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綠發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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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第三節課剛剛開始。盡管站在講台上授課的是班主任,教室裏依然充斥著低微的嬉笑吵鬧聲,像是細小的蟲鳴,一直在耳邊回響,卻聽不出來自哪個角落,說了什麼內容——明天是十一長假的第一天。放假前的最後一堂課上,同學們自然都有些魂不守舍。雖然學校規定高二年級隻休息三天,但已經足夠讓我們興奮了。
班主任習慣性地舉目四顧,而後,卻沒有開始講課。他用教鞭敲著講台,厲聲道:“你們怎麼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時間是過得很快的,別以為才高二,自己算算,離高考還有多少天?有些住校生,中午放學就坐車回家了,還故意上了車才打電話跟我請假,哼,這筆賬,等放假回來再慢慢算。”
教室裏慢慢變得安靜,仿佛連空氣也凍結了一般。班主任重重哼了一聲,視線掃過班上每一個座位:“宋奇誌呢?誰知道他幹什麼去了?縣裏鄉裏來的同學,想家急著回去,我還可以原諒,他家離學校不到一刻鍾的路程,他跑哪裏去了?”
“老師,”說話的是姚琨,他一麵說著一麵站了起來,怯怯地:“宋奇誌……平時跟伍海比較要好,伍海出事以後,他……狀態很差,要請幾天假在家休息一下。他應該跟您說過了吧。”
“他是請了假,”班主任那張瘦削的、骷髏似的臉上泛起一片青紫,聲音更加冰冷:“我原本認為他說的‘幾天’不會超過三天。現在伍海都走了一個多星期了,他還不來上課?是不是伍海不能上大學了,他也不打算上了?”用下巴示意宋奇誌坐下,他稍微放緩了語氣:“朋友去世了,每個人都會難過,但是就因此連學也不上了?我想這絕對不是那個朋友樂意看到的。”
見班主任沒有繼續講課的意思,我打了個嗬欠,開始神遊天外,繼而昏昏欲睡,他威嚴的聲音漸漸變得遙遠……
叮叮咚咚的下課鈴響了起來,教室裏頓時炸開鍋一樣,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笑鬧聲。我睜開眼,剛好看見班主任臉色鐵青地步出門去。打著嗬欠,我開始收拾東西。
這時,陳欣然低著頭從外麵走進來,一路上不斷與急於衝出教室的同學相撞,走過十三的位子時,她便衝我難看地一笑,坐了下來,讓那大隊人馬先行通過。
我有些驚訝:“我以為你坐車回家了呢。下午怎麼不來上課?生病了?噢,我知道了……你該不是打電話給BT男(班主任的外號)請假時被他恐嚇了,結果又跑了回來?”
陳欣然搖搖頭,轉過身去,對著後排的姚琨攤開雙手,使了個眼色。姚琨滿臉焦急,不停拍著桌子:“怎麼辦?BT男今天還問起來,很生氣的樣子。要是他打電話去問家長就慘了!”
我狐疑地看了他們一眼,將書包扣好,準備起身。陳欣然卻一把抓住我的手,向姚琨道:“告訴韓冰不要緊啦,她不會亂說的。多一個人拿主意也好啊。”
姚琨點點頭,神經質地向四麵張望。
陳欣然湊近我耳邊,輕聲道:“宋奇誌不見了。”
我皺了下眉:“什麼叫‘不見了’?”
陳欣然躊躇了一會兒,把聲音壓得更低:“這學期開始……他騙家裏人說宿舍裏學習氛圍好,要住校,其實……他用自己攢的零花錢在學校外麵租了套房子。伍海出事以後,他說心裏難受,想靜一靜,跟班主任請了兩天假。第二天,他整個白天都關在房間裏睡覺,也不吃飯。等我下了晚自修回去他就不見了。開始我以為他回家了,也沒在意。可是,又過了幾天,他一直沒跟我聯係,也沒來上課,我就覺得不對勁了。然後……”
“陳欣然跟我說了,”姚琨小聲地接過話頭:“我打電話去他家試探了一下,他一直沒回去過。到今天都一個星期了……”
“一個星期?”我的目光在他倆之間移動著:“你們早該報案了。失蹤三天就可以報警了。”
“我們知道,”姚琨撓著頭,眼角一直瞥向陳欣然:“可是……一報警,學校和家長那邊就什麼都曉得了。如果什麼事也沒有,他過兩天就回來了……他們兩個不就慘了?”
“說的也是,”我點點頭,張開嘴,卻沒有發出聲音,隻是以一種奇特的眼光望定了姚琨——我感覺自己的問題很有點“小人之心”的味道。我想,沒有哪個同學死了會讓我失常至此,即便是那三個朋友,也許失去她們我會在很長時間裏夜夜哭泣,但我一頁參考書也不會少做。沒辦法,我是個冷血動物。所以,我終究還是問了出來:“我一直沒看出來,宋奇誌跟伍海的交情這麼深?”
姚琨一攤手:“別說你,連我都不知道。我以為我跟伍海的關係是這個班上最親密的呢。不過,那也不是他對我比別人有好感,隻不過我們一直是室友。唉,伍海家裏太困難了,他……別人都說他很老實,但我們住一起久了,我感覺……也許我的感覺是錯的。反正……他給我一種……一門心思往上爬的印象。宋奇誌也這麼說過來著。”
這時。值日生開始灑水了。我趕緊站起身來,把椅子翻過來架在課桌上,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教室。
我沒有隨著人群走向大門,而是朝學校的圖書館疾步行去。圖書館位於校園西麵,華麗,高大,可惜我隻進去過一次——這所建築純粹是校方為了應付各種檢查而修的,隻有參觀團、檢查組到來時才會開放。
我繞過圖書館,向它後方的小山進發。沒錯,我已經決定要去後山的禁地看一看。那個黃昏,劉紅琴滿麵驚惶地奔出校門,我再見到她已經是四天以後了。其間我不知撥了多少次她的手機號碼,始終都是關機。再見麵時,她一句解釋也沒有,臉色異常的差,沒有化妝,頭發亂亂的,沒一點光澤。不隻是看起來沒精神,她的話很少,語無倫次,不久以前發生的事情似乎都不記得了,讓我感覺麵前站著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好友,而是在跟一個陌生的女孩談話。
就在昨天中午,我們約好一起吃飯。正當我們兩人踏上一家小飯館的台階時,她忽然僵住了,緊接著,一下子轉過身來,推了我一把,聲音不大,卻近乎淒厲:“不要靠近我!我是下一個,我知道的,詛咒已經選中了我。但是你……雖然你最終也逃不掉,但是能拖延一些時候發作也是好的……你快走,離我遠遠的!”說完,她又像那天傍晚一樣,飛快地跑掉了,隻留下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如果換了其他任何一個同學,我會一笑置之,然後找個安靜的地方去繼續啃書。可惜,那是劉紅琴,我最好的朋友。我必須做點什麼,盡管我也不知道去到那片所謂的禁地,會對她有什麼幫助,但我沒有別的選擇。至少,我可以驗證,是不是真的有那麼一塊禁地,觸碰的人都會受到詛咒。
立秋過後,白晝愈來愈短。當我站在後山的山腳之下向上仰望時,天空已經暗了下來。暮色裏,整座山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怪獸,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怪異的、以前從未聽過的蟲鳴鳥啼,讓我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過,我不討厭這種心悸的感覺,甚至有點喜歡。它讓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別人的牽線木偶。
我從書包裏拿出事先準備的手電和一把裁紙刀——我不知道將要麵對些什麼。在超自然的事物麵前,刀一點用都沒有,可是拿著它能多少能給我一些心理安慰。
四周越來越黑了,學生宿舍的窗戶一扇扇亮了起來,小小的、黃黃的光暈,看上去好像遙不可及。我一橫心,打開電筒,繞著山體慢慢前行,打算尋找一條上山的捷徑。
山不算高,七八十米的樣子,滿山都是雜樹野草,一個個墳包散布其中,全然無路可走。“當初十三能上去,我也一定可以!”這樣想著,我加快了腳步。沿著山腳行出好遠,我才在背向學校的一麵山坡上發現一條依稀可辨、但是已經被荒草覆蓋的小徑——小路約摸二十厘米寬,應該是人踩踏出來的,彎彎曲曲,在夜幕下忽隱忽現,仿佛要將人引入另一個世界。
我閉上眼睛,漸漸地,視網膜上浮出劉紅琴微笑的臉,清晰得好像就在我的跟前一樣。歎了口氣,我張開雙眼,提腳踏上那條狹窄的小徑,向山頂攀去。電筒的光柱跳蕩在及膝的蒿草上,偶爾也照出一棵張牙舞爪的枯樹,或是墳頭的幾塊青石。靠近山腳的墳堆旁邊,還可以看到白色的招魂幡隨風飄動,再往上走,入目的盡是一些連墓碑也殘損倒塌的荒墳。
我定了定神,專心觀察腳下的情形,不時能夠看見幾株倒伏的野草,似乎幾天內有人走過這條路。“誰會來這兒?”我思索著,不由得緊張起來。
這個時候,天空烏漆如墨,看不到任何發光的天體。前方某一處,草木簌簌抖動著,似乎什麼東西躲在那裏。我一驚,將手電向前移動,光柱聚在那片雜草上,白晃晃的一個圓,而草葉搖晃的幅度越來越小,最終完全定住了,但我仍一瞬不瞬地盯著那一點,不敢挪動。忽地,身側又傳來“嘩嘩”的聲音,我扭過臉,並隨之轉動電筒,光圈罩住的草叢,正瑟瑟發顫。須臾,另一處荒草中也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一定是什麼小動物。可能是隻野兔吧,”我站在原地觀察了一會兒,一甩頭,大步朝前走去,視線重新落在地麵。
然而,沒走出幾步,我就僵住了,心跳加劇,幾欲裂胸而出——什麼東西抓住了我的書包帶,緊緊地,力道極大,我再不能前進一寸。竭力調整著呼吸,我在心底告訴自己:“沒事的,一定是被樹枝勾住了,不要自己嚇唬自己。這裏隻有我一個人。”但我不願意轉過身去察看,我害怕一旦回頭就會失去繼續探索的勇氣。我甚至想到扔下書包跑開,可這畢竟不是拍電影。生活是那麼現實,至少,老師和家長是那麼現實。除非我下定決心去死,或者出走,否則,書包裏的課本和參考書,無論如何也不能丟棄。
我深深吸了口氣,將左手伸向自己的肩頭,慢慢往後摸索,想要摸到那根掛住包帶的枝條,把它解開。但,我摸到了一隻手,一隻冷冰冰的手。我一下子縮回胳膊,幾乎跳了起來,如果可以喊出來大概會輕鬆一點,可我的性格決定了我就是那種不管受到什麼驚嚇也不會尖叫出聲的人。我隻是猛地轉身,用手電四處照著。與此同時,我感覺肩頭一鬆,攥住書包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來路上,就在距離自己幾步之遙的地方,立著一個黑影。人的形狀,卻沒有動作,沒有聲音,就宛如雕像般佇立著。我一咬牙,將電筒光直射向那人影頭部的位置,白光映出了一張沒有血色的臉——不過,不是我想象中扭曲變形的鬼臉——是一張非常好看的少年的臉。
我微征,手電略略移開一些,柔和的光暈裏,站著一個男生。那一霎,我心中湧起的第一個念頭是“幻覺”,第二個念頭是“樹精”。我不大會分辨人的年齡,但對方看起來應該跟我差不多大,穿著黑色的長風衣,頭發有些長,染成鮮亮的綠顏色,散落肩上,遠遠望去,像是一棵奇形怪狀的大樹。
不知為什麼,在現實生活中不時能夠看到足以媲美電影明星的漂亮女孩,卻極難遇見熒幕上那種級別的帥哥——至少我就沒見過。也許是雄性不善於打扮自己吧。然而,此刻站在我麵前的年輕男性,就絕不輸給言承旭或者瀧澤秀明。他不像同齡的男生那樣,要麼瘦長形如竹竿,要麼胖乎乎的像一頭熊,他至少一有百八十多公分,寬寬的肩膀,身材標準得猶如古希臘雕像,棱角分明的臉上,分布著相對於他的體形來說過於俊秀的五官。
“你……”我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注意到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嘴唇緊緊抿著,眉頭緊鎖——他的眉毛跟睫毛也是綠色的。當我把電筒移開後,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除了動物,我隻聽說吸血鬼的眼睛會在黑夜裏有這樣的閃光。但說不上什麼緣故,我一點不感到害怕,原有的幾分張皇也在見到他的一刹那煙消雲散了。
“喂,不想死的話不要再往前了,上麵很危險,”那男生開口了,突兀地,用一種跟老熟人說話的口吻。說著,他朝山頂的方向瞥了一眼,又低頭看著地上的野草——從我看見他的第一瞬,他就不望我,似乎很不喜歡與別人有目光接觸。
我疑惑地瞪著他,想提的問題太多了,一時間我拿不準應該先問什麼,最後我說:“山頂上有什麼?”
他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微微搖頭:“不知道。我沒上去過。”
我皺了下眉,有些惱火:“剛才是你說上麵很危險的!”
他聳聳肩:“直覺而已。但我的直覺一向很準。”
“你……”我再度將他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試探著問:“你黑燈瞎火地在這裏幹嘛?”
他很快地瞟了我一眼,又將目光放回地麵:“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有病,”我一字一頓地說,左手伸到衣袋裏,握住了刀子。我開始想,他是不是一個無聊的小混混,才會在夜裏四處遊蕩,拿我尋開心;又或者,他在等待著一樁“無本的生意”,眼下這一切都隻是他的開場白?
我緩緩移動手電,從頭到腳,又由下至上,好幾次,好幾次地認真審視眼前的少年。我不會認牌子,但他的衣服看起來質地很好,整個人無形中透著一種生活優越的感覺。最後,我的視線停在他綠色的長發上:“你……是玩cosplay的?”
“哈,哈,哈,”他發出機械的、背誦課文一樣的笑聲,倏然抬起頭來,狠狠瞪了我一眼:“夠了,冰,一點也不好笑。”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詫異地張大眼睛,同時毫不掩飾自己的反感——從來沒有人用這種輕慢又曖昧的方式稱呼我,即使是親朋好友。
少年輕蔑地一笑:“打算用那種假裝不認識的戲碼來對付我嗎?”
我看著他,心底一片茫然:“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他連連冷笑,麵色比之前更加慘白:“不,你心裏明白得很。你不高興理睬我,就裝作不認識我的樣子,就像你對付你那兩個小學同學一樣。”
“你……”我愈發驚訝了,隨之浮起的,還有一絲恐怖,一絲憤怒:“你究竟是什麼人?”我,的的確確,曾有兩次碰見很討厭的小學同學,因為不願再與之發生任何交集,而在擦肩而過時,裝出迷惘、陌生的表情,不顧對方的呼喚,匆匆離去。可是,這個剛剛邂逅的男生,怎麼會知道那些事情呢?
陷入半失神的狀態當中,我看著他的眼睛,心頭已經有了警覺,但仍鄭重地說:“我確實不認識你。”
少年哼了一聲,上前一步,幾乎貼到了我的身上。他聲音冷冷的,帶著點嘲弄:“假如你不認識我,這種月黑風高夜,荒山野地裏,你一個女生遇到一個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為什麼一點也不害怕?你不擔心我會劫財或者劫色?”
不可否認,少年的身高帶來巨大的壓迫感,不過我的麵孔和語聲沒多少變化,隻希望他沒聽見我劇烈的心跳:“因為不管是財還是色,看起來都是你比較多,要劫也應該是我劫你吧。”
看著少年精致的麵孔,我心想:“真的,要是劉紅琴看到他的話,一定會立刻撲上去劫色吧。”想起劉紅琴,我不禁一陣心酸,很快又轉化成了對跟前這個莫名其妙的男生的惱怒。我轉身麵向山頂,冷冷道:“你發神經上其他地方去,別浪費我的時間!”說完,我弓起身子,順著小路快步往前走去。
風從耳畔拂過,濕冷的草葉在腳下沙沙作響,身後卻一片寂靜,死一般的寂靜。走出七、八丈後,我忍不住駐足回望,半米高的荒草間似乎沒有那個少年的身影。我用手電照了一圈,四下都沒有人。搖搖頭,我繼續朝高處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