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4】空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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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病初愈的少年慵懶地陷在軟榻之中,揚手可見上臂還未拆去的白紗,雙頰漾著病容不見血色,低垂的眉睫顯得榻上之人疲憊不堪,挑起隨性畫成的一卷素宣,瞥了一眼紙麵上的木槿花,少年怏怏地收回手,不經意打飛一枝蘸好墨的湖筆。
筆杆沿著桌麵滾落在地,筆梢的墨汁激濺開來,靖親王輕歎,試圖稱作起身,卻見一名男子俯身將毛筆拾起,輕輕地擱好。“你來了。”少年淡淡地說道,眉宇之間盡是淒涼。泛青的雙唇微微而顫,這一場生死懸線,使得弱冠少年憔悴不堪。“隨手擱著吧。”見男人仔細地擺好桌案上淩亂的畫筆,少年抬起眼皮示意對方不必過於拘泥。
“今天天氣很好,也不願意出去走走麼?”方錦抽過一把椅子,隨意地坐了下來,身後的詞昊不若男人這般自在,隻是站在一旁沉默。
少年隻是淺笑著搖了搖頭,失神的雙眼顯得黯淡無光。麵前零散的宣紙上,繪上了一朵朵木槿花,幾朵含苞幾片又殘落。木槿將手伸入絨被之中,“齊難”之毒侵入骨髓,雖說已被祛除,卻害的本是血氣方剛的少年如今處處畏寒。方錦倒是不顧對方的執拗,將少年一把抱起,大步跨出宮門,然後尋了一處暖陽之地將木槿放了下來。
雖說已然開春,而石板凳椅的冰涼還是讓木槿不由自主地一顫。和煦的陽光籠著纖瘦的人兒,庭院之中洋溢著幾絲淡雅的花香,他伸手攀上附近的一枝早桃,指尖輕輕一戳,柔嫩的花瓣便脫離花萼飄落下來。“好美。”少年輕聲說道,指尖稍許沾上的花粉有些黏膩,昨年他佇立於此觀桃花盛謝,輕歎花期不饒花、人歲不饒人,如今再見花開時節——桃花依舊笑春風,他卻落得這般境遇。
“你喜歡桃花?”方錦亦坐了下來,見木槿百無聊賴地將嫩桃花瓣碰落,不一會兒,少年膝下便簌簌地落了不少華英。
“不喜歡。”木槿幹脆地回應道,少年摘下一瓣春桃,淺紅色的瓣片靜然躺於掌心,“才開了多久,就想著謝了……”指甲滑過花瓣,滲出一絲汁水,木槿微歎一聲,將那殘片放了去。
方錦淺淺一笑,挽袖摘下一朵春色,泛白的花心中抽離出兩三根纖細的蕊絲,湊於鼻前,隻覺一陣清香流竄,“讓人摘些泡茶喝吧,”男子揮手而言,身旁的一名宮女急急地退下去準備茶具,方錦將花朵置於掌心,“在下倒是挺喜歡這花的。”
奉上了兩對青花瓷杯,方錦伸手取了幾朵置於杯底,一泉沸水傾瀉而入,花瓣自行散開,輕浮於水麵,水紋漾著桃紅,煞是好看。方錦端起一盞,靠於唇邊微吹了幾口,瓣片盤旋而舞,逸散出一抹馨香。待其沉於杯底,舌尖輕觸那淺金色的茶湯,一絲酸澀飄上味蕾,惹得方錦微微蹙眉,待到回味,卻是唇齒清新,“第一口倒是苦到在下了,”星眸淺闔,蘊著一抹淺笑,“往後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隻恐在下茶道疏淺,覺不出其中的特別。”木槿亦抿了一口,隻覺一股熱流淌過喉口,直直地到了肚裏,纖指撫過杯上燒拓的青花,天青打底,恍若煙霧朦朧,少年喟歎,“這杯子是戌文帝時地方上貢的瓷藝品,用了多年,也不見褪色,”頓了頓,木槿的眉上蘊集了更濃的愁雲,“那一日,我亦是閑的在殿中沏茶自得其樂,一盞過後卻軟軟的失了知覺。沒想到睜眼之後,卻看見這麼一派奇景……”
一夢驚醒,卻見懷儀獨坐九龍之座,林妃無端瞎了眼被囚於冷宮;再見銅鏡之中,麵若死灰,唇亦冷青,脖頸、四臂所見之處可見密密麻麻的針眼,肘腕之處幾處潰爛。木槿合了雙目,將銅鏡速速掩了去——皇姐,你未免太狠心。
“實在沒有想到,如今會是這樣的光景,當初真是小看了陛下。”兀然收尾,帶著些許嘲諷。少年唇邊偶爾顯出一絲稀薄的笑意。
“靖王爺,”一名宮女垂首而秉,向著方錦詞昊規矩地行過禮,“謹文君求見。”
木槿輕聲道:“請。”
幾名宮女引著南宮入了後院,司藥公子見三人相聚,不禁話指詞昊調侃道:“詞德君今天好生悠閑。”這幾日聽說新帝要集結舊史,修正之後重新裝訂成冊,這繁瑣的校勘自然少不了詞昊,如今見詞德君優哉遊哉地陪著靖親王與方貴君賞花品茗,謹文君自然少不了對詞昊的一頓開涮。“哦,不對——”忽而想到方才言默的話語,司藥公子心中頓時有了台詞,“德君還是很忙,忙著和方貴君周旋……”說罷,南宮眯著雙眼朝方錦一笑。
“謹文君哪裏的話……”詞昊急急地起身想要反駁,衣袖卻不覺一揚,將石桌上一盞花茶打翻,青花瓷杯順著桌沿滾落於地,一聲清脆,謝了一地的天青。詞昊一驚,伸手一撩,不料被那鋒利的碎片邊緣劃破了指尖,傷口開出一朵血豔,惹得眾人一驚。南宮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從寬袖中取出一瓶金瘡,在傷口上抹好,再取出一卷白紗,熟練地為少年包紮完畢。“我不就是說你兩句嗎,至於那麼激動麼……”南宮故作不滿地白了詞昊一眼,“算了,一點點小傷,詞德君的手殘不了。”見周遭的宮女都驚得下跪,南宮不免感歎這宮中真是把主子當神一樣奉供起來,容不得主子受到一絲傷害。
“謹文君不是去看望言親王了麼?”木槿見南宮挨著自己坐了下來,便乖乖地伸出了手,對方亦將二指搭上木槿的腕寸。
司藥公子回道:“見宋將軍恢複的不錯,我也不方便在但夏宮閑磨時間,所以就過來了,”品得靖親王脈象平穩,隻是欠上幾分陽氣,南宮亦微微一笑:“看來不會有什麼大礙了,這回下去讓禦膳房再熬點參湯過來,如今就是元氣虛一點。”鬆開木槿的手,南宮從隨身的藥盒中取出兩隻小瓶,“這裏是‘南宮膏’,中了南宮十三毒的人若是有幸存活,都要定期服上幾瓶,有助於益陽補陰。”
“那就先行謝過。”木槿點頭致謝,身後一名宮女連忙上前接下了瓷瓶。“今晚在下召了些藥膳,各位若是沒什麼要事,便一同用個晚膳罷。”見眾人沒有異議,木槿便吩咐下去傳了晚膳。
過了辰時,膳罷,眾人亦各種回宮。方錦收了收衣領,便疾步跨出庭院後門,春寒料峭,方錦不禁責怪自己高估了身體的禦寒能力,淺薄的長裾抵不得這春夜的暗寒,偶爾過耳的兩絲夜風,活生生地將寒意吹進了關節肘子裏,泛著酸疼。“果然是老了……”男人兀自哂笑,指肚輕輕地按揉著肩胛,入了醴泉宮,吩咐下人燒上幾壺熱水,方錦退下錦服,隨意地披上一件厚實些的長衫,拔去發間的玉簪,黑發宛若蒼瀑下泄,男人陷入一座軟榻,執起一碗清水淺呷一口。
黑眸掃過一桌淩亂,半截習書,一遝殘卷,方錦無心去提那懸於筆架上的湖筆,隻是拾起一頁舊詩,賞析片刻便又丟卻一旁。他入贅於宮中,雖說是個名正言順的男妃,所幸新帝並未為難自己,但總覺得心中藏有一隻脫兔,偶爾淘氣的逃竄,激起一波漣漪。
“若懷儀有心奪位,林君妍又怎會不知……束手就擒?”
“餘後既然有能力下誅南宮九族,又怎會如此簡單地被絆倒?”
“既然擔心言默和木槿窺視皇位,又何必多此一舉封王冊侯?”
輕揉著脹痛的太陽穴,種種疑問浮現腦海,方錦不禁喟歎,這皇城深宮,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將當事人溺沉其中,一生為權勢所累,而周旋於中的人心,亦好比一塊鬆香,在陳年的摩擦中不再透明。
晚風紅燭,他忽而想到身在洛陽的日子,舊年三月煙花大會,錦娘端坐於小樓頂層,觀日月星辰耀八麵,聞管弦絲竹鳴四方。他身著那一身絳紫色錦袍,袖擺上的曇花開的正好。朱砂一點,青絲一縷,他的美,自是撼動了整個洛陽。
撐坐起身,摸索到一杆湖筆:“春生春謝幾竭歎,歎陳歎夢悔輪還。還似舊裏謠聲長,長安,亂?”男人苦笑半生,細眉之間卻生出一絲哀婉,好似殘陽敗雪。方錦半躺下來,微垂著眼瞼,卻聽得一聲叩門。“請進。”木門“吱呀”而開,男人卻見那少年愁容而立。
“是我。”少年脆生生地說道。
男人輕聲道:“有何事?”
詞昊並沒有即刻回答,隻是跨入屋內,將木門小心地掩好,“徒生幾分閑趣,想來同貴君一敘,有何不妥?”少年淡淡地說著,低首瞥見桌上一紙墨寶,雙眉一收,沉思片刻,詞昊提了筆,在男人的墨跡下肆意流淌。
“隻憶得少小歡樂事,何曾覺今朝荒淫蠻,看不穿一代盛世繁華敗……”方錦輕聲而念,唇邊滲出一抹笑意,“倒也有那麼幾分意思。”說罷,執起一隻瓷杯,輕貼於下唇,正欲舉杯一飲,卻被詞昊伸手攔下,少年雙眸之中漾著微光,“錦娘可記得今日下午?”
方錦微微一愣,點頭:“詞德君所說,可是打碎那一枚盞子?”經不住南宮的調侃,急於辯解的詞昊猛地起身,將一隻青花瓷杯卷落於地,化作一地破碎。“靖親王並未怪罪,德君有何必為了一個瓷碗耿耿於懷?”想來木槿亦不會是那般斤斤計較之人,加之詞昊本無心,自然不會整那一套所謂的獎罰。末了,方錦見詞昊輕咬著下唇,直直地望著自己,不禁調侃道:“再說,如今你是詞德君,木槿要真罰了你,不免顯得皇室之人小雞肚腸。”
“不是,”少年開了口,繼而待方錦飲盡一盞,便將那瓷碗從男人手中拽了過來,“隻是忽然想問錦娘,世上如何生的了陶瓷這一器物?”詞昊的指肚撫過碗壁鎏金牡丹,然後將瓷碗輕置於桌案之上。
方錦為這莫名的問題一驚,轉而淺笑,侃侃而談:“自是起於陶土,千錘百煉,燒製而成。”他不乏這方麵的學識,自然難不倒。
這回卻輪到少年高挑起眉:“就這麼簡單?”
“那詞德君對此有何高見?”方錦莞爾,卻瞥見詞昊雙頰染上一層哀默,眸中微光轉瞬而滅,他見少年挨著自己坐了下來,繼而一聲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