那人馬上要來了,立刻收斂心神。眼睛裏重新蒙上一層冷淡的神色。
不一會兒,一個淡青色的人影飄然而至,無聲無息。
白衣少年向淡青色的人影行禮:“迦夜見過夫子。”
“迦夜,看來你回家後過得不怎麼好吧?怎麼清減了這麼多?”賀繁衣盯著他消瘦的臉,戲虐地問道。
迦夜低垂著眼睛,淡淡地說:“家中一切安好,謝夫子關心。”
繁衣冷笑一聲,不理會他的敷衍“迦夜,現在有件事希望你幫我完成。”
迦夜心裏歎了一聲,仿佛又聞到了血腥,全身的神經都緊繃起來,抬頭望著賀繁衣。
賀繁衣直視著迦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殺死宇文護!”
迦夜聞言心中一驚,宇文護身份實在太敏感,牽一發則動全身,難道宇文淵他們已經按捺不住了嗎?
“怎麼了?迦夜,莫非你猜到誰要殺他?”
“迦夜不敢忘記夫子的規矩,但宇文護此人實在……,夫子一向不介入當朝的紛爭,為何這次要冒如此大的風險?”
賀繁衣一語不發,眼睛裏發出幽暗的光,迦夜覺得好像要被完全看透,不寒而栗。
“為什麼要我去?宇文護身邊戒備森嚴,根本無法靠近。迦夜這次實在沒有把握,請夫子指點。”
賀繁衣莞爾一笑,湊近迦夜的臉,雲淡風輕地說:“換了別人的確很難,但對你很簡單,宇文護對你神魂顛倒,你送上門去,纏綿悱惻之際,奪命無痕、易如反掌。”
迦夜壓抑不住一陣惡心,微微別過頭避開那兩道銳利的目光。
突然下巴一陣劇痛,被人狠狠捏住,一個陰沉沉的聲音附在耳邊說:“你以為自己是誰?當年我從那肮髒的老道手裏把你救過來,是為了什麼?這些年我一切傾囊相授,是為了什麼?我把你留著遲遲不賣,是為了什麼?你告訴我!”
“不——”迦夜本能地掙紮,眼裏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痛苦。
賀繁衣見狀笑得更陰冷:“我不是讓你回家了嗎,你為什麼不在家裏盡享天倫呢?為什麼被你父親掃地出門?在你父親的眼裏,他的兒子手上粘了多少血腥、身體供過多少人取樂?他趕你走時說過什麼?要不要我重複一遍?”
賀繁衣的話像劇毒的針深深刺進他的心裏,就像過去每一次違背他的意願,迦夜就要受到這種話語的折磨。
“七天之後,宇文護會派人接你入府,你跟我回去做好準備!”賀繁衣冷冰冰的說完,用手指溫柔地梳理著白衣少年的頭發,用輕不可聞的聲音說:“迦夜,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為了誰守身如玉?”
秋日的陽光帶著明麗的金絲投射在窗前的鏡台上,鏡中映照著一張少女清妍脫俗的臉,肌膚勝雪,柳眉如煙,清眸流盼,淡淡一抹秀靨如幽韻般撩人。
迦夜久久地注視著鏡中人,這張美麗的麵孔熟悉而又陌生,他知道,今夜,這張麵孔會將他帶進一個未知的命運,今夜之後,一切都將無法挽回。自從那天夫子將自己帶回府中,便沒有再出現過,關於刺殺的任務,也沒有半句的交待。但是,迦夜知道,自己是永遠無法逃脫的。就像過去每一次,為活命而拚殺,用別人的生命換取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但是,此時此刻,迦夜心中卻沒有一絲焦慮和恐懼,跟過去完全不一樣,現在的迦夜體會到一種生死置之度外的心情。一個荒唐的想法盤踞在心頭,使他充滿了不正常的歡悅,就像明知命不久矣的人縱情尋樂的興奮。
他脫去白衣白裳,換上一套鵝黃色的紗裙。再用梳子把如雲的黑發高高地挽起,又在耳邊垂下幾縷,除了一根碧玉簪再無其他珠玉飾物,至簡至素卻又靈動柔美,更襯托出一份清雅飄逸的風姿。
與賀繁衣其他弟子不一樣,迦夜向來厭惡以女裝示人,但今天,也許是今生唯一一次,他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希望自己是一個女孩。
看著鏡中不可思議的美人,迦夜滿意地笑了,笑得有幾分譏諷更有幾分淒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