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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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寢室時,才剛剛九點。出乎我的意料,房間裏不止章亞美一人,陳欣然竟然也回來了——這是我搬進學生公寓以來,她第一次回宿舍。兩人都沒有像平時那般埋首於一堆參考書中,陳欣然躺在床上,麵向牆壁,一動也不動,仿佛睡著了;章亞美坐在椅子上發呆,麵前的小桌上,攤著她拆下來的帳子。
我放下書包,還沒說什麼,章亞美先開了口:“今晚的事你怎麼看?”
我怔了一怔,輕聲道:“你是說伍海?我哪兒知道?我們又不熟。你也知道他那個人,說話跟擠牙膏似的,別人問一句他答一句,不會多說一個字。從進這個班到現在,我跟他說過的話不超過五句。”
章亞美靠在椅子上,一臉倦容:“剛才好多外班的住校生都跑過來問情況,說什麼我們班競爭激烈,他壓力太大,心理素質也不好,才會走到那一步……”
“他的心理素質我是不清楚啦,”我把抽屜內的東西全部掏出來,有的用塑料袋裝好,有的放進書包裏:“不過,伍海成績一向穩定,最近兩次月考都在前五名,不應該是為了學習的問題。”
“你們有沒有想過,他可能不是自殺?”陳欣然的聲音陡然響起,沉悶得猶如來自地底,把我跟章亞美都嚇了一跳。我側目看去,她依然背向我們躺在床上。
“他自己跳下去的,我們親眼看到……”我話沒說完,就被章亞美打斷了:“欣然,你跟我想的一樣!”她一下站起身來,神情激動:“我覺得……伍海不是自殺,他的死跟十三脫不了關係!”
“十三?”陳欣然慢慢地坐起來,撩開蚊帳望著章亞美,目光中半是驚訝,半是疑惑:“我以為十三是得急病死的。”
章亞美下意識朝自己下鋪看了一眼,用力搖頭:“她去了後山的禁地。你也看到她撿的那隻哨子了,那東西一定被詛咒了。你不記得了?她撿到竹哨以後,成天都在把那玩意展示給別人看,有一次還攛掇班上的男生吹。大家都嫌髒,一下子散了,隻有伍海留在位子上寫作業。她就一直糾纏人家。後來,伍海拗不過她,隻好拿了那哨子,用紙巾擦了擦,吹了幾下。我想他、他……他一定也中了那個詛咒。”
“我不覺得那跟今天的事有什麼關係,”陳欣然雙手抱膝,蜷在床頭:“我說他不是自殺,是因為我知道……他被人下蠱了。”
聽到這裏,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不對,不對,我看他是被鬼上身了。”
章亞美竟然沒有聽出我話中的諷意,一本正經道:“這跟我的說法不矛盾啊。鬼上身可以是詛咒的一種實現方式。”
陳欣然歎了口氣,低聲道:“你們知道我跟伍海是老鄉吧?我們村在山腳,他家住在半山腰。山頂有個苗寨,伍海小時候,家裏替他訂了一門親事,對方就是那寨子裏一個苗女。伍海考上高中以後,他爸媽就後悔了,一心想讓他上大學,以後找個城裏姑娘。所以,他爸媽就去退親。那家人當然不答應,可是他爸媽決心已定,說了句反正兒子以後要去大城市就走了。過後,同村的老人提醒他們,女方家是懂蠱術的,萬萬不能得罪。想也知道,伍海念了這麼多年書,哪能信那些呢?”
我思索片刻,道:“既然他們家去退婚是在他上高中以前,怎麼到現在才出事?”
也許在大多數人看來,定親是與這個時代絕緣的情節,似乎隻會在文藝作品中出現。但在少數民族聚居的黔南地區,那些偏僻的鄉村和山寨裏,這種風俗仍然延續著。我早已見多不怪了。
“你以為現在才開始?現在已經結束了,”陳欣然苦笑了下:“其實我跟伍海也不怎麼往來。但是他跟姚琨關係不錯,姚琨又跟宋奇誌同桌,這些事……我都是聽宋奇誌說的,”她低下頭,雙頰微微發紅:“高一的時候,伍海跟姚琨在校外租房子住。有一天晚上,伍海正在看書,忽然覺得麵前有人影晃動。他抬起頭,發現窗外有個長頭發的女人經過。當時,他沒有在意。過了一會兒,那個女人第二次經過窗口,還轉過臉來,朝他笑了一下……”講到這兒,她驀然靜下來,眉頭緊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後來呢?”章亞美將椅子移近陳欣然的床鋪,催促道:“接著講啊。”
再出聲時,陳欣然的語速明顯變慢了,似乎她對於自己所說的內容也沒什麼信心:“據說……那個女人,嗯,看體態穿著,應該也就二十來歲,可是,臉上滿是皺紋,而且她沒有眼珠,眼眶裏是兩團嫩紅的肉。伍海嚇壞了,從凳子上蹦起來,大聲喊姚琨。接著,他突然想起來自己住的是三樓,回頭再去看,那女人已經不見了。”
她頓了下,向我們看了一眼,見我們沒什麼反應,又低下頭,續道:“類似的事情,後來又發生過幾次。太離奇了,我也不大信。姚琨雖然沒見著,也覺得毛毛的,他們兩個商量了一下,就退了房子來住校。再後來,伍海開始每天做噩夢,他每天夜裏都夢見自己身體裏麵有許多蟲子。在夢裏,他可以看見那些蟲子在自己體內爬來爬去,啃咬自己的內髒……”
“別說了,”章亞美捂著嘴,伏在書桌上,很惡心的樣子。
我平靜道:“隻是夢而已。”
陳欣然歎了口氣:“你們不覺得伍海這一年來瘦了很多嗎?”
章亞美點點頭,還是用一隻手捂住嘴,似乎一開口就會吐出來。
“當然不隻是夢而已,”陳欣然又是一聲長歎:“聽說……那時候,他每個月會有一兩天早上醒來覺得渾身發癢,而且說不清哪裏癢。開始好像是皮膚,可是一旦伸手去抓,又覺得是肌肉在癢,他使勁擰自己的胳膊上的肌肉,又感覺那癢在身體內部。其他時候身體沒什麼不舒服,就是吃不下東西,不是惡心沒食欲那種……他說是明明很想吃,胃卻像堵了塊大石頭,裝不下。總之,他整個人一天比一天瘦。開始他不願意讓人知道,不想花錢看病,特別是怕影響上學,後來實在受不了才跟姚琨說。”
“我也發現伍海比進校時瘦很多,”章亞美苦笑著:“我以為那很正常。高中生都那樣吧,特別是高三的時候,家裏有錢的就補成胖子,窮人家的小孩就熬成瘦子。”
陳欣然掀開帳子,坐到了床沿上,聲音也隨之清晰起來:“高一放暑假的第一天,我跟宋奇誌、姚琨一起陪他去州醫院看病。宋奇誌有親戚在那裏工作,所以,醫生很認真,做了各種檢查……結果,什麼也沒查出來。”
“然後呢?他就是因為這個自殺的?”我突然覺得莫名地煩躁,不,不是莫名地,是因為我想起自己那場怪病,想起了傍晚時劉紅琴說的那些話。
“我也不清楚……”沉吟了一下,陳欣然又道:“我覺得事情應該比我知道的嚴重。從醫院回來,伍海就收拾行李回家了。他說要去附近幾個少數民族村寨找巫醫看看。開學以後,我們問他怎麼樣了,他說沒事了,再問具體的,他就不肯講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章亞美緊緊抓著椅背,指甲因為用力過度而發白。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從自己床邊撿起幾件衣服,疊好,放進袋子裏:“應該是哪位巫醫告訴伍海他的病治不好,非但治不好,將來一定死得很痛苦。”
“真的有蠱這種東西嗎?”章亞美喃喃地說:“那個苗女……他們家未免太不講道理了。伍海一直在上學,應該沒有跟她交往過,那也就算不上背叛……都什麼年代了,還把定親看那麼重,人家要退婚,就對人下蠱?”
“蠱,當然是存在的,”我望向頭頂一隻正繞著燈泡盤旋的飛蛾:“那是個會意字吧,蟲在皿中,毒在心中。你不知道,那蠱是定親時就下了的,叫‘同心蠱’,而且兩個人身上都要落,當一方變心時它就發作了,如果兩個人一直好好的,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麼妨礙。那苗女一定對伍海很癡情,篤定自己不會變心的人才敢用那種蠱。蠱的種類太多、太複雜,沒人能完全弄清楚。像兩廣那些水上人家的姑娘,說是用蠱,其實是對男人下一種秘製的毒藥,定期給他服食解藥。男人離開她超過一定時限,自然毒發身亡。”
陳欣然挑了下眉:“怎麼跟日月神教似的?”
我什麼也不想,繼續說下去:“單是‘同心蠱’,每個寨子做出來的就不完全一樣。比較低等的,好像要一方有了實質的,嗯,按我理解……是指肉體上的背叛行為吧,才會發作;最高級的那種,真的就是心裏想法變了就會發動。”
陳欣然用怪異的眼光看著我:“你怎麼知道那麼多?我以為你是城裏長大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知道的,”我說了句繞口令似的話,翻著桌上的書本,將這兩天不會用到的都塞進袋子裏去。不是第一次了,我脫口說出一堆稀奇古怪的知識,自己卻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是從一本書上看到的嗎?那麼應該是一本挺有趣的書,何以我沒有半點印象?以前聽別人說起過?
“太荒謬了,”陳欣然又倒了下去,用枕頭壓著臉:“感覺我們好像在另一個世界裏。不,我還是不相信現實生活中會有什麼下蠱、鬧鬼、詛咒之類的事情。我看伍海是因為女方家的威脅,自己精神太過緊張,內分泌紊亂,才會那個樣子的。”
我伸了個懶腰:“鬧鬼、詛咒什麼的不好說,不過蠱並不荒謬。很多科學家認為,蠱其實是一些目前還不為人所知的病原生物,包括寄生蟲和微生物兩類。這些生物進入人體之後,處於一種類似休眠的狀態,當宿主發生了某一方麵的改變,導致身體的內分泌發生變化,超過了一定的閾值,它們就會‘蘇醒’過來,大量繁殖,也就是所謂的‘蠱毒發作’。但是我不明白,有千萬種原因可以導致內分泌改變,‘蠱’又怎麼辨別哪一種變化是由‘變心’造成的?不可能它是有意識的吧?”
陳欣然移開枕頭,微微一笑:“那你明年就報生物專業好了,把這個問題研究清楚,應該算是科學的一大飛躍吧。”
章亞美卻一直注意著我手上的動作,臉色蒼白:“韓冰,你在幹什麼?”
“收東西啊,”我衝她笑笑:“我外婆明天就回來了,我明晚回家去睡了。”
“噢”了一聲,章亞美目光閃爍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後,她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垂下眼皮,肩膀微微顫抖。
我輕輕地推了她一下:“你有什麼好害怕的?即便這世上真有什麼詛咒蠱毒,你又沒有去侵犯那片禁地,也沒有辜負過哪個癡情郎。還是說,你真的做過什麼……”我刻意放慢了聲調,用曖昧的眼神瞅著她,陳欣然也在一旁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
章亞美臉一紅,站起身來,把椅子拖回小桌前,用後背對著我們:“胡說八道。不理你們了,我要寫作業了。”
我思忖片刻,從文具盒裏翻出一張小紙條,上麵用潦草的筆跡寫著兩個電話號碼:“你們誰借電話卡給我用一下?我想給一個朋友打電話。”
“我找找看,”陳欣然說著,拿過自己的書包翻找起來。
章亞美從背後悄悄牽了下我的衣角,低聲道:“我今天拆蚊帳的時候,發現一件事。”聲音裏滿是驚恐,聽起來又細又尖。
“什麼事?”我心不在焉地問,眼睛一直定在劉紅琴的電話號碼上,思索著一會兒該怎麼措辭。
“那帳子……”章亞美貼近我耳邊,語聲裏交織著迷茫和恐懼:“寢室的蚊帳是統一交給樓管去洗的。十三死的那天,確切地說,是前一天,我……把帳子拿出去洗了。可是我又清楚地記得,淩晨我被哨聲驚醒的時候,是掛著帳子的……當時,我醒過來,帳子沒有關好,留著挺寬的縫,我就從那兒探頭出去……”停了幾秒鍾,她接著道:“過了兩天,樓管把洗好的帳子攤在宿舍門口讓大家領,是欣然幫我領的。當時我從她手裏接過來就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可又一時想不起來。不,其實……出事那天早上,我起床時就覺得不對了,隻是怎麼都想不出來。剛才拆帳子,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的意思……”我轉身望著章亞美,又看了看她桌上的蚊帳。
但她已經背過身去,雙手抱頭:“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是我那是沒有睡醒,就連聽到哨聲也是做夢……我知道沒人會相信我。嗬,蚊帳還能成精嗎?可是不找個人說一說,我簡直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