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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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黝暗,如灰似鐵,鏽跡斑斑,婉婷驀然睜開眼,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景象。消光閉日的黑雲夾著閃爍的雷電滾卷著從遠處蕩過來,不消片刻便已將整片天空遮得縫隙全無。
腳一動,便是嘩啦一聲響,她這才發覺自己躺在一處河邊,一隻腳已浸到水裏。河水黑漆如墨,望不見底,將她的鞋子也染成黑色。有風吹過,河麵卻不生一波,隻死氣沉沉地攤開在前方,彎曲蔓延到目力所不能及處。河對岸枯樹叢生,枝椏伸展得張牙舞爪,糾結著編成一張密網,直攀天際,與那陰沉的天空連作一片。
婉婷努力在腦中搜索,卻怎麼也想不起落塵殿中有這樣一處地方,更加不記得自己如何來到這裏。她動了動身體,以手撐地想要站起來,卻被身下什麼東西一拽,重心不穩又跌坐回地上。
她不由向身後望去,這一望竟讓她倒吸一口冷氣,呆呆地怔愣住。並非有何奇異風光吸引住她,而是眼前的景象將她徹徹底底震懾得發不出聲來。
幾裏河灘竟是望不到邊的屍灘,灰黴扭曲的屍體交疊地堆摞成一片觸目驚心的慘絕人寰。白慘的皮膚透著死亡的青灰頹敗,蔓得到處都是,晃得人睜不開眼。濃重的濕腐氣息鋪天蓋地襲來,鑽入鼻子毛孔,婉婷胸中不由一陣翻攪,捂著嘴直作嘔。
她驚慌地努力想逃,但每每身子剛起,便又被拽下。那些屍體伸起腐爛的手臂一把一把將她拉回這煉獄似的一方天地。她想叫喊,喉嚨裏卻像堵了什麼完全發不出聲音,胸口如受千斤重壓,喘不過氣來。
正當她掙紮之際,河對岸忽然細細簌簌一片人頭攢動,影影綽綽,男男女女有幾十人。婉婷看不清他們的麵容,隻是那些裝扮卻再熟悉不過。藍衫發冠的來自絡山玄機樓,白衣勝雪的來自玉穀梨花宮,青衫倜儻的是雲山秋鶴宮的弟子,銀發玄裝的來自雪狼族,而身嵌青鱗的則是祉水族人。他們步履輕動,仿佛在行走,但踏到水麵上卻如履平地,又仿佛在飄移,浩浩蕩蕩穿過那黑水冥河向婉婷湧來。
婉婷本能地想跑,無奈身體卻被河灘上那些支起的手臂緊箍住,動彈不得。眼前一片潮濕,有淚洶湧,卻也提不起手去擦。
眼見那些人影飄到近前將她團團圍住,居高臨下表情詭異地俯望著她,每個人的嘴角都噙著一抹不懷好意的笑,仿佛婉婷便是他們的盤中餐,俎上肉,他們隻要動動手指,她便會灰飛煙滅。
突地,那些人的笑容全部僵在臉上,他們原本平滑的皮膚如被吸幹了水份的樹葉開始幹枯剝落。醜陋的褶紋從腳底蔓延至腿上,身體,手臂,脖頸,臉頰,最後連頭發也發黃凋零。他們大張著嘴,兩頰眼窩深陷入骨,空洞的眼神泛著死灰,幹澀的喉間卻咿咿呀呀發出刺耳的低鳴,似是在哭訴他們淒慘的死狀。他們伸展著雙臂,俯身撕扯著婉婷的衣裙肌膚,仿佛想把她撕成碎片。
正在絕望之時,眾人忽然停下手,讓出一條路來。婉婷遠遠地看到司馬靳與西莫正穿過人群向她走來。她心底如見親人般一陣雀躍,一雙大眼充滿企求地望向二人,希望他們可以將她帶走。然而,二人站在她麵前一動不動,隻冷冷看住她,仿佛在看一個不相幹的人。她雀躍的心在兩人無情的注視下瞬間沉入穀底,眼神也變得疑惑。良久,司馬靳才開口,不含一絲感情地道:“我們皆因你而死,你要來陪葬。”
她明白司馬靳所言,仇先生因她的出現而掀起的一場殺戮讓他們成為犧牲品。他們生時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死後便要將摧毀他們生命之源的罪魁禍首拉來陪葬。
司馬靳與西莫對望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眾人,丟下她。他們早已不再是婉婷認識的那個疼她寵她的司馬靳和常常與她拌嘴的西莫,他們是來自地府的複仇使者,要拉著她共下萬丈黃泉。
當司馬靳與西莫走得看不見時,眾人複又翻手為爪,僵硬奇突的骨節伴著咯咯的響聲抓入婉婷柔軟的身體。她隻覺一股撕裂般的劇痛傳遍全身,殷紅的鮮血如爆發的火山噴射出丈遠,落入黑水冥河最深處。河水卷著鮮血打起一個巨大的漩渦,婉婷血已流盡但神誌尚存的身體被重重拋向旋渦中心,直直落下去。
“啊!”婉婷驚叫一聲坐起來,急促地喘著氣,冷汗早已浸濕了發鬢,身體因驚慌恐懼而不住顫抖,她眼前除了黑紅交錯的無底漩渦,什麼也看不見。
遠處,隱隱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呼喚:“婉兒,婉兒,你醒一醒,醒一醒……”那聲音沉靜溫柔,卻仿佛帶著起死回生的力量,將她從那食人的漩渦中又生生拉回來。
眼前漸漸能看到模糊的亮光,恍惚中冷秋塵一雙令人安心的雙眸正滿含焦慮地望著她,他身後無月無央也立於榻邊,一臉擔憂。她無措地望向三人,剛剛的一切仿佛隨著那無底的旋渦,一下子褪到記憶的最裏麵。
“怎麼回事?”她有些呆滯地問。
冷秋塵道:“你被夢魘住了,不停的哭喊,怎麼叫都叫不醒。”
“夢?”婉婷茫然思索,司馬靳,西莫的冷漠眼神,還有那些人枯槁而死的麵容突地一一跳回她的腦海。淚水聚上眼眶,不受控製地大顆大顆淒然墜落,她惶然失措地緊緊抓住冷秋塵的手臂,急急道:“我夢見……我夢見他們都死了,全部都死了,連司馬和西莫也死了。塵,快去找他們,求求你快找到他們,不然全都會死的,全都會死的……”
她雙手抱住頭,將臉埋在雙膝之間,雙肩因痛哭而一聳一聳地抖個不停,“是我,是我的存在害死他們。我不要,不要他們因我而死。我該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其實她根本不在乎他們是不是要拉她共赴黃泉,她隻在乎他們是否還活著,
冷秋塵心疼地看著她掙紮,心髒如被人狠狠攥住。自那日絡山玄機樓弟子的屍體被發現後,每隔幾日便會有一具新的屍體出現。玉穀梨花宮,長門殿,錦都幫一個也未能幸免,今晨連祉水族的海域上也發現飄著被殺掉的祉水族人。所有人皆是因精氣靈力枯竭而亡。
婉婷因為這些個消息夜不能寐,日日擔驚受怕,生怕下一個便會輪到司馬靳和西莫,她本就縈弱的身體也因食不下咽變得更加輕盈。今日午後,冷秋塵好不容易才哄她躺下小睡一會兒,不想她又做了這種惡夢,哭叫不停。
冷秋塵雙拳緊握,臉色深暗。他氣自己何時變得如此無能,居然對這件事無能為力,連個藏人的地點都查不出,更氣自己未能護婉婷周全,替她分擔驚亂。他將她護在羽翼下就是想看她每日晴朗的笑,但此刻安寂的靜風齋裏隻能聽到她壓抑得近乎斷裂的哭聲,讓他心如刀絞。
他輕柔地抱過她,讓她側坐在自己腿上,頭枕在他肩頭,然後對無月無央吩咐:“去打些水來,再準備些小姐喜歡的烏梅汁。”
無月無央複又擔心地看了婉婷一眼,應聲退出靜風齋。
婉婷蜷縮在冷秋塵懷中,臉埋在他肩窩處,任他的手指一次次安撫地穿過她絲緞般的秀發。無月無央端了東西來便又退了出去,將這一方空間讓給各懷心事的兩人。
這時婉婷已漸漸平靜下來,冷秋塵沾濕了巾帕小心地擦拭掉她額際鬢邊的汗水。巾帕微涼,觸到額頭時她不禁向後躲了躲,但隻一下她便又乖順地靠回冷秋塵肩上。
淺淺地啜了口冷秋塵遞來的烏梅汁,婉婷心裏才舒暢了些,不由開口:“塵,我是不是應該死掉?我若死了,仇先生便不再有一統五界,傷人殺人的理由。”
冷秋塵身子一滯,將她又抱緊了些,“說什麼傻話!這件事一旦開始,便再無停止的餘地。即便你死了,仇先生依舊會將他的計劃進行下去。”
“可是……”
冷秋塵有些粗魯地打斷她的話頭,聲音也略顯剛硬霸道,“關於死,沒有我的允許你想都不要想。你忘記翅靈族左長老臨終前說的話了麼?五界若落在像仇先生那樣的人手裏,隻會風雲變色。有你在,所有的人都還有機會博一博。你若死了,誰來給天地一個寧和?”
“我怕……我怕我沒有那個能力。”婉婷的聲音透著極端的不自信。
淚水浸透了衣料,觸到皮膚,冷秋塵感覺肩頭一燙。他低頭鼓勵似地吻了吻她的額頭,一手輕拍著她的背,安慰:“別怕,還有我在。”
婉婷抬眼看著冷秋塵,他清俊的臉龐此刻顯得格外柔和,然眉宇間卻有著難以掩飾的疲累。這幾日何止婉婷焦慮煩躁,冷秋塵亦是如此。他不僅要為五界高手失蹤之事奔波,還要處理魔界內部的紛爭動蕩,回到落塵殿又要照顧她。婉婷幾日夜不能寐,他更是夜夜不能安寢。但他將所有疲憊一人扛下來,從不與婉婷講,是怕她擔心。他亦努力將一切安排妥當,不讓她有任何後顧之憂。唯獨試劍樓這件事,婉婷知他已盡力,卻依然毫無頭緒。
這幾日婉婷常在靜風齋陪他處理公事,翻閱資料,見他眉頭緊鎖,臉色陰沉的時候漸多,隻有在與她用膳聊天時他臉部線條才會有一絲放鬆。她想與他分擔,卻不知從何下手。她知他做好一切是為讓她無憂無慮,卻不願再做一隻沒有用處的金絲雀。
“塵。”她忽然喚道,“我想出正寒宮。”
冷秋塵想都沒想便答:“好,等我將事情處理完便帶你出去走走。”
婉婷撐著他的胸口坐起身,道:“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想去了解一下魔界到底是什麼樣子,還想出魔界看看那些人是怎麼死的。”
冷秋塵聽了不由皺眉,這些是他最不想讓婉婷見的。“你到底想幹什麼?”他不禁問。
“我想看看魔界內部的紛爭究竟有多激烈,要如何處理。去探探那些人的死因,說不定會有仇先生的線索。”
冷秋塵抬手將粘在婉婷鬢邊的一縷頭發撥到耳後,道:“這些我自會去查,你不要胡思亂想。”
“你怎麼還不明白,真像根木頭。”婉婷有些急,“你想保護我不受傷害的心我能理解,但我不想一直被你護在身後,看你將所有危險擔憂焦慮都一個人扛。”
“無憂無慮地同我在一起,不好麼?”冷秋塵有些疑惑地看住她。
婉婷歎了口氣,搖搖頭,接著道:“不好。我知道你是一魔之下,萬魔之上的少主,而且最終你會成為整個魔界的主,你習慣也希望你的臣民看到的是你睿智冷靜,高傲威嚴的一麵。你登高瞻遠,睥睨天下,你想將你所愛之人護在羽翼之下,不傷毫發,但是我覺得,既然做了你的……你的……呃……女人,所有的事情,無論是福是禍是喜是憂,都該與你共同分擔分享。我想與你同禦外敵,共對內亂。我想與你比肩淩絕頂,共覽風光。我想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和你同生共死,而不是變成你的累贅,在你遇到危險煩惱的時候卻束手無策。你明不明白?”
婉婷一口氣說完,小臉因激動漲得發紅。她直直地看著冷秋塵,等他開口,卻隻看到他眼中深潭泛起波瀾幾叢,打了個旋又沉澱下去。她不由伸手戳戳他的胸口,問:“哎,你怎麼不說話,你到底聽明白沒有?”
毫無預兆的,冷秋塵竟倏然仰首長笑,笑聲愉悅爽朗,衝破屋頂,傳至落塵殿每一個角落。落塵殿中所有人一瞬間全都放下手上工作,呆滯在那裏,一時不能回神。這殿裏是安靜慣了的,每個人都小心翼翼,不敢造次,他們何時聽過少主如此嘹亮通透的笑聲,仿佛所有喜悅暢然全蘊在這一笑裏。
婉婷第一次見他笑得如此肆無忌憚,先是一愣,緊接著不禁著惱,自己明明說得很嚴肅,不知他笑什麼。她輕盈一躍,從他腿上跳下來,憤憤地一跺腳,嗔怒道:“可惡,你到底在笑什麼?”
冷秋塵收斂了笑聲,拉住她的手微微用力,便又將她帶入懷中,“原來你是我的‘女人’,這麼長時間我竟不知。”他特意加重了“女人”二字,一句話說來也是一派逍遙的口吻。
婉婷俏臉霎時緋紅,扭過頭不看他促狹的神情,“我說了這麼多,你怎麼就聽進去這一句。”
冷秋塵極其憐愛地將她擁在胸口,婉婷的出現就如風雪初霽,陽光穿透冰棱,讓他如沐春風,感受馨暖無限。
歡悅之餘,他卻也收了玩笑之心,婉婷說那些話時認真的神情不像隻是說說就算。之前他隻一味地想保護她,讓她不受傷害,卻忘記她也有思想主見,也願身在其中。此刻,她當著他的麵將心裏的想法一句句鏗鏘有力地說出來,竟給了他一刻的震撼,讓他陷入深思,尤其是她那句“我想與你同禦外敵,共對內亂。我想與你比肩淩絕頂,共覽風光。我想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與你同生共死”,更是字字敲到他心裏去。他從未想過生命還可以如此分享,比起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雲峰之巔,寂寞地獨攬世事,是不是兩個人攜手共遊萬裏紅塵會更愜意一些?
婉婷見冷秋塵忽然沉默不語,知他在思考她的話,便也不去打擾,隻像隻小貓似的趴在他胸口,順手拿了一簇他暗紫得發亮的頭發把玩。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隻是在看到他疲累的臉龐時就想起他孤傲寂寞的背影,每每看著那背影,她便生出一種心痛,鋒銳得讓她幾乎難以自持。
冷秋塵溫熱的男性氣息吹在她臉上,平和寧淡,讓她安定,時間久了,她竟感到昏昏欲睡。胸口上傳來的呼吸漸漸均勻,冷秋塵沒想到婉婷在發表完一番“共享論”後不待他給她答案,居然就這樣趴在他懷裏睡著了。他極無奈的眼神流連於她秀麗的睡顏,唇角牽起一抹會心的微笑,附在她耳邊悄聲說道:“紅塵萬裏,你我同行。”
城闕高聳,氣宇巍峨,婉婷沒想到魔界居然如此繁華,寬闊平坦的大道兩旁皆是黑晶鑄成的商家店鋪,配以千色琉璃瓦,浮光斑斕,流虹潤彩,好不熱鬧。她看著熙來攘往的人群,形貌各異的魔民,竟有些目不暇接。
她今天才知道原來魔界建築在一方六麵結構上,有些像賭坊中用的骰子,分一宮四域和一監。一宮指的便是正寒宮,住有魔主,魔妃,少主,陰陽二使,四象將軍,冥幽八部,和魔界的武士軍隊。四域所代表的則分別為上域,下域,乾域,和坤域,魔界民眾廣居於此四域當中,每域皆派有域首率兵鎮守,四域之間經商往來,頗為熱鬧。而最後的一監則指的是廣廷監,專門負責審理四域中發生的案件,收押監管處置獲罪的犯人。廣廷監中有監司監士各五人,監吏無數。
現在婉婷所身處的正是魔界最繁華的乾域。冷秋塵換掉他常穿的紫色錦袍,化他獨有的紫色瞳仁為黑,隻穿了件極為平常的鮫鱗紋淡色長衫便帶著婉婷,炙影和幽劫出了正寒宮。婉婷起先還納悶冷秋塵為何身在魔界仍要化裝,一問幽劫才知即便是在魔界,冷秋塵的紫眸特質也是獨一無二的,若是就那樣出去,怕是一眼就要被認出來,不知要招多少麻煩。
現在,即便他化了裝,已經很收斂,但那孤高冷傲的淩人氣魄仍舊勢不可擋地散發出來,惹得路人紛紛回頭,其中更多的是女子,三兩做伴,竊竊私語,眼神有意無意地不住往這邊瞟。
冷秋塵倒是一如既往的視若無睹,在魔界生活這麼多年,估計他對這種情況早已見怪不怪。倒是婉婷,仿佛特別興奮,一路竟在幫他計算有多少女子被他耀人的外表所迷惑。冷秋塵對她這種偶爾散發的小女孩兒心性最是無可奈何,隻得由著她。
一路上冷秋塵隻不緊不慢地跟在婉婷身後,大多時間沉默,有時婉婷問一句,他才答一句。炙影更是沉默無聲,緊緊隨在冷秋塵半步之側。若不是她那身大紅衣裙太惹眼,婉婷幾乎要以為她不存在。她對婉婷的敵意未消,婉婷也知道她若看不透,這敵意一時半刻也消不掉,索性學乖了不去招惹她。倒是她自己和幽劫一路走在前麵,聊得熱火朝天。
初來魔界的她看什麼都覺得新鮮,稀奇古怪的問題更是一大籮筐。她自己也知道以冷秋塵寡淡的性子,對她的這些問題恐怕一兩句話就對付過去了,她索性也不去找他,反而抓住幽劫問個不停。
出了宮禮儀上便也沒那麼嚴格,幽劫見冷秋塵不反對,也樂得一一為婉婷講解。他偶爾回頭看看冷秋塵,見他眼神未曾離過婉婷左右半刻,唇角還牽著一抹笑意,看上去頗為悠遊閑散。
自從婉婷出現在落塵殿裏,他覺得冷秋塵明顯變了。以前那個深沉冷寂的少主雖然依舊還在,但現在他偶爾會在他臉上看到一絲柔和。起先他還以為自己眼花,直到昨天下午在落塵殿外,他清清楚楚地聽到殿內傳來的冷秋塵暢然爽快的笑聲。他從小隨在冷秋塵左右,從未見他笑得開懷。即便是有笑意,也是在他深邃的眼低一閃即逝。他是冷慣了的,即便是在關心他和炙影的時候也是用一種極其淡漠的方式,與他們拉開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將自己封在一副冰凍三尺的盔甲裏,展現給人的永遠是清寒孤冷,絕然無情。所以昨天當他和炙影聽到那笑聲時,竟驚得邁不出步子,半天回不了神。
幽劫複又看了看身旁的婉婷,他不知這小女子有什麼魔力,竟然將少主固執緊閉了這麼多年的心門打開一線,但無論是什麼,他都心存感激。
這時,婉婷忽然用手肘頂了頂他,神秘兮兮地說:“八十九個。”
幽劫不明其意,不禁問:“什麼八十九個?”
婉婷調皮地眨眨眼,“從離開正寒宮到現在,一共有八十九個女人衝冷秋塵拋媚眼。”
幽劫“嗬嗬”一笑,俯瞰紅塵五界,除了魔主以外,恐怕也隻有這小妮子敢這麼直呼少主的名字。
“八十九個算什麼,少主若是不化裝出來,能引來魔界所有的女人。”幽劫也隨著婉婷的話頭胡侃。
誰知婉婷非但不氣,反而眼睛亮得直放光,“下次一定要說服他不化裝。”說著,她已開始琢磨著如何去磨冷秋塵。
幽劫用怪異的眼神看了看她,一本正經地開口警告:“少主若是同意了,出來的時候你最好躲他遠點。”
“為什麼?”婉婷不解。
“因為……她們若是得知你是少主的‘女人’,你就算不被撕成碎片,也一定會被眼刀砍死。”
婉婷臉一紅,羞憤地瞪了幽劫一眼,一仰頭,道:“誰是他的女人,你別亂說。”
幽劫卻不肯罷休,“不是麼?都和少主同住一個屋簷下這麼多天了,怎會還不是?”
婉婷一聽臉越發紅得像火燒,揮起小拳頭就向他打過去,“叫你胡說,看打。”
婉婷這種花拳繡腿在幽劫眼裏還不夠瘙癢,他一挪步讓開她揮來的一拳,誇張地叫喊:“不好,惱羞成怒了。”說著,抬腿便跑。
婉婷哪裏肯罷休,提起裙擺便也追了過去。
冷秋塵在後麵看他倆鬧得起勁,人也跑遠了,倒似也不急,隻是腳上卻施展開挪移之法,始終在婉婷身後兩米遠的地方跟著。他雖相信幽劫自有分寸,但仍不希望婉婷在這種人聲鼎沸的地方離開他的視線。
忽地,婉婷在一處攤位前放緩了腳步,不再追趕,攤上一支象牙晶簪吸引了她的視線。她拿起來舉至眼前觀看,那簪子不大,也不很名貴,但一朵象牙雕半開半合的白蘭卻極為精致,嵌於通體透明的水晶簪裏。那花嬌柔的花瓣婀娜伸展,仿佛透著暗香,一眨眼便要開出到簪子外來。
幽劫聽不到婉婷追來的腳步聲,不由駐足回頭,看她立在一處攤位前拿著支簪子研究,便也湊了過去。
“怎麼,喜歡?叫少主買給你。”
婉婷搖搖頭,道:“不,我隻是看看。聽說過兩天是炙影生辰,倒不如你買了送給她。”
幽劫心念一動,但瞬間又打消念頭,“還是算了,這麼素的花色,炙影一定不會喜歡。”
“是她真的不喜歡,還是你怕她不喜歡?”
幽劫一愣,不想她忽然問出這麼一句咄咄逼人的話來,瞪著她不知如何回答。
婉婷見他不吭聲,也不再強逼,隻翻開他的手掌,將簪子往他手裏一放,道:“機會給你了,到時候別怪我沒提醒你要好好把握。”說罷,她頭也不回地跑回冷秋塵身邊去,獨留幽劫一人對著那隻簪子天人交戰。
這回輪到幽劫沉默,伴在炙影身側卻不知如何開口。婉婷看著有些好笑,她肯定那隻簪子他是買了,隻是不知能不能送得出去。
正想著,身後忽然傳來激烈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片刻已到近前。街上的人紛紛讓開一條路。不待婉婷回頭,冷秋塵長臂一探,已將她護於懷中。
婉婷見馬上之人一身醬色錦袍迎風舞動,側手揮鞭,颯颯馳騁,身後兩名碧衣武士護於左右,緊緊相隨,一轉眼便消失在街角盡頭,隻留馬蹄過處,揚起的淡淡塵煙。
冷秋塵和炙影幽劫見了那人皆皺眉,閃身隱入人群後,似是怕被那人看見。婉婷不禁奇怪,“你們認識他?”
冷秋塵頷首,“正寒宮的人。”
“是誰?”婉婷好奇。
“赤陽禦史君楚。”冷秋塵答。
在毫無防備下忽然聽到這個名字,婉婷全身劇震,愣在那裏怔怔地望著那人消失的方向說不出話來。她離開望塵異境前青荷姐對她說的話如勁弓滿弦上射出的利箭,夾著穿透記憶的力道,決然刺入她的腦海,讓她有些招架不住。
“如果有一天你有機會離開望塵異境的話,去找你爹吧--魔界赤陽禦使君楚大人。我一直認為以你娘和你爹相愛的程度,你娘無聲無息地消失不會一點信息也不給你爹留下。”
自從離開望塵異境,她便一直被圍繞著映月冰花發生的這些事糾纏著,時間久了,那最初的目的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淡了,而此時此刻,在這樓閣林立的一域裏,紛繁熱鬧的街市上,忽被毫無預兆地翻了出來,她腦中卻是一片茫白。
冷秋塵見她忽然就變了臉色,眼裏劃過一絲擔憂,不由輕搖了搖她,喚道:“婉兒?婉兒?”
婉婷被他清朗的聲音一喚回魂,有些癡愣地看著他。
“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冷秋塵漆黑的眼中帶著一抹探尋,婉婷覺得自己一時的失態便要被看透了。
她低下頭躲開冷秋塵迫人的目光,道:“沒事,忽然想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來,一時走神。你剛剛說那是誰?”說著她又向那人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赤陽禦史君楚。”
再聽這名字,婉婷已能維持表麵上的冷靜,但心中起伏的潮緒卻推著她想往赤陽禦史消失的街角去。
“他急匆匆地這是要上哪兒去?”她開口,盡量讓自己這一問顯得若無其事。
“我也正想知道,不如跟去看看。”
冷秋塵這一句正中婉婷下懷,她不由暗中欣喜。她不盈一握的纖腰被冷秋塵大手一攬,人已虛浮在空中,冷秋塵暗暗展開踏雪淩波的步法,腳不觸地地便跟了上去,炙影幽劫亦提起身形,緊隨其後。
轉過街角,四周驟靜,仿佛進入另一個天地,剛剛的喧囂熱鬧都退到遙遠的身後,商家特有的玄晶建築到此也變作清寧的雪青碧瓦,厚重的門前胄甲武士立於兩旁,護衛著那一方雕有“乾域首殿”四字的坐地赤晶,也護衛著背後深牆大院中握掌的一域王法。
四人隱於一處晶牆之後,見域首殿前除了三匹馬,赤陽禦史與其兩個隨從已不知去向,想是已進了域首殿。
幽劫見此情景不禁皺眉,“赤陽禦史來找乾域首做什麼?”
炙影這時也開了口,“估計是為與仇先生合作的事。”
婉婷聽了亦是一驚,看著一直沉默不語的冷秋塵問:“這怎麼回事,難道魔界想與仇先生合作?”
冷秋塵雙目未離域首殿門前,嘴上卻道:“自從收到仇先生的信以來,魔界便分為兩派。以赤陽禦史為首的一派主張與仇先生合作,共收天下。但魔主想要利用仇先生獲得一統天下的方法,獨攬五界,以至於最近赤陽禦史與魔主在此事上多有衝突。下域首與赤陽禦史是至交,一直以來都支持赤陽禦史,坤域中則多是魔主訓練出來的死士,誓死為魔主效忠,而上域與乾域至今卻搖擺不定,赤陽禦史此來恐怕是來遊說乾域首的。”
婉婷多聽一句,修眉便蹙緊一分,這些事冷秋塵從未對她講過,若不是她說服他帶她出來,她怕是還要被蒙在鼓裏。既然魔主與赤陽禦史都有如此大的野心,那冷秋塵又屬於哪一方?當然,他是少主,是當今魔主的唯一子嗣,理當站在魔主一邊。那他帶她來魔界的目的究竟又是什麼,難道真的隻為保護她這麼簡單?
她不想懷疑任何人,尤其是冷秋塵。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帶著讓她踏實幸福安定的感覺,如冰曦小築裏滿園櫻花飄落肩頭時隨風蕩漾的清香,將她包圍。而就在一轉念間,淡雅櫻花忽地化作妖嬈的曼陀羅,芬芳迷人後卻隱約帶著另一層目的,讓她警醒的同時也感到一絲迷醉的心痛。
冷秋塵深寧的眼神在婉婷陷入沉思時已落到她臉上,看她短短一瞬間清雅的麵容陰晴了幾回。他不是不知她心裏在想什麼,他也不怪她的懷疑,他隻是擔心他這攜她共對濁世的決定做得是否正確。他半生清冷,絕情絕命,現在卻唯獨放不下她的生死,她的離開。但既然答應了她,他就要做好為她擔待後果的準備,他不想因自己一時的疏忽而後悔終生。
二人正思索著,域首殿前忽然傳來說話聲。四人皆抬頭望去,見乾域首正送了赤陽禦史三人出來。隻見赤陽禦史回首對乾域首說道:“乾域首大人,請務必認真考慮本座的建議。”
乾域首躬身行禮,頗為恭謹地應答:“禦史大人請放心,座下定當慎重思量。”
赤陽禦史點了點頭,拂袖回身便下了域首殿的台階,乾域首小心在後跟隨著,將赤陽禦史送至馬旁。
婉婷看著不遠處那個瀟灑高大的男子,心思輾轉。這就是她的父親,她幻想了十七年,在腦中勾勒出無數樣貌的男子,那種不顧一切奔入他懷中與他相認的想法好似塞外狂沙卷起的風暴,正如紂似虐地翻搗著她的心。可當她聽說赤陽禦史想與仇先生合作強霸天下時,她卻生生將那股衝動逼回身體裏。她分辨不清那是怎樣一種情緒,然仇先生那森然絕情的臉與赤陽禦史那她尚未看清的側麵驟然合成一個,將她心中多年來父親深情慈愛的形象敲打得支離破碎。
她依著牆的身子微微顫抖,雙手在飄廣垂落的流雲水袖中緊握成拳,原本以為父女相認是如此必然的一件事,可真到麵對時她卻矛盾得不知如何進退。
冷秋塵似是覺察到她情緒的變化,伸出一隻手在她肩頭握了握,似是安撫,似是支撐。婉婷沒有回頭,她能感到他的目光在她頭頂流連不去,她知道他是有疑問的,但此時此刻,她沒有做好給予答案的準備。
倏然間,婉婷頸上貼膚掛著的指環發出一陣強烈的震動,幾乎就要破衣而出。與此同時,赤陽禦史那邊也毫無征兆地發出“啪”的一響,他頸上迎光閃爍的銀質頸鏈應聲而斷,鏈底端一枚指環“嗒”地落在地上,彈了幾彈,便隨著石雕花刻的地麵紋路滾了開去,直滾到距婉婷三尺遠的前方才停住。
婉婷站在那裏看得清楚,那指環的雕花細紋與自己頸上這枚是相同的,隻是指環的尺寸大了些,粗了些,明明就是一式而刻的一對。她定定地看著那指環出神,赤陽禦史將它也掛在頸間,離心口最近的地方,也是在懷念母親嗎?它此刻落了下來,是不是感應到自己的存在?
身後炙影幽劫不禁有些急,赤陽禦史要是過來拾這指環,他們恐怕都要暴露身份。幽劫剛要提醒冷秋塵盡快離開,卻見婉婷突然直直向那指環走了過去。他一驚欲上前拉她,不想卻被冷秋塵擋回。他疑惑地望向少主,卻見他臉色淡定,不急不躁,似是心中早已有了計較。
赤陽禦史見指環掉落亦是一滯,眼中閃出幾分疑惑,便要去拾,卻不想已有人先他一步將指環拾了起來。
那女子絲裙曳地,輕紗廣袖,一頭秀發如墨如瀑,光滑柔亮地垂於身後,隨著她輕盈的步履微微擺動。她將指環托於手掌之上,指環映日生光,燦然悅目,襯著她指間瑩白的肌膚好似白雪如織的天山上開出的一朵蓮花,聖潔無瑕。她修眉輕揚,薄唇柔淡,帶著一副似笑非笑卻遙遠疏離的表情向他走來,讓他不禁感到一陣恍惚。
曾幾何時,好像也有一個人如此這般遙遙向他走來,風姿縹緲,目光恬淡,如浮華深處飄來的一朵睡蓮,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皆喚起他心靈深處千絲萬縷的柔情,卻又在他夢裏沉淪時悄然隱去。
多少年不曾回望,多少年不曾想起,以為過往早已在節節敗退的時光裏淡作浮雲一縷,風過即散,卻不想一切在這不曾預想的時刻,在這翩然而至的陌生女子麵前一分一分再度呈現。
恍惚中他有些分辨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抑或是他埋藏在心最深處刻意不去挖掘的渴望。薄霧四起,過往與如今在他魂遊不知處的身軀雙眼前瞬間交織成一個,讓他識不清真偽。
那女子在他身前半步處停住,將手掌托至他麵前。他接過她遞來的指環,手指卻不由自主撫上眼前那令他魂牽夢縈的絕世臉龐,喉間一陣幹澀的悸動,在他尚不能控製的時候,那沙啞的嗓音已輕輕地喚出一聲:“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