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門後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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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總是過得特別快,三天的時間,眨眼就結束了。
來到學校,太陽還隱在雲層當中,四下裏一片灰蒙蒙的霧氣。初中和高一的學生都還沒開始上課,校園顯得有些冷清。宣傳欄內貼上一周後舉行半期考試的通知,黑色、肅穆的字體讓人看了心裏沉甸甸的。周圍學生空虛的臉上逐漸浮起一些緊張。我看不到自己的臉,但我想,我的臉上也是同樣的表情吧。
教室裏異常安靜,每個人都把自己藏在一堆堆課本和參考書後麵,空氣就像繃緊的弓弦那樣,仿佛隨時都會斷裂。沒辦法,理科的大部分功課是死背無法解決的,考前的氣氛也就分外緊張,是那種找不到努力方向的焦灼。
我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隨意掃視著周遭,除了陳欣然、宋奇誌和姚琨,同學們都到齊了。跟著,班主任走進教室,他的臉色猶如陳舊的石膏像那般難看。當他拿起教鞭時,我發現他的雙手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起的顫抖,是因為極端的惱怒。
好像大家都感應到有事情發生了,每個人都停下手裏的筆,惴惴地瞪著班主任。他卻似乎已經平靜下來,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把三天前那些用“先斬後奏”的方式向他請假的同學一一點名,然後宣布處罰——抄寫英文單詞。接著,他開始講解半期考試的具體安排,同學們都認真地做著筆記。
由於不是正式上課的日子,學校並不打鈴,班主任講完考試安排後,就揮手讓我們休息。這時距離早讀結束還有一刻鍾,我看得出,他是故意的,他要把“重頭戲”放在最後。誰也沒有離開教室,大家都在座位上盯著剛剛記下的考試安排發呆。過了五分鍾,班主任用教鞭敲了敲講台,講起物理課來。直到下課前,他才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宋奇誌同學受不了繁重的課業離家出走了,你們幫忙留意一下,誰有了他的消息立刻通知我。”仿佛不經意提起似的,但那種催眠一樣輕柔、令人毛骨悚然的聲調,即便不認識他的人也能從中嗅出危險的氣息。
我默默看著班主任走出門去,又扭頭望向後排空落落的兩套桌椅,最後我的視線落在教室另一側的一個空座位上。我當然已經想到陳欣然和姚琨不是遲到,而是被校方找去談話了,甚至是警察的審問也說不定。
我也很清楚班主任如此惱火的理由——班裏最優秀的幾個學生接連出狀況,他預期的榮譽、獎金都岌岌可危:先是獲得全國物理競賽二等獎而被保送複旦的十三離奇死亡;不久,成績優異的伍海跳樓自殺;現在,非常有希望考上清華北大的陳欣然又陷入“早戀”;至於失蹤的宋奇誌,學習不算拔尖,但上一所普通重點大學應該沒有問題。
隨著木門的閉合,班主任的身影被隔阻在外。就像有誰突然把收音機的音量調高了,教室一下子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有人唧唧喳喳地小聲議論,有人刻意大聲調笑,有人捏著嗓子發出一種奇怪而曖昧的聲音。我聽見一個詞語被他們反複使用——私奔。直到姚琨跟陳欣然一前一後地推門進來,教室才重新變得安靜。幾乎每個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陳欣然臉上,像第一次進城的鄉下人那樣的眼光。當然,不包括我。
我盡量把臉埋低,專心看著桌麵上不知誰用塗改液畫的小人兒。盡管我是一個惡毒的女孩,從來都不喜歡幫助別人,可我決不會把他人的隱私當成談資笑料,也不願意對失意的人落井下石。隻是那一刹間,有個模糊的概念在我腦中一閃即逝,我來不及想清楚那是什麼,就伸手攔住了剛好經過我身邊的陳欣然。
“韓冰,”陳欣然停下來,低聲問:“什麼事?”語聲裏帶著重重的鼻音。
“我……那個……”我抬起頭,從她進教室以來,我第一次直視她的臉,她的眼睛紅紅的,蓄滿了淚水。我的手在半空停了一會,終於無奈地才放下來。剛才那個念頭太縹緲了,我無法捕捉,隻覺得應該對她說點什麼。對了,是一個問題,一個重要的問題。可是一時之間,我怎麼都想不起要問她什麼。我尷尬地衝她笑笑:“算了,沒什麼。本來想問你點事……”
陳欣然靜默片刻,垂著眼,在姚琨旁邊坐下來。姚琨手忙腳亂地翻出紙巾遞過去,她搖頭不接,聲音依然帶著哭腔:“是我主張告訴校方的,不能再拖了。昨晚我打電話跟班主任說了,他報的警……宋奇誌的家長……”
我擺了擺手,打斷她的話:“我不是要問你這個。”想了下,我猛地一拍頭,問道:“宋奇誌出走時穿的什麼衣服?”
陳欣然疑惑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樣問?”說著,她的神情激動起來:“你是不是看到過他?”
“沒有,”我皺了下眉,輕聲道:“不過要尋找失蹤人口的話,總該知道這些信息才好。你再好好想想,你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的衣著是什麼樣子?”此刻,我的腦海完全被那個在草叢中用雙手支著爬行的身影所占據。從那身校服來看,那“人”似乎是我們學校的男生。不過,我問陳欣然這個問題,僅僅是出於一種直覺,並非發現了宋奇誌跟那個“爬行人”有什麼相似之處。很慚愧,班裏的同學,除了章亞美,我跟誰都沒多少來往,也沒什麼感情。雖然宋奇誌坐在我後麵一年多了,對我來說,他也隻是個知道姓名的陌生人,我從未多看過他一眼。當他站在跟前時,我能認出他是我的同學,但沒有看著他的時候,我根本描述不出他的外形。
陳欣然低下頭,雙頰微微發紅:“警察也這麼問來著。可我真的不知道。我最後一回看見他……他在睡午覺……用毯子蒙著頭。”
“噢,”我思忖片刻,道:“他的校服還在不?”
“校服?”陳欣然用她紅腫的眼睛望著我,臉上寫滿那種惶惑而焦急的神情:“韓冰,你是不是看到宋奇誌了?不然你為什麼這樣問?你看到他了,對不對?”
觸到她的目光,我心裏忽地一陣煩躁。我偏過頭去,沉聲道:“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陳欣然咬著唇,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眼神有些古怪。過了幾秒鍾,她輕輕地說:“他不是穿校服走的,他的校服還掛在門背後,我昨晚帶他家長去的時候還看見過。”說罷,她使勁搖著我的手:“韓冰,你是不是知道他在哪裏?快告訴我,求你了!”
我用力抽出手,聳了聳肩:“既然他不是穿著校服出走的……那個人就不是他。”
“可是……”陳欣然的眼睛泛起一層水光:“校服很多人都有啊,根本不能說明什麼……他可能……”
這時,一直在旁邊靜靜聽著我們談話的姚琨開口了:“韓冰,這件事情很嚴重。你要是知道什麼,不管有沒有用,或者是什麼不起眼的東西,都說出來吧。你說了,我們才能判斷到底是不是他。”
“其實……”我猶豫著,編了個真假參半的故事:“那天我上街買東西,幾個初中生摸樣的男孩走在我前麵。我聽見他們議論說,九月三十一號那天晚上,他們上了我們學校的後山……唔……去探險,結果在山頂看到一個穿校服的、很奇怪的男生,把他們嚇了一跳……我就聽到這麼多,不曉得是不是真的。你們說,那個男生會是宋奇誌嗎?”
姚琨跟陳欣然對視了一眼,站起身來:“管他的,反正我們剛好沒去後山找過。我這就去跟班主任說,讓他聯係負責這事的警察去找找看吧。”
上午最後兩節是英文課,老師用來做單元測驗。我草草地寫完卷子,顧不上檢查,就寫了名字交到講台上,然後快步走出教室。我看了下表,離放學還有十分鍾,我盡量放輕腳步,跑下兩層樓,來到劉紅琴的教室門外。緊閉的門後傳來老師講課的聲音,我鬆了口氣,靠在走廊的欄杆上等待著。
這是個陰天,太陽一直沒有露麵,風裏透出濃濃的秋意。我緊緊攥住低領毛衣的領口,眺望後山的方向。白天裏,它和周圍的小山看起來沒什麼兩樣,深綠與枯黃兩種顏色交錯塗滿山體,間或露出一兩點青灰的石塊。我不知道那個用四肢爬行的人是不是還在山頂,也不知道警察是不是準備搜山,但我直覺他們不會有太大收獲。
身後突然一片喧嘩,我回身看去,教室的門開了,一位中年女老師抱著教案出來,徑直走進教師辦公室。跟著,仿佛拉開了一道閘門,一大群學生如同傾瀉的洪水那樣吵嚷著、笑鬧著衝出教室,奔下樓梯。視線迅速劃過湧動的人潮,我籲了口氣,將目光定在教室門口。漸漸地,從裏麵走出的人越來越少,我等待著,張望著,不知過了多久,還是沒有看到劉紅琴的身影。最後,一個身材嬌小的女生出現在門口,她一出來就反手帶上了門,從褲兜裏掏出鑰匙,似乎準備鎖門。
我急忙走上前去:“請問,今天劉紅琴沒有來上學嗎?”
她朝我笑了下:“劉紅琴上午請了病假。”
“噢,”我悻悻道,一種無力感湧了上來——不是身體上的疲乏,隻是一種心理感受。我忽然想起,即使找到了劉紅琴又能怎麼樣呢?那晚的行動沒有任何收獲,我依舊不知道能為她做些什麼。把山頂的事情告訴她?那隻會增加她的恐慌。就在這時,一陣怪異的響動傳入耳中,那是種讓人聽了牙根發酸的聲音,我皺起眉頭向四周張望,卻對上了那個女生驚懼的眼睛。
“門,”她一下子鬆開手裏的鑰匙,向後退去:“門在動,門自己在動。”
我僵了下,緩緩走近門邊,直到我的右肩抵在門板上。門的確在輕微地晃動著,不,與其說是晃動,不如說是戰栗。同時,門板發出一種細微而刺耳的聲音,近乎用手指輕輕地彈門、指甲劃過木板表麵的聲響,又有些像白蟻在啃噬木頭,再仔細聽卻覺得兩者都似是而非。接著,“啪”地一聲,教室門裂開了一道一尺來長的縫,猶如一隻奇形怪狀、不懷好意的眼睛。之後,慢慢地,一切怪聲都平息下來,門停止了抖動,隻有插在鎖孔裏的鑰匙,連同上麵垂吊的掛飾,猶自微微擺蕩。
風從側麵吹過走廊,裸露在外麵的皮膚一片冰涼,我將衣領向上拉了拉,望著那個矮小的女生,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教室裏還有人吧。是不是你同學在開玩笑?”
她一麵搖頭,一麵躲到了我的身後,顫聲道:“不可能。我鎖門前看得清清楚楚。教室裏哪有地方能藏人啊?”
“說不定那個人正好彎腰撿東西,你沒看見……”我定了定神,伸手握住那柄鑰匙,試探著向右轉動。鎖開了,我屏住呼吸,一點點推動著那扇門。一間空落落的教室映入我的眼簾,裏麵真的一個人也沒有。我稍稍後仰,從牆壁與門板之間的縫隙看進去。室內的光線不甚明亮,但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出:門後立著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團人形的黑影。
我鬆了口氣,笑著說:“躲在門背後呢。”說著,我一步跨進教室,順手撐住門,門後的情景頓時一覽無餘——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堵粉白的牆。我怔了下,默默退出房間,又將門複原到剛才的位置,依然透過門與牆的間隙向內窺視,見到的隻是被陰影覆蓋的牆麵,那個黑得仿佛要連人的靈魂也吸入的影子不見了。
我搖搖頭,重新把門關好、反鎖:“裏邊沒有人。最近忽冷忽熱的,木頭開裂很正常。”說到這兒,我禁不住又去看門上的裂縫,那道幾毫米寬、像蛇一般彎彎曲曲、毫無規律的窄縫,實在很難令人相信是熱脹冷縮造成的。我拔下鑰匙,轉身遞給那個嬌小的女孩。
她卻不接,兩隻因為緊張而睜圓的眼睛瞪著我:“你剛剛看見什麼了?”
“沒有啊,”我勉強微笑了一下,將鑰匙塞進她手裏:“我看錯了。”話音沒落,一股冰冷的氣流猛地撲到了我的後頸上,似乎有誰在背後對著我的脖子吹了口氣。我一震,立即扭過頭去,當然,後麵隻有漆成奶黃色的門板。
“怎麼了?”那女生緊張地盯著我,起初的兩三秒鍾,她的臉上寫滿迷茫,還有些微的驚懼,接著,她的臉色突然變了。我第一次那樣真切地看到,書上寫的“血色褪盡”是什麼樣子。她瞪著我,好像看見了什麼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雙肩劇烈抖動,五官都有些變形。她用顫抖的手指著我,她的關節似乎因為害怕而僵硬無法彎曲,鑰匙從她手中滑落下來,她卻仿佛沒有察覺,隻是那樣望住我。她青紫的嘴唇哆嗦著,不知道想說什麼,但一個音節也講不出來,隻不斷發出牙齒撞擊的“咯咯”聲。
“你幹什麼啊?”我莫名其妙地四下看了一圈,沒有任何異常的東西。我狐疑地看著她,一邊向前走去:“你看見什麼了?”
“別過來——”她尖叫著,拋下掉在地板的鑰匙不管,一頭紮進了樓梯間,像瘋子一樣雙手揮舞著朝下衝去。
我目瞪口呆,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俯身撿起那串鑰匙,慢騰騰地往樓下走。不可避免地,我又想起那個黃昏劉紅琴驚駭地瞪著我背後、然後被什麼追趕著似的狂奔而去的情景。不,現在,我又不確定起來。她真的是看向我後邊,不是在盯著我嗎?她和剛才那個女生在我身上,或者身後,看到了同樣的東西嗎?那東西又會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