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2】畫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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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輾轉,詞昊微闔著眼,卻也知晨光朦朧,少年撐坐起來,揉了揉幹澀的雙眼,嚴冬雖說天亮的晚,但卯時未至也露出些許微光。這宮中雖說樣樣都給人侍候到了,但也少了那麼幾分人情。少年隨意找了一件散在床裏的薄衫,胡亂地套了。時辰尚早,詞昊也不想把侍女擾醒,便輕著腳步下了床,走到桌邊直坐著醒腦。
這一整晚都渾渾噩噩,說是睡,卻又沉不下心,說是不睡,倒迷迷糊糊不知一二。詞昊輕歎,昨夜星辰昨夜風,他就這樣看著他在繁星之下喃喃自語——
方錦啊方錦,你總說,爹是你命中的劫數,你可知,你卻是我詞昊命中的劫數。
我沉醉於你的溫柔,到頭來你卻把我當父親的替身。在你眼中,詞昊恐怕隻是當年詞暉湘的延續罷了,他離開了你我,離開了塵世,卻又放任我溺死在你的泥潭中。少年知道自己強顏,卻又不知用其他表情表述心中情愫——怪不得方錦總是以笑示人。
轉過桌上銅鏡,憔悴攀爬上眉,如同泠泠殘月,詞昊望著鏡中那惺忪的自己,喟歎著將銅鏡掩了去。半卷舊詩攤於桌上,少年瞥見那正中的一行,“男兒千古不歸路,對卿難為鳳求凰……”昨夜在懷儀麵前,那個男人懷抱著自己,輕聲叨念。詞昊搖頭,將一紙詩頁扯下,揉做一團丟於一旁。
執筆蘸墨,一筆流淌於宣素之上,少年末端一頓,幹脆地收了尾。
“莫說人心誰癡狂,世道情愛為誰倡?窺得驚鴻一麵緣,損眉堪比怨人傷。”少年兀自搖頭,將詩作隨手一扔,見侍女輕輕地推開了門,詞昊開口:“將洗漱的東西放了便去罷,還有,今日我誰也不見。”少年翻開一卷上了年紀的史料,細細地研讀起來。
白梅悠悠飄落,殘缺的花瓣落於方錦的肩頭,映著墨黑的錦裘煞是好看,齊腰的烏絲稍作打理,一根鏤空的翠玉發簪插於發間,伸手想要接住下一片落英,卻驚覺一滴冰涼,由掌心蔓延開來。方錦抬首,卻見冰雪結晶婉旋於天地之間,緩緩而降。一片雪花吻上他的朱唇,融化的水霧籠著唇麵。方錦向前幾步:“還請姑娘通秉一聲,這天寒地凍的,詞德君是朕忍心讓訪客這樣立雪?”
從未見過做主子的這般謙恭,傳訊的宮女受寵若驚,抬首之間,卻驚訝於這位方貴君的容貌,幾絲雪晶沾於發間,一襲墨素更顯男人的纖瘦高挑,毫無冬日的臃腫。“貴君稍等。”規規矩矩地還禮,小跑進其春宮。
“誰都不見,”詞昊懶於漱洗,執著史卷半躺於軟塌之上,蓋著一身絨毯。
宮女想到方錦已在門外等候多時,軟聲道:“德君……”
少年坐起身,收緊眉心,“不見就是不見!”硬著口吻下了命令,見侍女驚跪於地請罪,少年亦不忍苛責,便揚手譴退了下人,“你下去吧。”
“當真誰都不見?”熟悉的聲音響起,詞昊還沒有躺下的腰板再次直了起來。所見之人除了方錦還能有誰?男人淺笑著立於門前,退下的宮女輕聲喚了句“貴君”便出了檻子,將內寢的門小心關好。
“我誰都見,就是不想見你。”雖說壓著情緒說的平靜,方錦自是從中讀出一絲憤懣。麵前的少年穿著一件單衣,隨意地披著件薄衫,愜意地靠著軟塌覽書。男人不禁笑道:“不想見,不代表見不到。”自在地卸了厚重的外袍,裏頭著了一身青色的長裾。
少年蹙眉:“貴君自重,這是在下的寢宮。”見方錦如此大方地寬衣落座,還撈了桌上備給自己的早茶,“今天方貴君怎麼有閑情雅致打扮自己了?”
“打扮?”方錦差點沒把流到喉口的茶水噴出來,見少年依舊是冷眼相待,男人輕笑道:“不過是略略修飾罷了,像昨日那般,怎麼能出去見人呢?”看詞昊憤憤地扭過頭,方錦倒是彎起唇線,“今天怎麼輪到詞德君邋遢了?”
“你!”自知說不過,詞昊白了對方一眼,便將目光收回,投於書中文字。方錦擱下了茶碗,起身繞到少年身後,輕挽起袖,纖指撫上少年的發。
“你做什麼?”
方錦輕聲道:“德君隻顧研古,何須管在下所作所為?”靈巧的手指穿梭在發梢發末之間,挽,撩,分,托,換,係,將分出的兩縷撫平,沿著鬢角掛下,於袖中取出一支瑪瑙長簪,勾住那一捧烏絲。“好了。”男人淺笑,將梳好的發髻輕輕一正。
詞昊想起牢獄之中,他為自己梳理淩亂的發絲。少年的眼神黯淡下去,他伸手將發簪一抽,方才的工夫覆水東流,項上黑發依舊散亂。“不想梳。”
“為何?”
“萬事,”少年學著男人曾經的口吻說著,“哪能都有‘為何’?”詞昊咬了咬唇,依舊將目光轉回書本。你對我所有的好,不過是為了緬懷父親,那麼,詞昊承受不起。
他忽而想到那一年母親生辰,七歲的他興衝衝地買了一個香囊想要送給楊慕雲,卻見閨房之中,母親正拿著炭筆為父親畫眉。患上癆病的詞暉湘隔一刻便要咳上幾聲,劇烈的喘動花了母親手下的眉線——她拿著絲帕小心翼翼地為丈夫擦去,然後繼續。末了,聽得女子歎息:“我知道比不了。”
記憶中的父親隻是淺淺一笑,然後握過母親的手,輕輕地拿過她手中的眉筆,擱於桌上。詞昊抬首,竟見母親眼中晃過一絲淚意。
偶爾一次在湮華殿品茗,見小仆為一位公子畫眉,便聽得沈笙說,湮華殿的公子,如果遇上重要的佳節或者是要見幾位重要的客人,都會細心打點,若是重中之重,便於畫眉之後在眉心綴一點朱砂。那時的自己,還不知父親從這座樓宇中走出,隻覺男子畫眉有些怪異。
如今詞昊算是明了白,那一刻楊慕雲心痛的並不是其他,而是她身為父親的發妻,卻無法匹及那一個煙花深處的絕美男子。想來在那湮華殿中,方錦執著炭筆,輕柔地滑過父親的眉弓,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跡。詞昊苦笑,苦澀泛上心口,少年輕聲道:“錦娘。”
“怎麼?”男人依舊挽住少年的發絲,將這三千煩惱細細打理,指尖偶爾擦過少年的頭皮,細簪入發,見男人如此偏執,詞昊亦不好意思再將發髻鬆塌,少年隻是故作鎮靜地注視著掌中書卷,然而十行一過,卻沒有幾字記上了心。
見詞昊沉默不語,方錦又問了一句:“有什麼心事?”
搖頭喟歎,詞昊唇角卻無奈地揚起:“昨天你說,你早已知道……”
“是,”未等少年說完,男人便應了對方的句子,“令尊與在下,的確有過一場餘桃之好。”這段糾葛的往事被如此直白地稱呼,詞昊耳垂泛上一絲紅緋。“不過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詞德君若要怪罪在下隱瞞事實,然而德君自己也不曾坦白過。”方錦淺笑而談,聽得少年的語氣甚是抱怨,所幸坦蕩了說,這樣一來,倒是詞昊有些羞赧,顯得自己氣量太小,斤斤計較。
少年擱下了手中的書冊,折過身麵朝方錦,落於男人額前的輕雪受了溫熱化作細密的水珠,像是一層薄霜附於男人發間。裏屋溫熱的空氣使得這一小團潮濕微微蒸騰,籠著方錦半麵,詞昊伸手撫了撫男人的劉海,浸了水珠的發絲順著額線耷拉下來,“昨夜,在下失禮了。”片刻失語之後,少年隨意地扯過一個花頭,彌補這一瞬的空缺。
“無妨。”方錦鬆開了手中的烏絲,男人斜了斜身子,挨著少年坐了下來,他斂起隨性的笑,少年微的一驚,印象中倒是少見這男人神色正經的樣子——倒不是說方錦平日裏有所吊兒郎當,隻是這男人平素過於淡然,永遠是漾著淡淡的笑,模糊了喜怒哀樂。
片刻沉默,相對無言,隻剩嫋嫋晨香。少年微微仰首,迎上男人逆光的眼眸——他雖然看起來與自己一般年紀,那雙瞳之中卻飽含了風霜,化作一絲流光,婉轉於眼眶之中,添了幾分哀傷,卻更加嫵媚動人。
“錦娘,與家父定是鶼鰈情深,”揣測著那風花雪月的片段碎末,詞昊惋歎,“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他自認為他的瞳孔之中映的是父親的倒影。
方錦輕著手勁摟過少年,“你一直這樣認為?”
“那當然。”收尾的聲線兀的一抖,“在下沒有理由不這樣認為。”
男人輕笑,於少年,他的所有動作都仿佛行履於鵝毛之上,輕柔至極。下顎貼住少年的額頭,“令尊曾經告訴過在下一句話……”露水霞紅,化作湮華,倘若我想,可不可以不要去念想過去的痛?
他不明白對麵前的少年是怎般情感,隻覺得看上心疼的緊,那雙可以讓自己一望見底的清澈眼眸,那毫無矯揉造作的喜怒哀樂。是因為詞暉湘麼?他捫心自問,卻沒了答案。轉念而想,當年那個男人是否也像這般糾結過,是否也曾像昨夜的自己一般,質問蒼天大地。
朱唇吻上詞昊的眉心,而後的句子被大把大把溫柔淹沒。詞昊見男人掌中握著一支炭筆,他抬手,筆尖輕觸少年的柳眉,勾出一道彎彎的弧線。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對你是什麼情感,但無論你對我是什麼情感,我都隻希望這是你方錦對我詞昊的情懷,而沒有父親的影子。少年瞥見銅鏡之中眉目姣好的男子,俯身為己畫眉,掩過唇邊一聲歎氣,少年合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