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爬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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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接近山頂,地勢越發陡峭,我必須用一隻手抓住身邊的草莖,以維持平衡。牛仔褲被夜露沾濕了,貼在腿上,很不舒服。呼吸有些困難,鼻腔火辣辣的,但還在我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
早在念小學的時候,我就覺察到自己的身體很奇怪,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我是個非常討厭運動的人,隻有體育考試前夕才會“臨時抱佛腳”地練習幾天。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我的身體不很好,常常頭痛惡心,不論是暈車、受寒、中暑、過敏……必定伴隨這兩種的症狀,尤其是頭痛,有時沒有任何誘因就會發作。此外,我平衡感極差。可是另一方麵,我的耐力相當好,雖然不常出門,但每次陪朋友散步或者爬山,走上幾個小時也不會累。而且,我的力氣極大,在扳手腕的遊戲中,就連熱衷跆拳道的劉紅琴或是班上最胖的、體重是我兩倍的女生也贏不了我。最古怪的是,從來隻愛靜靜坐著的我,小腿肌肉卻異常發達,跟學校足球隊的男生相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一點至今仍讓我十分苦惱,也是我一向不穿裙子的原因。當然,我未曾把這些看似矛盾的異狀放在心上。我相信,每個人的體質都有自己奇特的地方。
臨近頂部的一段路幾乎是陡直的,我再也顧不得會劃破皮膚,探手攥住一蓬灌木,小心翼翼地尋找落腳點,每一步都踩實了才敢再向前。當我終於攀上山頂時,雙掌已是傷痕累累,袖口也撕裂了。我胡亂抹去額角的汗水,借著電筒的光,四下打量——一到山頂,地形驀然變得開闊平坦,似是一個巨人用大斧劈出來的,遍地都是灰白的草莖,落葉浮在草間,樹木沒什麼規律地排列著,仿佛一個個不懷好意的妖怪。這時,手電光比最初暗了不少,慘白的光線裏,每一樣物體都顯得扭曲而詭異。
“四棵大槐樹之間……”我用心回想著後山禁地的傳說,一麵用手電照向近旁一株大樹。即將進入十月,那樹的葉子落去大半,綴在枝頭的也盡數焦枯翻卷,根本無從辨認品種。我歎了口氣,霎時間湧起一股茫然無措的失重感,怔怔看著黑暗中各種奇形怪狀的影子。
“管他的,既然來了,總不能白跑一趟!”沉思了一會兒,我一跺腳,從書包裏翻出一把用塑料紙包著的極小的鏟子,向荒草深處走去。電筒的光又暗了幾分,我加大步子,一邊焦急地左顧右盼,每當看到凸出地麵的小丘,就奔過去鏟起一些土,希望自己可以無意中觸碰那所謂的“詛咒”。我不知道自己在山頂呆了多久,隻是一直那樣機械地走著,用鏟子刺向隆起的土堆,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漸漸感覺有些不妥。沿途好幾處地麵,枯草被壓斷,石塊翻倒,泥土上甚至有指甲刮出的痕跡,似乎不久前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搏鬥。
一陣冷風吹過,山下傳來遠近難辨的蟲鳴,我一驚,猛地意識到了什麼,恐懼沿著脊柱迅速往上攀升——山壁上隨處可聞的蟲鳥鳴啼,到了山頂卻陡然絕跡。我環顧四周,明明草木遍地,卻沒有任何活物的聲息。此際尚未入冬,雖然山頂不少植物已經幹枯,猶有大片的綠意點綴其間——那是幾十株鬆樹柏樹,和一簇簇不知名的灌木,理應是小鳥小蟲小獸的樂園,然而竟會一片死寂。到底是怎樣一種力量,讓小動物們不敢涉足這裏呢?
想到這兒,我不寒而栗,但是心中的好奇也達到了頂點,還有些微的興奮。同時,我又憶起了十三從後山回來以後的一言一行:“那晚,十三真的在這裏呆到天亮?到底是什麼東西吸引了她,竟讓她忘了時間?還是什麼力量羈絆著她,不放她離開?再怎麼古怪,不過是一枚哨子,吹響之後會看到什麼?對了,那哨子在黑暗中泛著綠光,那種東西不可能是夜光的……難道是磷粉?那竹哨是從墳裏挖出來的?不可能,十三再怎麼荒唐大膽,也不至於……”
似乎為了應和我的想法,不遠處突然響起尖銳的哨聲,好像無數細針紮著我的耳膜。拚命忍住滾到喉頭的驚叫,我在原地不住打轉,一麵忽左忽右揮動著手電。光柱亂射中,仿佛所有景物都在旋轉蠕動,我一陣目眩,不由得站住了,單手捂著眼睛。哨聲仍在繼續,時短時長,時高時低,猶如來自地獄的魔音,我卻在聲音中漸漸平靜下來。深吸一口氣,我握緊手裏的電筒,照向哨聲發出的方向。然而,電池已經快耗光了,手電的光隻能找出幾寸遠。
哨子的聲音似乎近了一些,伴隨著什麼物體擦過枯草的響動,我渾身僵硬,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著看著,前方三四厘米高的草叢倏地一陣搖晃,草間出現了一個幽綠的光點,這個時節,不會有螢火蟲,也不像是什麼貓科動物的眼睛——那樣應該有一對。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同時使勁拍著電筒,卻不能讓它更明亮一點。
“是隻獨眼野貓吧?”苦笑著安慰自己,我忽然心念一動,關掉了手電——我並非想讓對方看不見自己,如果那是一隻野獸,即便它沒有夜視能力,單憑嗅覺和聽覺也足以捕捉我的動向了。我隻是想到了一個極普通的生活現象:快要沒電的燈具會越來越暗,可是,把它熄滅一段時候再開啟,會有那麼十幾秒的時間,恢複電量充足時的亮度。
我在黑暗中靜靜等待著,尖利刺耳的哨聲不僅沒有停止,反而又迫近了一點。我慢慢看出,在一簇荒草中之中泛著幽光的,正是那隻哨子!憑借它可憐的幽綠的微光,我發現草叢中伏著一大團黑色的東西——應該是一隻體型跟人差不多的動物,那家夥四肢著地,嘴裏叼著竹哨,哨子的幽光,映出兩排青森森的牙齒。
“那是什麼?”我心頭一緊,竭力忍住想要後退的念頭,一下子摁亮了手電,將白色的光柱向對方投去——
野草間,趴著一個人。從衣著和發型看,是個男生。
那人一頭亂糟糟的短發,身上穿著我們學校的校服男裝,動物一般四肢並用地在地上抓刨著。他的臉如同燒熔的蠟像,白花花一大團,凹凸不平,僅能辨出一張嘴——一個沒有嘴唇露著牙齒的黑洞。那張嘴依然咬著哨子,隨著尖銳的哨聲,嘴角淌下一道道黃色的黏液。
這時候,手電再度變得暗淡,我眼前一黑,耳中灌滿瘋狂的哨聲和草葉摩擦的聲音。模模糊糊地,我感覺那張慘白的臉近了些,似乎那人正向我爬來。全身好像浸在冰水裏一樣,我微微發著抖,卻仍舊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跑步絕非我的強項,而且,把背部暴露給“敵人”,是愚蠢的事情。事實上,那一瞬間,我仍以為眼前的一切太荒誕了,現實中並不存在那樣的東西,一切隻是幻影,不能對我造成什麼實質的傷害。
“你是豬啊,還愣在這裏幹什麼?”一個陰惻惻的男聲在身後響起。接著,一條黑影撞進了我的視野當中,是那個綠頭發的少年。他一把奪下我手中的電筒,朝前扔了出去。一聲悶響過後,我聽見枯草折斷的脆響,伴隨尖利的哨聲,草叢中傳出斷斷續續的呻吟,那是一種介乎狼嚎與貓叫之間的細細的、淒厲的聲音,我感覺背上汗毛一根根直豎起來。
那男生猛地拽住我的胳膊,吼道:“快跑!”便扯著我,飛快地朝山下跑去。我什麼也看不清,不時被石塊、樹枝絆住,好幾次險些摔倒。他罵了句什麼,伸手握住我另一隻手臂,幾乎將我整個人托了起來,風一樣向前衝去。
半小時後。學校的操場。
我坐在秋千上,一邊喘氣,一邊對著路燈端詳自己的手表。也許是上山的時候撞到了什麼東西,指針早就停了,我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時刻,不過校園裏靜悄悄的,教學樓隻有兩三個教室亮著燈,晚自修應該結束好一陣了。
“奇怪,”旁邊的秋千上,坐著那個綠發黑衣的男生,他始終凝視著後山的方向:“你注意到了嗎?剛才那家夥,是用門牙咬住哨子的,那樣能夠吹響嗎?”
我側目掃了他一眼,他臉上一滴汗也沒有,呼吸平穩如常,應該是個運動健將。我歎了口氣,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隻感覺大腦一片混沌。半晌我問他:“你也看到了?那不是我一個人的幻覺?”
少年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山頂到處都是斷草和指甲刮出來的印子。你的幻覺可以造成那種景象嗎?”
我想了想,低聲道:“我們……是不是應該報案?”老實說,我很希望少年能夠說“不”。我不怕什麼鬼怪,卻很怕麻煩,怕占用自己的學習時間。何況,我也不認為警察會相信這麼離奇的事情——不知為什麼,我直覺那“東西”不是鬼,卻又相信他不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有種莫名的預感:當很多人一齊去尋找時,他一定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報案?”少年皺著眉:“報案說什麼?說山上有個瘋子趴在草叢裏吹哨子?警察會管這種事嗎?”
“那是一個人嗎?他怎麼會……他的樣子……”我喃喃自語著,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一個念頭在心頭慢慢膨脹:一切都是我的幻覺。今晚的一切都是如此不可思議,不管是眼前的少年,還是山頂的怪人,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存在。可是,我又為什麼會產生這些幻覺呢?
這時,幾個女生勾肩搭背地穿過操場,往學生公寓走去,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我盯著她們的背影,驀地想起一件事來:伍海自殺的那晚,我從操場邊經過,一群初中生正興致勃勃地談論著關於“帥哥”的話題,也就是那時,我忽然產生了被人跟蹤的感覺。難道說,那個時候真的有人在暗中窺視我,而且是一個“帥哥”……
我悚然一驚,回頭望住那個綠發少年,來不及說什麼,他已經先一步開了口:“喂,十點半了。你再不回家,你阿婆會來找的。要是她發現你跟男生坐一起聊天,你就慘了。”
“你怎麼知道我家的事情?你……跟蹤我?”我又驚又怒,卻還是感覺荒誕和不真實:“你究竟是誰?你想幹什麼?”
少年又一次露出那種奇怪的笑容,冰冷,帶著深深的嘲諷:“我是一個忍者。”
我怔了下,怒極反笑:“那麼說,你跟蹤我是在執行任務?”
“當然不是,”少年淡然道:“我都是在沒有任務的時候來看你。”
我耐著性子最後問了一句:“你是日本動漫的狂熱愛好者?”
少年不說話,揚起臉看著黑沉沉的天空,臉上依然是那種冷冰冰的、諷刺的神色。
我又一次打量他剪影一般輪廓清晰的側臉,微微歎息著跳下秋千,往校門口走去。毫無疑問,這個英俊的少年有某種嚴重的精神疾病——我對精神病學沒多少研究,應該是妄想症之類吧。但我沒有將自己的看法說出口,隻是帶著些羨慕,想象他在另一個奇幻世界的景象。
多數人都把精神病等同於瘋子,像對待什麼可怕的瘟疫一樣躲得遠遠的。但在我看來,他完全有妄想的自由,他的行為沒有傷害任何人,他喜歡留在那個世界裏。我不知道,妄想的世界,跟真實的世界,到底哪一個更幸福。可是,他看起來顯然比我快樂。雖然我沒有看到他歡欣的笑容,但他臉上沒有我那種麻木和疲憊——不隻我有一張那樣的臉,班上每一個同學不和別人說話時都是那樣一張麻木而疲憊的臉,那是心累了的人才有的沒有光澤的麵容。
也許,十三是一個例外,可是她已經死了。當然,劉紅琴也沒有那種被遺棄的破布娃娃一樣灰敗、疲累的臉——她不是我們班的,但她班級裏其他的學生,看上去也是那種無精打采、眼神茫然的樣子——應該說,那就是大多數高中生的表情吧。可她不一樣,她有一顆自由的心,從來不在意世俗的規矩,總是過得自在奔放,這也正是她強烈吸引我的地方。不過,現在的她……
“啊,劉紅琴……”從那個黃昏開始,每一次想起這個名字,我都感覺心口一陣刺痛。好友正陷身於巨大的麻煩當中,不,不僅僅是麻煩,而且是危險,我要怎麼做才能幫助她?今晚我做的一切究竟有沒有意義?或許,我不該就這樣走掉,我應該追問綠頭發的少年,問他覺得山頂上“那個”究竟是什麼。
驀然停步,我回首望向操場的方向。昏黃的路燈下,一個人也沒有,隻有那具少年曾經坐過的、現在空空的秋千在前後晃蕩著,生鏽的鐵索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舉目四顧,依舊沒有半個人影,空蕩蕩的校園裏,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秘氣氛,仿佛後山那個怪物下一秒就會吹著竹哨從某個角落裏爬出來。噢,不,不是“他”吹出的哨聲,“他”隻是咬著一隻自己會響的哨子。
我低下頭,疾步衝向大門。正麵的兩扇大鐵門已經落了鎖,隻有側邊的小門虛掩著,我推開門往外走,就在剛剛步出門口時,我一眼瞥見立在一旁的大鏡子裏自己的臉——鏡中映著一個清秀的女孩,隻是臉很髒,從臉頰到額頭,有一大片汙跡。
“怪了,我不記得有蹭到臉……”我不自覺地止住腳步,站到鏡子跟前,借著門衛室裏射出的燈光,仔仔細細端詳自己的麵部——我的臉上一團刺目的黑色,不像沾到了什麼髒東西——仿佛一跤跌進煤堆裏那樣,一粒粒細小的煤屑似的東西嵌進了皮膚裏,隻有針尖大的一點兒露在外麵。
“什麼東西?怎麼會這樣?”大腦一片空白,我捂住臉,踉蹌著後退了幾步——我的許多行為習慣都不像女生,但愛美這一點,卻未能免俗。深深地吸了口氣,我略一定神,重新湊到鏡子前。那片黑印還在,但又跟剛才不一樣了:顏色稍微淡了點,看起來像是內出血,表皮上那些黑點消失了——或者說,它們全部鑽進去了?
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念頭把我嚇住了,我使勁揮手,想拂去這個詭異的想法,大腦卻不受控製地運轉著:“它們是什麼?它們會進入身體的哪一個部位?它們將在我的身體裏做什麼?”
整個人幾乎趴在了鏡麵上,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鏡中的自己,一麵伸手按壓臉上那片烏青。我感覺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顫抖,不隻是手而已,我的肩膀、背部、雙腿……身體每個部分,都開始發抖。被手按住的臉上的肌肉,也一起戰栗著。在壓力的作用下,灰黑的顏色漸漸淡去,最後消失,我仍不想放手,皮膚被壓得發白,直到出現疼痛感,我才慢慢鬆開了手上的力道。
合上眼睛,我垂下手,做了幾次深呼吸,再睜眼時臉上那片淤青似的黑色已經不見了,皮膚隻沾著一些灰黃的塵土——應該是從手上蹭到的,從後山下來,我還沒洗過手。用袖子擦去那些汙跡,鏡子裏我的臉又變得幹幹淨淨了,隻是心頭的陰影怎麼也抹不掉。
不祥的感覺洶湧而來,海嘯一般。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走在平常回家走的那條路上,用比平常快得多的步伐。書包裏還有一大疊卷子需要完成,我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