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1】華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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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神色有異,還是早些去歇著為好。”方錦輕笑,全然不顧懷儀臉上的錯愕。
少女攥緊了拳,“那是自然,若不除掉這片禍害,何以保我大戌江山?”方錦,你可知這皇宮之中,容不得知曉太多事端的人。
“可陛下不知,這片禍害不僅沒有被斬草除根,反倒春風吹又生,”揚手掩麵而笑,“將這大戌掌握在指輪之間。”
懷儀蹙眉:“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男人斂著笑,但也不見驚惶的模樣,無意地撩撥著額前的發絲,“陛下可曾記得那從刀光血災中逃出的南宮妍?”
“朕才不認得什麼南宮妍!”憤而回之,懷儀將茶碗重重一撂,鳳眸含著冷光,直逼方錦唇邊的淺笑。南宮妍!這個名字於她如何陌生的了?那穩坐貴妃之位二十載的女人,自己和言默的生母,強搶皇子、逼瘋嬪妃、窺視江山的野心者,懷儀眯起眼,麵前的男人不過是區區小倌,又如何窺得這身世之謎?莫非——少女腦中猛地閃過一派景象。
謹離,那個湮華殿的司藥公子?
深深吸下一口氣,平定了內心的濤湧,懷儀勾起一抹淡笑,似是傲人:“方貴君說笑了,這南宮氏族早已在二十三年前為先帝所鏟,這南宮妍是何方神聖,朕又何以得知——莫非,方貴君知曉?”將燙手的山芋一個回拋,少女媚著笑意坐等方錦的反應。
男人一聲長歎,“方錦方才已經說了,陛下既然不願以誠相待,在下也不必多做闡解。萬事怎能盡如人意,想走正道的會拐上邪路,更不用說本來就不願走正道的人,”頓了頓,撫過身前棋局,棋子淩亂地擺放在棋盤之上,男人伸手將一局戰場歸於原位,揚笑示意懷儀落子為先,“陛下先請。”
少女瞥一眼這棋盤場麵,揚手將炮挺起,越過己方一卒,一口貪下方錦的小兵。男人淺淺一笑,略略搖頭,將“馬”一跳,看住了懷儀的“炮”。“沒想到陛下下棋如此幹脆勇猛。”並非嘲諷懷儀棋藝差勁,不過是感歎這般出招方式過於直白,其勢洶洶卻缺乏幾分理智,方錦瞧了瞧麵前的少女——細眉明眸,生得倒是幾多清秀,頗有這個年紀女子的嫵媚,然而那眼神卻使得男人不禁感慨。
若是想要窺探一個人的心事,恐怕眼神是最直接的外露。
懷儀雖說生得一雙清澈撩人的眸子,但那明眸卻漾著一絲辛辣,承載了太多她這般歲月曆程不該包納的東西,泠泠月傾城,卻照不見澄澈方寸心。將這深宮之中滋生的罪惡藤蔓一圈一圈把自己捆緊,活生生地勒出了血痕。她挑起一“車”,偏執地衝向對方營地,卻被方錦一眼看穿,活捉而去。
“陛下,將軍。”方錦含笑,玉指向前一伸,“炮”、“車”、“馬”三足逼宮,將懷儀之帥畫地囹圄,一指之距,懷儀麵露難色,放出去的棋子仿佛都成了無用功,雖離方錦的帥營一步之遙,但輪不到自己將軍,對方就拿下了江山,自己隻不過是徒勞地操縱這一手敗局。
少女搖頭:“朕不如你。”
懷儀雖然棋藝不佳,但聰慧程度毫不輸於方錦。一局殘敗,這方寸戰場之上,聽不見刀馬嘶鳴、擂鼓陣陣,看不見血流成河、哀鴻遍野,她卻心口一驚,兀的涼了下去,這天下,原本就是殺出來的!男人們橫屍沙場,女人們暗戰後宮,前前後後,貫通古今。
“二十三年前,南宮成了大戌的祭品,如今,陛下讓大戌為整個南宮家守靈,”方錦將一盤棋子歸了位,卻再無下手之意,“天下誰人有這方肝膽,駕馭‘已思換命散’?”
五字脫口,懷儀不禁苦笑。喟歎三聲,少女仰首,“你最終還是知道了。”
見方錦笑而不語,懷儀深覺這男子非同凡塵,自己可以摸透母妃的計謀,算準皇後的心思,戳中言默的弱點,用她懷儀的高深莫測將整座皇城玩弄於鼓掌之中——林君妍想不到的是,自己苦心二十載培育的死士最後竟效命她人;言默想不到的是,那個聰慧清純的三公主竟有著如此歹毒的心;餘玉想不到的是,自己傾盡一生去保護的太子和皇位,最終竟如此不堪一擊——然而懷儀就算再怎麼精明,都猜不透方錦所思所想。
她將他關於地底大牢,他巧笑依舊,不焦不躁;她將他縛於男寵之位,他執杯而飲,不急不緩。她不知道他如何足不出戶,猜透天下;她亦不知道他如何身在世外,卻揪準了宮中人的心。
方錦原本隻是一試,想到太子的暴斃姿態,無論如何都會想到這位出了名的“百毒金枝”,那日南宮盡離說道“已思換命散”的藥引,男人便猜想這宮中定有當年南宮家的生還之人。“溶血於毒,看來這江湖傳聞,倒也有那麼幾分真實。”
“那又如何,”少女起身,撫平衣袖,“如今這大戌是朕的天下,”懷儀俯身,湊於方錦耳邊輕聲道,“世上的人,隻會看重事情的結果,就好比他們隻會在乎朕是誰,朕如何翻雲覆雨——至於這江山……”
“百姓自然不會過多問詢,”方錦微微靠後,保持著與懷儀的距離,男人莞爾,“陛下所言甚是。”
“那便對了,”懷儀直起腰肢,“起駕回宮。”少女高聲揚袖,袖上金龍耀得眼花,她淩人一笑,轉身跨出了醴泉宮的門檻,忙碌的宮女們急急地列隊迎送,垂著腦袋有些失措。方錦望著那遠去的背影,微歎一聲,忽而聞覺一陣白梅香氣,男人默然一笑,振袖揮滅了一旁的紅燭,他起身,挽過淩亂的青絲,再插上一枚白玉簪子,閑出來的頭發也就隨性地飄在一側,譴退了尾隨的侍官,交代了一二事項。方錦收了收錦衣的領口,邁出了醴泉宮門。
皇城的夜清冷的很,較之洛陽,可謂孤寂萬分。偶爾聽曉的幾聲蟲鳴,刹那而現的幾縷琴音,如同一曲斷章,沒了頭沒了尾。方錦仰首,卻見這夜空明朗,群星閃爍,伴月而行。“如今,天上的月亮都不孤獨了,這地上的人兒啊,為什麼還是形單影隻呢?”兀自笑笑,想罷那二十年前的一夜,方錦身披丹青,獨立於素問軒的窗前,觀孤星伴月,然後莞爾一笑。而如今,這繁星熠熠,散在月亮身邊,自己卻還是孤身而立,念往事淒淒切切,哀吟嫋嫋。
“你知道嗎,”他開口,目光卻沒有焦點地投向天際,“你就是我命裏的劫數。”他薄唇彎彎,是一條好看的弧線,“就你一個,我的頭都大了,你還把兒子送上門,”似是抱怨,亦是懷戀,“你就不怕我,吃了那小子。”似是調侃,卻滿含幽怨。
他總覺自己不懂那情情愛愛,他深信這世上無人敢說自己懂曉那情情愛愛。仿佛這愛與不愛就是彈指一瞬,輕浮到無可捉摸;又覺得這愛與不愛就是碧落黃泉,天地之間,就算一切灰飛煙滅,此情不渝。
方錦開始覺得太陽穴發脹,輕揉幾下,“每次都是你的事情讓我煩心。”他自顧自地笑著,“你知道嗎,聽說你死了,我還真開心了一會兒,沒想到你死了還要來禍害我。”沒心沒肺的笑著,卻發覺自己的眼角有些濡濕,“詞暉湘,我怕啊。”
怕的事情有好多好多,這些年來,當所有人都認為錦娘兩袖灑脫,自由於天地之間無所畏懼,我卻怕到心寒,怕到心涼。
“你說,我要是像當年你愛上我那樣愛上詞昊,”那一抹濡濕化作眼淚的真實,方錦自認自己不是個多愁善感的淚泵子,卻在這情愛糾葛中流盡了玉珠,“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情。”
“你要是問我,為什麼,”男人垂下了頭顱,寒風灌進領袖,刺骨地涼卻降不了胸口的溫度,“那我想問你,當年你為什麼要愛我呢?”再一次微笑,淺淺的梨渦漾著迷人的美。
“或許啊,”方錦收了收領口的空子,“我隻是把他當作你罷了,”停頓了一會兒,男人再度開口,“誰知道你當年是不是因為那個小書童才愛我的呢……”稍帶嬌嗔的口吻,卻掩蓋不住心痛,“我看見他,就像是你年輕的時候……其實都沒有見過你是怎麼老的……”囈語般的念叨,方錦輕搖著頭,自嘲般地歎了口氣。“詞暉湘,我心煩。”
他沒有發覺的是,身後那個驚愣的少年,那開在雙眸中的黑水仙,怏怏地謝了下去。詞昊隻是靜靜地站於男人身後,聽他漫語。
少年抿著唇,他自是傷感這男人對於自己所有的好,所有的溫柔,都是為了緬懷自己過世的父親。那眼眸中稍帶哀傷的憐惜,隻因他是詞暉湘的後代,是他生命的延續。詞昊苦笑,自己不曾嚐那男歡女愛的滋味,但亦不希望成為那替代之身。
雙指攀上自己的唇,那徘徊在齒間的玉蘭香,屬於那個男人的氣息,曾經有那麼幾分的貪戀,如今他卻幹嘔著想要除去。詞昊胸口一緊,忍不住胃裏的惡心一聲幹咳,卻引的方錦一個警惕。
“誰?”兀的轉身,卻見那少年倚靠於廊亭的欄柱,冷冷地望著自己。
夜深深,他看不清詞昊的眼中含著什麼,隻覺明晃晃的一片,卻又深不見底,不若往日少年那澄澈清明。
男人輕笑:“詞昊。”
“是我。”
“還不睡?”仰首示意這夜色濃鬱,時候不早。卻見少年悻悻地將頭扭向一邊,冷著聲音說道:“在下還要整理上幾年的事紀,頭腦昏沉,出來走走罷了。”雖說被召進後宮,扣上個“男妃”的破帽子,詞昊依舊任理翰林府的正史官銜。
方錦挑眉,“是麼,”男人緩緩靠近少年,直至走到詞昊麵前。兩人一拳之距,方錦伸手捉住了少年的下巴。“看著我。”
“給個理由。”詞昊拒絕道,卻被男人一把發力,硬生生擰了過來。“你幹什麼!”少年被這一動作驚到,帶著怨氣瞪著麵前肆意作為的方錦。
男人卻柔著眼神望著他,另一隻手摟住對方,側臉,低頭,俯身——行雲流水。
詞昊隻覺得後背一襲冷汗,理智使得他猛地推開方錦,“方貴君,我求你放尊重。”眼中似乎進了沙子,顫抖著雙手去揉,卻愈揉愈疼,火辣辣的好不傷人。
第一次慕名邁入湮華殿,而立有八的你卻是一麵桃花美得驚豔,你沏得的茶,飲著五味雜陳,卻又如此相似;受家父所托將信物寄予你,那時的你端坐於序源閣,纖指撫過翡翠,萬千情緒隱忍於笑顏之後;懷儀命我誘你入宮,逼出三皇子,我見你立於地牢之中,衣著淩亂、青絲蓬垢,那笑容卻纖塵不染;我與你廝殺於棋盤之上,你靜若處子,不言一語卻將敗局輪換……
明知這是一條不歸路,我卻漸行漸遠!
詞昊轉首直直地看著方錦,“你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麼?”莫名的一問使得男人愣住,“你不是很聰明麼,你不是老能看穿別人的心思麼?”淩亂的句子,漸漸失控的情緒,少年隻覺得心口的堤壩被一股洪流衝垮。
“你怎麼了?”男人皺眉,他從未見過如此錯亂的詞昊。
少年咬了咬牙,甩開男人搭於腰間的手,他勉強地一笑,然後絕然轉身,向夜幕深處走去。方錦看著詞昊離去的身影,夜風習習,將鬆鬆挽上的發髻吹亂,白玉簪順著青絲滑落,男人卻怔怔地任它粉身碎骨。良久,方錦蹲了下來,拾起一小塊白玉碎片,指尖觸過那略顯鋒利的傷口,男人依舊是半揚著嘴角,然後將拾起的碎片隨手一拋,破碎的玉石在夜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然後再度落回地麵,化為更加細致的粉末。
“詞……昊。”
他轉身回宮,卻不見那跑遠的少年忽的停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