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時代第一卷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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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路傑原本循著最後一搏的心態去躲那迎麵而來的一槍。躲得過去的話就憑著自己學過的功夫去撂倒他後麵的一個保鏢,最後借著那個保鏢的遮擋逃出這個房間。他想,現在底下正是華燈初上人滿為患,隻要逃出這個房間,那逃脫的機會就有了。他自己抱著拚死一搏的想法準備應對這場危機,其實自己也知道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
但是就在何正威喊出那個一字之後,這房間的門突然“砰”的一聲被人撞開了。
何家凡長身站在門口,臉色緊繃著像一塊僵硬的寒冰。他先是看了一眼正從沙發回頭望他的方路傑一眼,然後才邁開步子走到何正威麵前。
何家凡看著正端搶指著他好友的二伯,臉上本來冷冷淡淡的沒什麼表情,但是突然他勾起嘴角一笑:“這搶我可跟您討了好幾次都沒討著,現在就要送給小路了?二伯當真偏心的緊呐。”
何正威眼睛眯起來,自下而上打量著何家凡,突然也是一笑:“人才嘛,自然誰都愛惜。”說著看向方路傑,槍身一轉竟然槍托對著方路傑,真的把搶遞到方路傑麵前,“小禮物,愛惜著用。”
何家凡送方路傑出了大上海之後,一直到確定沒有人跟蹤他時才轉身回到他二伯那裏。
何家凡進來之後就反手關了門,現在裏麵的保鏢已經都撤走了,隻剩下他們叔侄兩個。何家凡走到原來方路傑的位置坐下,頭低著,黯然地叫了聲二伯。
何正威訕訕地笑了聲,背靠著沙發不看何家凡,說:“不錯嘛,方路傑剛來你就收到消息了,連我這邊你也敢安置眼線了。”
何家凡依然低垂著頭,語氣更加地黯然。“二伯,我就這麼一個好朋友,您就當送我個人情,放過他吧。”他自己心裏現在亂成一團,早知道二伯這邊複雜,當初就不該讓小路來這裏。
那邊何正威冷哼一聲,“勃朗寧的禮都送了,還缺得了這份人情嗎?”
何家凡一聽,有些感激地抬起頭望著何正威:“二伯,您不怪我了?”
“你別高興的太早,方路傑以後的路朝哪邊還得看他自己選。哼,要選的不好進了洪幫,那以後麻煩的可是你。”何正威意有所指,聽的何家凡一愣。
“小路不會進洪幫的,要真進了……”他聲音低下去,語氣也變得不確定。以方路傑的實力,如果真的要和青幫對立的話,也許真的會給何家帶來壓力。不過他不明白二伯把話鋒挑向他,他雖然是何家人,但又不是青幫老大,正這麼想著,何正威又說。
“我和你大伯是老了,以後這上海的爭鬥就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現在有些事情二伯我由著你,因為不讓你自己斟酌一番是悟不出損益來的。等你哪天真吃虧了,受教訓了,那你也就能上道了。”何正威把話越說越深,何家凡聽的心驚肉跳,卻不敢輕易揣測那話裏究竟指的是什麼。不過他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他這次明擺著和二伯作對,二伯居然就這麼輕易放過他了。這關過的,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還記得你上回說過的話嗎?”
“?……”
“你說那件事隻是個笑話,你不會為了個笑話讓我失望的。”
一提起那件事何家凡心裏就控製不了的生出一絲慌亂,似乎很沒有底氣了。那些照片他一直貼身放著的,現在就放在他襯衣左邊的口袋裏,隔著層衣料貼著他的胸膛。“我自己說的自己自然記得,當然不是糊弄二伯的。”
“我說這些隻是給你提個醒,怕你陷進去了。別看我們表麵風光,但平常小老百姓家可以擁有的東西我們卻不能有。世道不好走,我怕輸啊。”說這些話時,何正威正像一個普通的二伯那樣充滿慈愛地看著自己的侄子。這不是老謀深算的青幫二當家的勾心鬥角、逢場作戲,而是作為一個普通伯父那樣擔心著自己侄兒的未來。他走到何家凡身邊來坐下,手摸著他的後腦,雙眼看著他的臉。“真好,長得像你媽媽。”
方路傑出了大上海之後一直沿著新路的大街直走。偶爾有一兩輛汽車迎麵駛過來,刺眼的燈光打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又失落又疲憊。
他左手拎著藤箱,右手插在大衣口袋裏。那把差點要他命的勃朗寧現在就揣在他口袋裏,光滑的槍身很有質感,被他的體溫悟出一種溫潤的手感來。他心裏記掛著家凡。
那小子冷著臉把他送出來,神情淡得跟冰一樣。然後他硬塞了個信封到他箱子裏,說:“沒見過這麼傻的,錢都給別人了你自己怎麼活?……別給我推脫,當我借你的,以後連本帶利還給我。”說完凶巴巴地一推他肩膀:“走!走得遠遠的!我不想看你死在我何家人的手裏。”這時候他的眼睛才紅紅的,胸腔微微地起伏:“好好保重!”
方路傑回頭望他:“你怎麼辦?我不能連累你……”
“少廢話,當初就是我領你來的這裏,不然也不會遇到那些的事,我總得負責吧?再說二伯又不會怪我,不然他就不會放咱們出來。行了行了你快走吧,到哪落腳了給我個信就行,等我什麼時候沒錢了就跟你討債去!”
“那你也好好保重。”
“嗯!”
方路傑轉過背以後,何家凡就一直出神地望著他。那份兒感覺就像大雪天裏獨個兒坐在雪地裏的小白兔子一樣孤單跟傷感。
方路傑垂頭望著腳底下的路,心裏隱隱窒通起來。從三個多月前他們倆在大上海一起醉倒的那次開始,他就感到家凡心裏藏著什麼事,並且不肯對他說,之後就好像若隱若現地生出一層隔閡來。方路傑試著約過他幾次,可都被他說有事推脫掉了。有時碰見他來二爺這邊商量事,見了麵也就點頭招呼一下,話都不怎麼多說,生分極了。方路傑自己反省了幾次,思考自己是不是無意中做了什麼事招人家嫌惡了,可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而且以他對家凡的了解,他也不太是那種會隱而不發的人。真要有什麼熱了他他一般隻會大聲地嚎出來,然後嚷著要人家的賠禮,事後就會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不會有隔閡。
方路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問題一定出在喝醉酒的那天晚上,他自己什麼都不記得,隻知道在同興旅社一覺睡醒已經是第二天傍晚。知道是家凡送她過來的,不然他就得醉死在大上海的街頭。果然酒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喝多了壞事。
方路傑心裏歎氣,本來以為要永遠失去這個朋友了,可今晚他又這麼掏心掏肺地護他。心裏一時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隻是眼睛發澀,心裏傷感得很。
揣著一堆心思走完整條東興路,到了十字路口。方路傑突然一陣頭暈眼花。他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上一頓還是明仁西醫院裏吃的。方路傑四處望了一下,看到路頭還有一家未打烊的餛飩攤,於是走過去坐了。
小攤老板是個很和氣的大爺,憨和地笑著,掀開鍋子把一大碗白嫩嫩的餛飩倒進去,濃白的蒸汽騰上來,在這初冬的夜裏看上去暖洋洋的。
“這位年輕先生看著不想普通人家出身的,這都入夜了,您吃完趕緊找個落腳的地方,現在世道不太平啊。”
方路傑對他笑一笑:“謝謝您提醒。不過您怎麼還不收攤,都這麼晚了的。”
那大爺用焯子焯著鍋裏的餛飩,聽了話歎口氣:“不瞞您說,我家裏那小子不爭氣,偏要在那幫會裏混,用道上的話說,這一片是他的地頭,所以啊,也沒人來打擾我老頭,不值當。”
“既然這樣,大爺你為什麼還這麼幸苦呢?”
大爺把餛飩撈出鍋,熱氣騰騰地端到方路傑麵前。“他那黑心錢我不要,我這麼起早貪黑的也就想多掙一點,回頭拿這些幹淨錢接濟一下困難的鄉鄰。”
方路傑雙手接了碗,“大爺您心善。”
“我喲,隻是想有生之年多做一點好事,好抵些那混小子的債哦。”大爺搖頭歎氣。可是方路傑分明從他眼裏看到了溫暖的東西。大概這樣為兒子付出是這大爺最心願的事了吧……思想順著流淌下來,不自覺地就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方路傑抽了筷子,把頭埋下去。大碗裏蒸出來的熱氣熏得他眼睛發紅,漸漸地泛出水光來。他夾了個餛飩放進嘴裏,嚼了幾下,卻咽不下去。
他很想家,也想家裏那個無情的父親了。
方萬崇雖然一直管教他很嚴,可是也真的對他很好。那時候他是家裏唯一的男丁,父親寵他要勝過其他姊妹很多。父親表麵上是一放冷清的人可實際上他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小時候他出天花,家裏人都嚇得不敢靠近,爹卻不怕,放下生意日日守著他。他還擔心體弱的母親會被傳染,於是硬推著嚶嚶哭泣的母親不準她進門。
平心而論,方萬崇過去一直是一個很好的父親,很好的丈夫。即使後來他逼死了母親,又差點要了他的命,方路傑卻狠不下心去恨他。方路傑知道方萬崇應該還對他念著父子情分的,不然如果真想要他死,就算管家求著攔著也不一定有用。感情這回事,不是輕易能說放下就放下的。對於給了自己生命的人,那感情能輕易放下的大概就不是人了。
隻是他十九年幾乎不曾長時間地離過家,也沒想過要離開家。現在這一離開就是半年,而且以後大概都什麼機會能回去。他是真的被人徹底拋棄了的,無家可歸的人了。真可笑,又可悲。
餛飩勉強吃了一半就再也咽不下去了,方路傑頭垂著,感到眼眶一直發熱,心口堵得慌。
他整理了心情,抬頭準備叫那大爺來結賬。可是那位大爺突然兩眼直直地望著他身後。
方路傑還沒有來得及回頭看,頸部就突然遭到一記重擊,頓時天旋地轉眼前一黑。他身子搖晃了一下,被人反剪了雙手架住。昏暗中有人用黑布把他的眼睛蒙了,手也迅速地綁了。
方路傑半昏迷著,隱約的知道左右大概各有一個人,正架住他胳膊往後拖。他雙腳倒是自由的,可是軟綿綿的使不上力。餛飩攤老大爺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各位這是幹什麼啊,做做好事放過這位先生吧!他還年紀輕輕的,求您們高抬貴手啊……”
“砰”一聲是汽車關門的聲音,然後是發動機的聲音。方路傑倒在汽車後座裏,在一片黑暗跟恍惚裏被陌生的人載著,駛進黑夜裏,向著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承諾過程潛絕不涉足青幫,他答應過家凡走的遠遠的。他幫不了小五,也救不了小六。他想起張丙的話。“時代太亂了,能平平靜靜地活著就是最大的福氣了……”
你看,人生就是這個樣子的。越想平平靜靜活著,可怕卻要一輩子卷進風力浪裏沉浮著,掙紮著,絕望著。好不容易浪息了,在水麵上露出頭喘兩口氣,可是下一個浪頭打下來就又沉進了水底。左右都是混沌的水跟泥,那是別人爛了的骨頭和流出的血。你不想變得和他們一樣,那就踩著你能踩到的一切往上爬。運氣好的時候踩著水草踩著石頭,爬上水麵心裏依然平靜。運氣不好時,更多是要踩別的掉進水裏的人。如果你不忍心踩,那就想辦法趁早滾出這片水域。可也有不願踩別人又實在逃不開的,那樣的人就隻能被別人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