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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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滾落在眼前的指環,婉婷心上瞬間掀起風雲翻湧。自己頸上那枚已平靜下來,不再震動,如與愛人久別重逢的女子心中驚喜悸動後的風平浪靜。這一式而刻的兩枚指環,各自躺在自己的位置,於晴空萬裏,浮雲流動下遙遙相對,如一對戀人間深刻濃重的凝望。這一望曆經淒霜冷雨,跨越千山萬水,在歲月的洗滌下褪盡風霜,終於凝聚在這浮華背後的一個角落。
說不清是被一種什麼力量驅使,婉婷竟如被吸去了心神,直直向那指環走了過去。她俯身將它拾起,托於掌上,忐忑不安卻滿懷期待地一步一步走向赤陽禦史。她清淺柔潤的目光穿過時光層層的鋪展,落入他眼波深處。她看到他的眼神隨著她的步伐由起先的疑惑,轉為震驚,轉為朦朧,轉為恍惚,轉為懷念,待她在他麵前站定時,已轉為深情。
她終於可以如此近距離地看清他的臉龐。歲月的刻刃對像他這樣的魔來講就如微風輕柔的撫摸,起不了絲毫作用,但愛情的洗禮卻在他臉上印下了難以磨滅的滄桑痕跡。他的眉修長如劍,卻仿佛永遠是蹙著的,高聳剛直的鼻梁分外展露出他處事的強硬,削薄的雙唇緊緊抿作一線,絕情流溢出唇角,讓人不敢靠近,而那雙碧藍透明的眼掩去城府幾重深沉,卻在看到婉婷的一刹那分崩離析。
他挺拔的身軀要比婉婷高出整整一頭,卻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俯望向她。他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的變化,但隻這短短數步的距離,婉婷卻在他眼中經曆了一場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所有思念。那思念如陳釀百年的甘醇美酒,一絲一絲自他目光中流泄出來,融入到空氣裏,濃得化不開,濃得讓人心馳神醉。那思念如南國春季枝頭綴滿的紅豆,殷紅似血地鋪了滿山滿野,將所有過往都浸潤在一片炫目的緋色裏。
婉婷將手掌舉至他麵前,他小心翼翼地接過指環,如接過一顆一碰即碎的玲瓏心。他刻骨的眼神看住她,卻又好像穿透了她,看住她身體裏隱現的另一個人。他的手不受控製地撫上她精致的臉頰,指尖微燙的溫度泄露出他心中滾熱的激情。她聽到他沙啞的嗓音輕輕喚出一聲:“離。”那聲音幹澀得發滯發緊,如若他在努力壓抑下心中澎湃的悸動。
忽然聽到他開口呼喚母親的名字,婉婷反倒平靜下來。她倏然意識到無論赤陽禦史有著怎樣的野心,怎樣的計劃,怎樣地想強霸五界,他對母親的愛十七年過去卻始終濃稠如血,這一點是婉婷最想證實也最希望看到的。現在,她確定了這份愛,相認的事便可以不急在這一時。有了思考的理智,她也覺得自己在冷秋塵與赤陽禦史立場衝突之時就這樣突然出現在赤陽禦史麵前已足夠任性,這著實不是一個父女相認的好時機,好場合。
婉婷微退了一步,不著痕跡地避開赤陽禦史撫在她臉頰的手指,淡淡地道:“先生,你認錯人了。”
赤陽禦史被她一句話拉回心神,再細看眼前的女子,雖樣貌與曾經他深愛的那個人像極,但明顯多了一分輕靈恬淡的純淨,少了一分看盡世事的透徹。他心下疑惑,卻未曾表明在臉上,轉而用研索的目光盯住她。
婉婷見他所有的濃情在自己一句話後驟然全部溺斃在眼中的黑洞裏,繼而用一種充滿試探琢磨的眼神緊盯住自己。他因撫摸婉婷臉頰而僵在半空的手驀地握成拳,複又收回到背後。良久,他低啞深沉的聲音才問道:“你是誰?”
婉婷明澈的目光迎向他的,回答:“過路的人。”她了解到父親對母親的心意,心情大好,不知不覺間竟綻出一抹笑,那笑如初春裏剔透的陽光,帶著冰雪消融的暖意,看得赤陽禦史一陣怔忡。她也不待他回神,又徑自說道:“既然東西已物歸原主,小女子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著她微一點頭,算作行禮,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赤陽禦史看著她如踏著雲彩翩然而至,攪起他心中疑竇重重後卻又若無其事地飄然離開,那原就蹙緊的眉不禁皺得更深,但他並未開口挽留,也並未再提出任何疑問,隻一味品味著她最後那句意味深長的“後會有期”,仿佛她早已知曉他們定當再見。
婉婷步履從容地走回冷秋塵身旁,心情愉悅,甚至有點耍了人以後的幸災樂禍。她知道自己與娘長得有多像,這一點她從青荷姐那裏聽了不止一次,剛剛在赤陽禦史眼中也讀到了。此刻他心裏定是有許多疑問猜不透吧,估計這些疑問夠讓他煩惱好一陣子,這就算做這十七年不曾盡父責的懲罰好了。
然婉婷的愉悅並未感染給其它人。冷秋塵看著她回來,與她含著淡笑的眼神對上,卻不發一語,若有所思,幽劫則一臉怪異的表情裏帶著詢問,炙影更是目光炯炯,妖嬈的大眼中似是要噴出火來,她有些衝動地一把握住婉婷手臂,低聲喝問:“你剛剛和赤陽禦史在幹什麼?”
婉婷吃痛,蹙了修眉,坦然的目光卻幽幽看入炙影眼底。炙影見她柔韌的眼神清得發亮,似是要看到自己心裏去,不由一愣。婉婷知炙影誤會她與赤陽禦史,卻也不想解釋,炙影對冷秋塵的情就如她的名字般來得過於炙烈,現在若告訴她自己是與冷秋塵站在對立一方的赤陽禦史的女兒,還不知她會想到哪裏去。
冷秋塵已在一旁看得極為不悅,他抬臂輕撥開炙影的手臂,將她與婉婷隔開,厲喝:“炙影!”
炙影原本怔愣在婉婷的注視下,這時又被冷秋塵出其不意地一喝,瞬間回神,見冷秋塵深邃的眼神正隱含一絲慍怒地注視著自己,不由垂首退到一旁。
婉婷知冷秋塵對自己的保護欲極盛,怕他發作為難炙影,有些擔憂地揪了揪他的衣角。冷秋塵並未看她,但她這一揪裏求情的意思他卻是再明白不過。他本也無意為難炙影,但這兩次炙影當著他的麵傷害婉婷,雖是護他,卻也極為不該,他不得不開口警告:“你已兩次逾矩,不要讓本座看見第三次。”接著,他複又轉頭對幽劫道:“你們兩個先回正寒宮,不許跟來。”說罷,他一攬婉婷腰肢,腳不點地地出了乾域城。
城外密樹成蔭成林,細高的樹幹直拔至半空開始結枝,紛亂無序盤錯相交地開出樹冠蓬頂,青黃紅橙的樹葉一捧一捧掛於枝上,繁密無隙地拚成一個個倒錐形,倒似一把把天然碩大的紫竹綢傘拔地而起,沿著鄉土小道一排一排整整齊齊地蔓出去,望不到邊際。
城外沒了人群的限製,冷秋塵運起真氣一路如箭離弦飛得奇快。婉婷撫在他肩頭欲仔細欣賞路旁她從未見過的樹傘風景,卻隻見周遭景物化作光影,唰唰後退,晃得她直頭暈。再看冷秋塵,刀削似的側麵雋冷沉寂,薄刃似的唇角抿成一線,沉默不語,一看便知心中有事,或者說心中堵了悶氣,要在這聲光掠影般的極速飛奔中發泄出來。
婉婷有些不滿地拍了拍他的肩,喚道:“哎,停下來。”
冷秋塵不理她,依舊身形不停,沿著小路愈往密林深處中去。
婉婷皺了皺眉,將聲音提高了幾分,又喚道:“冷秋塵,我說停下來。”
她一句話剛說完,冷秋塵瞬間急刹住步子,穩穩定在那裏,倒是婉婷自己來不及收勢,身子依舊急往前衝,若不是冷秋塵攬她攬得緊,她怕是要摔出去。
她驚呼一聲,一手緊緊抱住冷秋塵脖子,一手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複又看向他,卻見他望向遠處的眼眸中竟隱隱透著一絲令人難以置信的幸災樂禍。婉婷有些氣惱地掙開他的手,後退了一步,道:“你做什麼?這是在和誰賭氣?”
冷秋塵向前逼近一步,又將她圈入他危險的氣息中,一雙眸子狠狠望入她眼底。婉婷見他深邃的目光中有一簇炙熱的火苗在跳動,而且有越燒越旺的趨勢,仿佛恨不得將她一口吞噬入腹。她被燒得雙頰滾燙,再也對抗不了他狂肆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就要向後躲。
冷秋塵哪容得她有逃跑的餘地,一身長臂將她攬至身前,與他堅硬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有些凶惡地說道:“你剛剛和赤陽禦史在幹什麼?”
同樣的問題從冷秋塵口裏問出來,婉婷一愣,修眉微揚地看向他,反問:“你怎麼也這麼問?難道你不信我?”
冷秋塵的語氣頗為霸道,“我信你並不代表誰都可以碰你。”
婉婷知他說的是赤陽禦史撫她臉頰的事,卻沒想到冷秋塵會如此在意,自己若是告訴他赤陽禦史是她父親,還不知他會是什麼表情。想到此,婉婷不覺感到一絲好笑,但對冷秋塵對她的重視,她心中又熨過一縷甜暖。她雙手抵在冷秋塵胸口,微微撐開兩人間的距離,笑道:“有人吃醋了呢。”
“我吃醋你很開心麼?”冷秋塵眯起雙眼,俯下身,眸光充滿威脅地瞪視著她。
婉婷沒想到堂堂魔界少主冷秋塵居然在她麵前對自己的吃醋供認不諱,完全損傷了他英明冷酷的一貫形象,不由將臉埋在他胸口,咯咯咯笑個不停。
冷秋塵見她笑得雙肩直抖,卻又毫無辦法,緊繃的俊臉不由越發黑沉。
婉婷也知他忍耐度有限,對自己已是極為放縱,漸漸也收住笑聲,但心上一股感動卻不受控製地堆疊得越來越厚重。冷秋塵將他自己許多不為人知的麵孔和所有縱容寵溺都給了她,她不知道除了給他更多的愛以外還能用什麼來回報。
她乖順地將頭靠在他胸前,手掌熨貼在他溫熱的胸口上,幽幽道:“塵,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冷秋塵並不接話,聽她繼續往下說。
“赤陽禦史,他是我的……我的……親人。”
聽了這話,冷秋塵緊繃的麵孔漸漸放鬆下來,心中卻也越發疑惑。其實從剛剛婉婷見到赤陽禦史的反應他就已看出兩人的關係不一般,但至於不一般到哪一層,他卻也猜不透。這時婉婷忽然說出他們“親人”這層關係來,仿佛解釋了一些事情,卻又仿佛什麼都沒解釋明白。
隻聽婉婷接著道:“他剛剛眼裏看到的並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是他用盡全部心血去愛的一個人。”
“是他口中的‘離’?”冷秋塵問。
婉婷點點頭。
“赤陽禦史就是你來魔界要找的人。”冷秋塵這話用的是肯定的語氣,他依然記得婉婷在煦陽穀時請求他帶她來魔界的事。
“是,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確定了這一點,冷秋塵並未再往下問,婉婷既然隻說到“親人”這一步,並不再透露具體“親人”親到何種程度便意味著這還不是說的時機,他不想強迫。從適才婉婷見到赤陽禦史後幾度陰晴的麵容,數次起伏的心潮,他也已猜出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他信任她,不想急著逼她在沒做好準備之時透露全部,他相信等她將所有的因果與心中的疑問理清以後自然會慢慢對他解釋。
他輕輕抱起她,複又浮起於半空之中,沿著小路的指向緩緩向前飛行。婉婷輕靠於他肩頭,看周遭傘樹綿延相織的冠頂如巒起伏,紅霜綠未脫,黃葉猶嵌著橙色的鑲邊,似凋未凋,將落不落,在這暮夏時節竟畫出一番醉人秋意,蕭而不索,淒而不愴,卻無處不透著一股悲傷,身處其中久了讓人不知不覺也生出一種孤單的情緒來。
婉婷有些好奇地開口:“秋天還未到,這葉子怎麼就都開始變黃了。”
冷秋塵略了略這無沿秋色,回答:“這是魔界之樹秋霜,葉色生來如此,並非變換而成。”
婉婷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名字倒是貼切,也很美,隻是秋霜漫漫,看久了讓人心生難過。”
“傳說這是很久以前某個癡情人為悼念亡妻種下的,澆灌時難以抑製心中悲痛,落下的淚水浸潤到土壤裏。後來每年這樹便會長出新的來,越長越多,一發不可收拾,就像那人對亡妻日積月累的思念。”
婉婷了然,道:“難怪悲傷的氣息這麼重。”她又有些驚奇地看向冷秋塵,不相信地問:“你也看這些傳說?”
“不。這傳說在魔界流傳甚廣,我也隻是聽說而已。”
“你信嗎?”
“信什麼?傳說麼?”
“嗯。”
冷秋塵純紫的瞳仁似也染了悲傷,遙遙撒向遙遠的前方,回答:“無所謂信與不信,隻是懷著希望聽而已。”
“希望?什麼希望?”
“天地還有情的希望。”
“天地無情麼?我倒不覺得。”婉婷想了想接著道,“你對我的情,幽劫對炙影的情,西莫對他父王的情,司馬靳對他師父的情,雖各不相同,卻都那麼明顯,你怎會說天地無情?”
冷秋塵低頭看了看她清亮的眼神,道:“你太單純,也太善良,世事入你眼時便自行略去了醜惡,獨留美好。”
婉婷不同意地擺了擺手,反駁:“我倒覺得你太深沉犀利,把所有善惡美醜看得太透徹,也分得太清楚。當一個人身上的惡過多地壓住善時,他即便有情在你眼中也變作無情了。我並非自行略去所有醜惡,我隻是不相信一個人會醜惡到不剩一善罷了。”
冷秋塵饒有興致地看了一眼說得一本正經頭頭是道的婉婷,嘴角牽起一抹淺笑,“或許你說得對,我應該也學著糊塗一些。”
婉婷亦是笑意盈盈地對他搖了搖頭,“不要,我已經很糊塗了,你千萬不能再糊塗。若我們兩個都糊塗,這日子要怎麼過?”
冷秋塵好笑地聽著她口中“糊塗”來“糊塗”去,心中卻有餘花落盡,倦鳥歸巢般的寧靜。自己何其幸運,可以於紅塵萬象中得此一人,在這遍地秋霜滿目悲傷之處陪在他身旁,即便不說一語也是充盈的。
他疼寵地刮了一下她小巧挺翹的鼻子,下頜朝前方抬了抬,道:“到了。”
婉婷順著他目光凝落的地方望去,隻見小路在密林深處繞了幾道彎,竟通入一顆巨大粗壯的樹幹中。那樹形貌一看便知也是“秋霜”,卻比林中其餘的大樹粗了數倍,也高了數倍。細密的枝杈經年累月向四周滋生蔓長,竟似織出一幅巨大的“傘骨”,“骨”上樹葉團簇緊密,結滿枝椏,如蓋出一幅碩廣多彩的“傘麵”,將方圓數米的風光皆遮於“傘”下。
冷秋塵落地將婉婷放下,婉婷極其興奮地奔到那巨樹旁,打開雙臂便是一抱,她小小的身子隻抱得這巨樹的十分之一。再抬頭望去,深暗堅硬的樹幹挺直而上,直通天頂,碩大的樹傘遮去蒼穹半邊。她驚喜地看著冷秋塵開口:“這便是……”
冷秋塵應聲,“這便是那癡情之人中下的秋霜。”
“這麼說傳說是真的了?”婉婷天真地問。
冷秋塵笑笑不答,真實與否,他如何能說得清楚。不過既然是個美麗的傳說,就當它是真又有何妨。
他牽過婉婷的手,將她領入樹洞小道。婉婷感覺這小路好似通入一道隔絕之門,所有悲傷,哀愁,悼念,淚水全部被那高廣巨大的門扉緊緊阻斷在遙遠的身後,而眼前是一片天光明媚,豁然開朗。
小路盡頭,一間石屋悄然而立,舍去了魔界彩晶燦亮輝煌的顏色,隻用極其普通形狀各異的亂石砌成,安寧純樸。石屋前搭了個藩籬小院,院中盈盈碧草,翠綠如新,石雕桌椅,刻工並不精細,卻是獨酌賞月的好去處,而屋側一口深井中波光清亮,井畔不知是誰舀了半桶水擺在一旁。石屋四周千樹紫薇,高枝生花。湊近了看,一枝數穎,一穎數花,每微風至,夭嬌顫動,淡紫絢爛如舞燕驚鴻,更似離離碎剪了晨曦朝霞,好不生動。
婉婷望著這密林深處不張揚不造作的一角,竟是開懷得不能自已。看慣了魔界晶牆林立的宮城,這簡樸的一處就好像世外仙境,人間桃源,洗滌去塵緣的濁汙穢垢,將人包容在一片潔淨平和當中。
她提起裙擺跑入其間,撫摸紫薇光潔的樹幹,花枝簌簌抖動,落英繽紛,她不禁好奇地問冷秋塵:“是你建的這一處?”
冷秋塵搖搖頭,答:“不是。是多年前無意中發現的,不知是誰所建。當時石屋已廢棄許久,但內裏四周一切保存完好,便打掃了出來。此後偶爾會來小住。”
“看慣了魔界丈許高的巍巍晶牆,沒想到竟還有這樣的地方。”
冷秋塵輕笑一聲,道:“這裏安靜,心裏有事的時候到此坐坐,什麼煩亂也會沉澱。”
“的確。”婉婷在石椅上坐下,“正寒宮美則美矣,卻處處機鋒,待久了著實讓人疲憊不堪。”
冷秋塵坐於她身畔,又道:“這裏無人知曉,便是炙影幽劫也不曾來。”他說這話時並不看婉婷,像是說與自己聽,又好似在向婉婷表明什麼。
婉婷看向他,問:“那為何帶我來?”
冷秋塵看著四周紫薇搖曳,答:“你不是想融入我的生命,我便帶你來看看我生命中不為人知的一方天地。”
“謝謝。”婉婷有些感動,冷秋塵肯帶她來此,便是將整顆心都剖給了她。
冷秋塵收回目光看入她眼裏,那紫薇的顏色墜入他暗沉的眼底,忽深忽淺,如謎如霧,竟讓人有些分不清是花色耀了他的眼神,還是他的眼神倒映出花色。
“何需言謝。”他緩緩開口,沉靜的聲音無粼無波,聽著有些遙遠,“之前一切皆是空無,直到你出現我才知自己竟將生命荒廢至此。能有伴如你相陪於左右,便是將性命奉上亦在所不惜,又何況是心上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落?”
冷秋塵這番話說得如此坦白,如此順理成章,好似為婉婷沉淪了整顆心,交出整個生命是極其理所當然的事,但在婉婷聽來,他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風馳沉掣下一個個寂靜的浪濤,無聲地拍打在她的心岸上,鈍鈍的,重重的,帶著微痛;又如這林裏秋霜包裹的萬朵紫薇香氣,濃濃的,甜甜的,浸入肺腑。所有感動溫情隨著他每個字的敲入不動聲色地將她淹沒至頂,她澄澈的淚水不由自主地就湧了上來,積滿眼眶。
冷秋塵看著她,有些無奈地用指尖替她蘸去滑落的淚水,道:“傻丫頭,哭什麼?”
婉婷回望入他眼中,內疚地說:“對不起,我剛剛竟然懷疑你。”
“懷疑我什麼?懷疑我帶你來魔界的目的麼?”
婉婷沉默。
冷秋塵歎了口氣,“你的懷疑不是沒有根據,我是魔界少主,魔主唯一的子嗣,既然魔主有心獨霸五界,我理所當然也應該有這份野心。有你在手,這野心便實現了一半。”
婉婷點頭,“現在即便是你真有這野心,我也幫你實現。”
冷秋塵對她一時的意氣用事不由一笑,道:“幫我?那你要置你的親人赤陽禦史的立場於何處,你又要置五界生靈的生死於何處?”
婉婷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
冷秋塵頓了頓接著道:“五界本就不是一個人可以掌握的,生息規律,相輔相成,若為了一己權欲強行統成一個,沒有生克,必然無法支持長久。這一點仇先生看不透,魔主看不透,赤陽禦史看不透,天下人看不透,而你是映月冰花,與其說你是一統天下的武器,倒不如說你是萬物生靈之母,這一點難道你還看不透麼?”
婉婷對他“萬物生靈之母”這樣的表述有些意外,“你將我說得太偉大了。有時看不看得透是一說,最終如何取舍又是一說。”
“哦?怎麼講?”
“你願為我投入生命,我又何嚐不能舍卻自己?你對我做的一切我不想亦不願辜負。”婉婷說得極認真。
“辜負?你就靜靜坐在我身邊,何來辜負一說。”冷秋塵將她輕擁入懷,“魔主和赤陽禦史,我不站在任何一方,我有我自己的立場,自己的決定,這便是為何將你帶來這些時日,我一直未向魔主稟明的原因。”
婉婷一驚,抬起身,“魔主若是知道了,豈不是……”
冷秋塵安慰似地輕撫她的長發,道:“不用擔心,你盡管去做你該做的事,其它的讓我來解決。”
婉婷複又靠回冷秋塵肩頭,兩人都不再說話。微風帶起花葉幾許,馨香繚繞過發跡肩頭。婉婷覺得冷秋塵今天與平常不大一樣,不知是離開幽深閉禁的正寒宮讓他放下了平日裏的威嚴,又或者是這不為人知的隱秘桃源讓他敞開心懷,現在的他不是那個隨時隨處會發號施令的主,也不是那個孤冷狂肆法力強盛的魔,而是一個溫柔重情在愛人麵前表白心跡的伴侶。她分辨不出哪一個他才更真實,但無論是哪一個都讓她肯心甘情願將心交付。
宮深夜重,月華光淺,炙影第一次覺得正寒宮千盞錯落的宮燈亮得礙眼。她坐在獨立於一角的九重閣頂閣之上,俯瞰壯闊鋪展的巍巍宮闕,看七彩曜晶反射著華燈燭火在黑夜裏交織成燦燦光影,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悲歡已長久地被忽略在這片虛假堂皇的華麗之後。
她舉起酒壺將眼前玉盞斟滿,琥珀清光與她身上紅裳烈焰般的顏色碰撞出焦灼的火花,她憤憤地仰頭一飲而盡,仿佛要將所有不快化在這辛辣的液體裏,卻發現哀怨恨痛千般滋味卻反被熔在一處,燒燙在胸口,真正是一杯酒,情緒萬種。
今日回到正寒宮,她一刻也安靜不下來,滿腦子都是冷秋塵麵對婉婷時脈脈柔情的目光和麵對她時嚴厲斥責的眼神,他蘊滿怒意的眼神仿佛在指責她亂動了他的寶貝一般。如果婉婷是寶,那她又是什麼?跟隨了他這麼多年遵從他每個命令完成他每個任務的她在他眼中又是什麼?
她不懂,為何自從婉婷到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少主不再是以前那個少主。放在過去,即便是隔著距離,他也會偶爾關心她,而現在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個不知來路的小丫頭身上。還有那天下午,她在落塵殿門外分明聽到他暢快愉悅的笑聲。這麼多年來她從未見他真正笑過,那一日他卻在婉婷麵前笑得如此響亮,如此肆無忌憚。他可曾將這樣的笑分給她一點,難道這麼多年她對他一成不變的心意還不值得他對她真心的一笑麼?
她不明白的事太多,卻越想越亂。她一杯接一杯地喝,想靠喝醉來壓下這煩亂,卻越喝越清醒。幽劫登上九重閣的時候就是看到她這副模樣。一整天他見她都魂不守舍,本想將在乾域城買的簪子送她,她卻天一黑就不見了蹤影,他不覺擔心,四處尋找,不想她竟然在這裏買醉。
他上前一把搶下她手中的酒壺,問:“你這是幹什麼?”
炙影也不看她,隻道:“把酒壺拿來。”
幽劫審視她微紅的臉頰,見她明媚的大眼中竟似燃著烈火,不由皺眉,“還在為今天少主喝你的事生氣?”
炙影瞪了他一眼,極不耐煩地道:“不用你管!”
幽劫輕歎一聲,在她對麵坐下,“你那樣不知輕重地對婉婷姑娘,也難怪少主會生氣。婉婷姑娘在少主心中的地位你難道還看不出來?”
“婉婷,婉婷,別張口閉口都是婉婷。她上一次在少主受傷時那樣對少主,今天又在少主麵前和另一個男人卿卿我我,我難道不該教訓她?”
“今天的事少主都沒說話,哪裏輪得到你我來評斷,你太意氣用事。”
炙影一拍桌子站起來,喝道:“我意氣用事?我這麼做還不都是為了少主?你現在倒說我意氣用事?”
聽了這話,幽劫心中一滯,看著炙影半天不說話。他放下手中酒壺,站起身緩緩走到她麵前,星光般閃亮的瞳眸深深望入炙影眼裏,柔聲問:“難道到現在你還放不下少主?”
被幽劫突如其來的一問,炙影烈火似的脾氣如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下來。酒意上頭,她倚著石台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幽劫想去扶她,伸出一半的手卻在她瞬間湧上悲傷的眼眸中僵住。
是,她放不下,或者說她根本從未想試著放下過。她等待了這些年,就是希望少主可以投給她深情的一瞥。她不是不明白少主對她有兄妹情,有朋友情,唯獨沒有愛慕之情,但她將自己第一份傾慕第一份愛戀奉獻出去這麼久,現在要讓她如何輕易放得下自己的執著?
她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到圍欄邊,憑欄眺望,遠處落塵殿紫氣流轉,幽光淺淡,重重殿宇隻手可握。她抬起一隻手便將它們抓在掌心裏,卻握不住這片殿宇下孤高清寂的一顆心。
幽劫走到她身側,眼光亦放至夜的深處,無奈地道:“你何苦折磨自己?”
良久,他聽不到炙影的聲音,側頭向她望去,卻正好見到一滴晶瑩的淚水沿這她臉龐滑下,墜在身前圍欄之上,如碎玉散珠四散濺落。他心中驀地一痛,低啞地喚了一聲:“炙影。”
炙影被他一喚,亦扭頭回望向他,癡癡地問道:“我哪裏不好?我究竟哪裏不好?我哪裏比不上婉婷?你告訴我……”隨著她一句話問出,淚水再也止不住,如長堤決口,紛紛湧出。
幽劫看著她玫瑰含露般的憂傷麵龐,心中疼惜愛憐翻江倒海。他長臂一帶將她圈入懷中,壓在胸口之上,心疼地道:“你哪裏都好,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最好的。”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聽了他的話,炙影心中更加難過,再也抑製不住多年來壓抑的傷痛,埋在幽劫懷中顫抖地哭出聲來,哭得淒愴哀惋,哭得聲嘶力竭。
其實她痛,幽劫又何嚐不痛。她等了少主多久,他便等了她多久。他看著她為少主喜,為少主怒,為少主憂,為少主傷,卻無能為力,因為他知道她心裏從未留過一個位置給自己。他亦在等待她回頭向他這裏望一望,卻始終看到她期盼的目光凝視著眼前那個威嚴的背影。
那隻晶簪被他抓在藏於衣袖的手中,到底是沒有送出。因為抓得太緊,簪子尖利的一端已刺入他的手腕,鮮血順著簪子流下來,將那朵清雅的白蘭染得鮮紅,但他感覺不到痛,因為心痛已壓倒了一切,他也感覺不到鮮血的炙熱,因為炙影泉湧的淚水將他胸前燒得滾燙,她哀淒的哭聲已將他的心撕裂得支離破碎,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將她抱得緊一些,再緊一些。
一種憂思,兩處哀愁,在這正寒宮瓊宇樓閣的最高處,兩人相擁而立,背後宮燈月華交織成一片朦朧的感傷,為這深寧的夜更添一份蕭索。冷秋塵與婉婷半懸在不遠的空中,看著這一幕,竟是久久不能言語。
從秋霜林回來後,冷秋塵原本是想帶婉婷到九重閣觀賞正寒宮的夜景,沒想到卻聽到炙影與幽劫的對話,婉婷本就易動的心在炙影的哭聲中更被撕扯得厲害。良久,她才緩緩吐出一句話,“我不想傷人,卻一再有人因我而傷。”
冷秋塵知她敏感的因子又在作祟,道:“不要胡思亂想,這事與你無關。”
“你不過去安慰炙影?”她看著冷秋塵。
冷秋塵搖搖頭,“我去了隻會更添她的心傷,讓幽劫這樣陪著她就很好。你不是也希望炙影能接受幽劫?”
婉婷輕歎一聲,應道:“希望是希望,但看她哭成這樣,總是難過,倒不如讓我離開,成全了你和她。”
冷秋塵眉一緊,將她又摟緊了幾分,道:“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對她本無意,何來成全一說?你離開,隻會又多一個痛苦的人。”
“可是……”婉婷還欲辯駁,卻被冷秋塵低頭一吻緘封,直吻到她迷醉了心神才鬆口。
她尚未清醒便被擁入他溫熱的懷裏,頭頂沉沉的聲音響起:“你屬於我,離開我的念頭今後永遠不許有。”
她從他懷中悄悄望向九重閣的方向,炙影的哭聲已漸漸沉寂,虛光縹緲下是一對傷懷的剪影。
情到深處人孤獨,愛到濃時便惹了滿身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