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時代第一卷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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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二樓窗戶看著程潛帶著一眾人乘著汽車離開,方路傑才慢慢地下了床,雙腳踏著醫院的棉拖鞋,坐在床沿上。他望了望周圍,一時竟然有點茫然了。回家嗎?不行,他是早就有家不能回了。回大上海,也不行,那就真的叫忘恩負義了。本來就被人看不起了,這要回大上海那就是要連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大哥,這次你可失算了,他回大上海了。”
一收到暗中跟著方路傑的手下來彙報,季長青就十分不爽地報告給了程潛。程潛原本剛和人談好一筆生意,心情是不錯的,正坐在窗前,靠著沙發,慢慢地品著北戴茶莊今年的上好新茶。
程潛聽了季長青的報告後,臉上並不見有什麼明顯的波動。他隻是靜靜地把茶杯放了,閉了眼,頭慢慢仰到沙發背上,沉默了一會兒,從胸腔裏沉重而漫長地呼出一口氣。
這樣深沉而冷靜的反應在季長青看來真就隻能用驚心動魄來形容了,他心裏直跳,在程潛麵前蹲下來,抬頭憂心地看著程潛。“大哥,你別生氣啊。為這種人不值得的。”
程潛閉著眼睛笑了一聲,拍拍季長青肩膀。“我不是生氣,我隻是在反省。”他睜開眼睛,一股受挫的滄桑感透出來。“我二十四歲登上洪幫總舵,至今五年。一路順風順水運籌帷幄,大概少年得誌使我總對凡事都很自信。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自信方路傑就算不入洪幫,被我那樣一番激將之後也絕對不會回去。結果到底是自負了,這次怕是隻有被人看笑話的份了。”說完自嘲地一聲苦笑。
季長青眉頭皺起來,心疼他這樣的大哥。“那我去把那個方路傑宰了,咱們也不算丟臉。”
“算了。”程潛擺擺手,“要這麼幹了,傳出去名聲多難聽。利用不成就毀了,當我程潛什麼人。”
“大哥……”
“而且我們也省事兒了,不用跟那個孫老黑交涉。你以前不就是頭疼這個事兒嗎?現在沒了。”
“話是這麼說,可是……”
“別說了,去把暗中保護方路傑的人手撤回來。他既然回了大上海,也不用擔心孫老黑了。咱們省事兒。”
“好……”
方路傑回了大上海以後直接回自己住的小閣樓。他把所有的賬本、鑰匙和記錄冊子全部找出來,把所有要核對的賬目明細都列了出來,再把鑰匙分別裝進信封裏,寫上對應的鎖號……等把這一切全部整理完之後,他提筆寫了一封道歉信和一封辭職信,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一直到都準備完畢,他才起身收拾自己的衣服雜物。東西不多,本來就井然有序,不到小半個鍾頭就收拾完了。
當提著行李站在門檻前時,方路傑回頭看了一眼,忍不住歎了口氣。三個月前他也是這樣提著行李來開自己在方家的房間,想不到三個月後又是這樣的境地。自己安逸地生活了十九年,而現在越發活得顛沛流離、狼狽不堪了。以前太不知生活疾苦,而現在一下子全都要補回來似的。
提著行李下了樓,方路傑走過那條改架的樓梯又去了大上海的舞廳。現在是白天,廳裏應該冷淡不會有什麼客人。不過他上次就是踩著這樓梯下去,後來才遇到那些糟糕事情。現在想想還覺得頭皮發麻,要不是有些事一定要找個人交代一下,留些話,他是真不願再來這一趟。
從樓梯口下來,離得最近的就是配送酒水的吧台。張丙正打著哈欠,眯著眼睛看新到貨的洋酒。其他的服務生這會兒也正閑散地整理著廳裏的桌椅,沒人沒人注意到方路傑出現。
方路傑也不想引人注意,就默不作聲地走到酒櫃前麵,叫了聲:“張丙,我有些事要拜托你一下。”
張丙原本就在遊魂,一聽到方路傑聲音還以為是自己聽岔了。等他一回頭,真看到方路傑一身西裝俊雅不凡地站在麵前時,驚得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又驚又喜地叫了聲:“方哥,你回來啦!”方路傑嚇了一跳,不明白張丙怎麼這麼大反應。這時聽見聲音的其他人也都抬頭朝這邊看過來,一見是方路傑,就都圍了過來,爭相叫著:“方哥?”“方哥好!”“方哥您沒事兒吧?”……原本清冷的場子突然喧鬧起來,方路傑被圍在中間感到一陣陣的溫暖跟親切。隻是可惜,這裏他也不能呆了。
“大家都回去吧,我很好,讓大家操心了。”方路傑和煦地笑著,跟以往一樣清朗朗的。
等到大家都散了之後,他回過頭去問張丙:“怎麼沒看到小五、小六兄弟?他倆去哪兒了?”
張丙原本一雙擔憂的眼睛看著方路傑,被這麼一問眼神立刻黯淡了,說:“他倆你就甭管了,你這拎著行李是要走?”
方路傑聽出張丙著是像跳開話題,於是眉毛皺起來。“我是要走,可是我要知道小五小六兄弟去哪兒來。不許瞞我。”他心頭隱隱約約的,已經生出些不好的預感來。
張丙看方路傑態度認真,於是歎口氣,才慢慢地說了。“這事情鬧得可大了,還得從你出事兒的那晚說起。當時呢,我們也不知道你除了那樣的事,誰都沒料到。我也是疏忽了,沒發覺當時小五就不對勁。這小五也真是的,就算再為了兄弟,那也不能推你出去擋簡啊。”
方路傑意外了一下,“這麼說,你們都知道了?”他原本還以為隻要自己不多說,沒人會把責任推到小五身上,可現在居然大家都知道了,那小五兄弟倆的情況肯定不樂觀。“到底什麼情況?你說清楚。”
“本來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廳裏燈光暗也注意不到。就是二樓貴賓層突然衝下來十幾個保鏢,小五就混在中間,邊哭邊喊著方哥。我一聽就緊跟著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我一到那……嗯……怎麼說呢,反正你人昏了,一頭的血,身邊圍著五個醉鬼。”說到這裏張丙顯得尷尬,言辭間故意忽略了細節。
可是方路傑臉色鐵青,眼睛盯著他。“說清楚,我當時到底什麼情況?”
“誒,那有什麼好說的,反正認識你的人裏除了我和小五沒人看見,天那麼暗,外人也認不出來那是你。”張丙給方路傑打預防針,語氣已經很為難。可是方路傑依然逼視著他,他隻好硬著頭皮說了。“你當時一臉的血,人是徹底昏死了,躺在地上,衣服,是早就毀了……”張丙聲音低的像蚊子哼,頭低著,不好看方路傑。
聽了張丙的話,方路傑心裏就像掉進冰窖裏了一樣。他當然知道張丙形容的“毀了”是什麼意思,大庭廣眾之下一絲不掛,身邊還圍著五隻人渣,他方路傑活了一世的尊嚴當真是給踩到爛泥裏了。從醫院出來時他就該猜到些什麼了,肯定是程潛交代的,護士才會說什麼原來的衣服被血能髒了洗不幹淨,留了另外一套,實際上他原來肯定就沒穿衣服。方路傑指甲用力勒進掌心裏,臉色是一種受盡打擊般的慘白的。
看他這個樣子,張丙立刻安撫他:“男子漢光個膀子算什麼?我二十出頭還被老娘扒了褲子打屁股呢。而且後來來了一個相當高大的男的,一腳一個把那五個醉鬼踹了,當即脫了自己大衣給你裹上直接抱上車送醫院了。真的,除了我和小五沒人知道那就是你,你別覺得有什麼丟臉的,真的。”
方路傑臉色蒼白著對張丙笑了笑,“沒事兒,被你們幾個看看我不覺得丟臉。那後來呢?小五小六怎麼牽扯進來的?”
看方路傑自己放開了話題,張丙才放了心地笑笑,但隨即臉色又凝重起來。“本來小五喊人來救你我們大家都挺感激他的。可是他放著自家的保鏢不喊卻喊了外人,這就惹惱了後來追問事情經過的二爺,二爺一追查,怎麼回事也就很明了了。本來事情也不會鬧得那麼大,可是偏偏那五個醉鬼中的一個是孫司令的胞侄,而那天救你的人二話不說把那五個人都暴打了一頓。這本來就已經夠火了,可後來又得知那天救你的不說別人,正好是洪幫的老大程潛……二爺身後的竹青會與洪幫不和也不是最近的事兒了,這才是真正惹惱了二爺的原因。”
張丙在大上海混的久,見識似乎遠遠超過了一般打雜的人。他把聲音壓低至,憂心地望著方路傑。“方哥,這些話在這裏說是犯忌諱的,像我這樣的升鬥小民隻有看得清楚、活得糊塗才能活得下去。可我願意跟你說。我看的出來方哥你不是一般人,可這漩渦裏太深了,方哥你有機會抽身出來就趕緊撤,活個安生。時代太亂了,能平平靜靜活著就是最大的福分了。”他歎口氣,看著方路傑手裏的行李箱。“你現在走是對的,我知道你心善,可是兄弟勸你一句——別管小五兄弟,不然就陷得深了。像你這麼善的人,在這樣的環境裏掙紮,不會有好下場的。”
方路傑直直地看著張丙,臉上平靜著,看不出什麼情緒。過了一會兒他才朝張丙淡淡地笑笑,說:“嗯,謝謝兄弟提醒,我知道了。”
看著方路傑的身影消失在偏門後麵,張丙悵然若失地吸了口氣憋在胸腔裏,過一會兒才慢慢地吐出來,烏黑的眼睛濕潤潤的藏著大股的世浮滄桑。他在想,那樣的人怎麼就生在這樣的時代裏了呢?可惜了,那麼幹淨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