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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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
    晨光剛起,外麵已是鳥聲啁啾,溜著窗縫傳進來,嘰嘰喳喳,卻格外生機勃勃,清脆悅耳。婉婷早早起來梳洗完畢,便去了靜風齋。四周大窗皆隨意地敞開著,冷秋塵卻不在房內。案上的烙畫白燭燒得隻剩短短一節,蠟油沿著燭身滴下來,一直流到燭台上。矮幾上有昨夜下人備的宵夜小點,卻一口未動,已冷。婉婷輕輕皺了皺眉,冷秋塵昨晚怕是一夜沒睡。
    她轉身出了屋,移步到落塵殿門口詢問冷秋塵的下落,門外重甲武士卻說未見少主出去過,她隻得又往回走。邊走邊計算時間,算著算著,卻不由暗暗笑起自己來。昨晚還趕人家出門,這一大早的倒又四處尋他,冷秋塵往往要到辰時才會入宮,這會兒卯時才過半,自己這是在急些什麼,難道還怕他跑了不成?
    笑過一番,婉婷不由停住步子,索性倚在前庭的夙玉橋欄杆上等他。晨霧半起,曉露將玉石欄杆浸得冰涼,暑氣濃時,觸手卻甚是清爽。薄霧飄上來,將高聳威嚴的正殿裹在一片半透明的塵煙之中,那種肅穆的感覺淡了幾分,倒顯得如雲端仙宮般虛渺。
    來了塵世這麼久,人間仙境,妖界魔界的地方也去過了一些,善惡美醜,生死盛衰的經曆也有了不少,婉婷心中對這個世界的期待反而更勝從前。
    以前在望塵異境,說是高高在上,俯視萬物,以為看到的就是所有,現在才知,大千世界,聲色光影,瞬息變化,無止無休,單單是這落塵殿,不同時間不同氣候不同心境下便有變化千萬種,讓人目不暇接,看過還想再看。隻是,這江川萬裏,錦繡河山,一個人欣賞是一種滋味,若能兩個人一起欣賞,怕是再愜意不過。
    幻想著與冷秋塵共遊萬裏紅塵的情形,婉婷竟不知不覺微笑起來。她的笑容,便是柔和燦爛的一道陽光,在淡淡晨霧間分開一線,將橋下夙玉河水照耀得波光淋漓。
    倏爾,頭頂一道影子蓋下來,婉婷回身,見冷秋塵不知何時已到了身後,正目光深邃地靜靜望著她,她亦抬起長睫覆蓋的眼簾,氣定神閑地迎上去,問:“可是要入宮?”
    冷秋塵不說話。
    婉婷也不在意,繼續道:“如果是的話,一起走吧。”
    冷秋塵昨天本來就在氣頭上,氣魑魅的放肆,氣龍絕的失職,也氣婉婷的過於大膽。她明明知道魑魅絕非善類,居然還跟他走,雖然動機是為維護他,但她就這麼不相信他解決問題的能力麼,居然孤身泛險。然而終究還是擔心她的傷,好心去給她送藥,卻不想被她趕出門,他已沉澱下幾分的火氣不由又被挑起來,一甩袖去了靜風齋,硬是壓下擔憂,一晚上沒再理會她。
    這一早才去看過龍絕,卻得知她昨晚已先他一步將龍絕的傷治好。他剛罰過人,她就去救人,倒似刻意與他作對似的。他忽而感到有些啼笑皆非,不知是該感激她照顧自己的部下,還是該繼續惱怒她使小性子。
    他按著眉心轉出來,邊走邊在心裏說自己自作自受,愛上這麼個鬼靈精怪卻又主意多多的小丫頭。正想著她,一抬頭,卻大老遠看見她側倚在夙玉橋上的身影,似是在看景,又似是在等人。
    他不由遙遙駐足觀望,忽覺她今天好像和平時不太一樣。一身濃紫抹胸散擺繡裙曳地,外罩一件薄薄的淡紫廣袖拖尾紗,兩側秀發被整整齊齊編結起來,用一對珊瑚簪別於腦後,與餘下的秀發散落在一起,將她秀美的臉龐盡展無遺。這一身打扮與平日比略顯隆重,微微掩去她的狡黠俏皮,卻凸顯她的端莊大氣,與她身側莊嚴肅穆的紫晶正殿比鄰而立,相得益彰。
    她極其專心地望著橋下的夙玉河水,不知在想什麼,卻在不知不覺間露出一朵微笑。晨風拂過,悄悄吹起她的衣紗裙擺,將她嬌小的身姿托起於紫晶正殿高大雄偉的建築前,卻在這落塵前庭過於冷硬蕭索的氣氛中點上一筆優雅柔軟。
    靜靜望著她,冷秋塵的麵容就柔和了下來,放下昨日的不愉快,緩緩地走了過去。見她回頭,眼中含笑,本以為昨天的事就這樣過去了,一切又都交於他來解決,不想她開口第一句話便是要隨他入宮。冷秋塵聽了不由眼色一沉,上前一步,道:“你去幹什麼?”
    “昨天魔主來這裏抓人,擺明了是要見我,我哪有不去的道理?”婉婷回答得極其理所應當,倒似已將昨天身處險境的事忘得一幹二淨。
    冷秋塵張口便要否決,“你不必去,我可以……”
    婉婷卻擺擺手,打斷他的話,道:“別告訴我你要一個人去應付,就算你神通廣大,也不是樣樣事情都能順利解決。你保護我的心意我記在心裏,不過有時候你也給我些機會,讓我表現一下保護你的心意。”說完,她衝冷秋塵頑皮地眨眨眼。
    冷秋塵一愣,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婉婷的嗓音雖是一貫的柔潤溫和,但他從中分辨出一股難以忽視的堅定與決心。他定定地望著眼前這張美麗純淨又不乏天真的臉,吃驚於她純善簡單的腦袋瓜裏竟會有保護他的念頭,而她嬌小單薄的身體中竟會有保護他的堅決。他原就沉默,這時更不知該說些什麼,隻覺胸中昨日遺留的那些惱怒疲憊如四周退隱的晨霧,霎時煙消雲散。
    婉婷被他深濃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跳加快,微微紅了臉,道:“別說那麼多了,快走吧。”說罷,她朝冷秋塵愉悅地一笑,不待他有所反應便跑開。
    冷秋塵隻覺眼前陽光忽而綻放出嬌豔溫暖的射線,耀得他睜不開眼。他微微錯開身,再向前看時,婉婷已跑下夙玉橋,遠遠衝他招手。他不再猶豫,舉步跟了上去。
    再次走在這條寬廣肅穆,長達數十丈的晶玉石主道上,看前方巍峨高挺的寂魔殿漸漸在眼前展露出全貌,婉婷已是另一番心情。
    魑魅對她的傷害已變作抖落在空氣中的一點塵土,不值一提,她那倒映著一切的清澈雙瞳攝取的也不再僅僅是權力,奢華,陰謀,與欲望交織的一方戰場,此刻她看到的是這座華美的宮殿之後埋葬的一個女人千回百轉的傷痛與絕望。金瓦玄牆,瓊樓玉宇,它用它瑰麗誘惑的外表圈住一個又一個既定了命運的靈魂,寂寞至死。
    她扭頭看了看身旁的冷秋塵,他幽深冷冽的眼神望著前方,臉上看不出喜怒。他寬大的手掌握住她稚嫩細膩的小手,輕柔卻隱含一絲霸道。那種幹燥平靜的溫度傳到她的皮膚之上,讓她也感到安定。
    從什麼時候起,她也會有這種安定的感覺。自小便被同族人歧視,讓她隨時隨地都充滿戒備,但此刻,她的心放得低低的,不驚不慌,昨夜那一點點不確定,擔心自己的血統與他的不匹配的躊躇這時也不知去向,因為她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他都會如此牽引著她走,絕對不會放開,讓她即便閉上雙眼,也能安然無恙地到達遠方的目的地。
    腦中有許多念頭在盤旋,這數十丈的路竟眨眼便走完。寂魔殿前金甲武士向冷秋塵鄭重地行了個禮便入內通報。婉婷略微有些緊張地看向冷秋塵,卻正好與他的目光接觸上,那幅一貫沉寂的麵孔下,隱隱露出一種隻有她能讀懂的鼓勵,讓她的心漸漸趨於平靜。
    寂魔殿的大門在身側敞開巨大的一扇,婉婷再次與冷秋塵對望一眼,便與他並肩走進去。婉婷將注意力直直投入殿內,前方,魔主坐在高起的王座上,莊重威嚴。遠遠地婉婷看不清他的相貌表情,但能清楚地感到他那道充滿洞悉、研索、探尋的犀利目光毫不避忌地向自己射來。
    堂上,除卻魑魅外冥幽八部的其他成員,赤陽禦史,四域域首,和她從未見過的四象將軍皆恭謹立於王座前,這時見到冷秋塵帶著她走進來,眾人紛紛退到一旁,讓出一條路來。
    來到塵世後第一次,婉婷有了被無數道目光灼烤的感覺。在望塵異境時,從小她便時常受到眾人的指指點點,時間久了雖不喜歡但也習慣。自從來到塵世,這種情況還從未出現過,而此時此刻,在這空曠敞廣,安靜得連呼吸的回音都能聽見的寂魔殿裏,眾人的目光如相約好一般同時投到她身上。有所不同的是,這些目光中沒有輕蔑與不懈,歧視與避忌,而是各種情緒交錯雜亂成一張窺視的網,蓋往她周身,卻更加讓她不安。
    眾人見冷秋塵帶了婉婷進來也都吃了一驚。炙影幽劫雖疑惑,但知道冷秋塵向來分寸在握,便也不妄加揣測。其餘的人一早便已聽說少主因這個女子而怒闖禦書齋,魑魅卻因欲褻瀆她而被送到淨獄窟的事,這時見她忽然出現,皆不由猜測揣摩起她特殊的身份來。然隻有一個人,在看清她的麵容時心中立時騰起震驚,不信,狂喜,惱怒,千般表情,如狂沙肆卷,千風破浪,幾乎壓抑不住。
    與上次在乾域首殿前遇到她時不同,那時的她雖與他心中那個人像極,但終究是多了一份輕靈,少了一份沉穩,而今日,她為覲見魔主而刻意認真隆重的打扮卻將她平日裏的隨和柔弱遮掩掉三分,卻更加凸顯出她的高貴典雅。看著她鎮定自若,平靜無波地直視魔主的眼神,赤陽禦史幾乎要以為是他所愛之人再次降臨到他麵前,他幾乎就要克製不住心中的顫抖,將她抓離這些關注覬覦的目光,藏到無人之地自己獨自享用。
    敏感的婉婷也注意到了,在眾人之中,有那樣一道目光刺破層層猜度揣測的屏障以破竹之勢直衝而來,炙熱灼燙,將她焚燒在一場烈焰深情中,碧波洶湧,又將她溺斃在一片怒海浪濤裏。她用眼角偷偷地瞟過去,卻正撞上赤陽禦史炯炯發亮的純藍雙眸。她猜不透他濃重蹙緊的雙眉下是怎樣一種表情,仿佛哪一種都有一些,卻在衝撞到一起的時候又混亂得模糊不清。
    須臾已至玉階金座前,婉婷收回探索的心思,見身旁冷秋塵昂臧的身軀立定,微微躬身一禮,清朗的聲音響起:“兒臣參見魔主。”
    婉婷亦微微低下頭,斂衽以禮,盈盈半拜,道:“婉婷見過魔主。”
    魔主又將婉婷打量了幾分,才開口:“免禮。”
    婉婷起身抬頭,見魔主奪人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淡淡掃過,便與冷秋塵的對上。他的注意力挪開,她便微微吐出一口氣,第一次有機會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這個萬魔之主的相貌。
    一個人的威嚴與高貴絲毫刻意不來,眼前這個流著魔界至高至純血液的男人僅僅那樣隨意地一坐,便氣宇軒昂,盛氣淩人。時光不留痕,年齡於他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數字,但他暗黑的眼底仿佛將千百年的滄海桑田,日月輪轉盡數席卷。他穿著深黑色純絲朝服,光亮的顏色下暗繡魔界聖獸獬豸的紋路,聖獸細密如織的毛發與尖銳挺立的獨角與他黑曜石般的雙眸輝映起一道咄咄逼人的鋒利,卻不動聲色地藏起他無形無影的城府深沉。
    婉婷見他與冷秋塵對視了幾秒,複又將目光轉回自己身上,開口問道:“婉婷姑娘,在魔界住得可還習慣?”
    婉婷微一欠身,回答:“多謝魔主關心,少主將一切安排妥當,婉婷並無不慣。”
    魔主略略點頭,“本尊對臣子疏於管束,昨日讓你受驚了。”
    這話聽起來像是自責,婉婷對魔主不合身份的平易近人略感吃驚,但仍不著痕跡地說:“魔主不必自咎,昨天的事並非魔主之錯。”
    “魑魅已被斷了手腳,吸盡魔氣,送往淨域窟。”他這話與其說是對婉婷講,倒不如說是在告訴冷秋塵他已對昨日之事作出裁決,自己已實現給他一個交待的承諾。
    冷秋塵聽過並無反應,隻靜靜望著魔主,仿佛知道他尚有話說般。倒是婉婷聽了這樣的懲罰,不由輕輕蹙眉。
    果然,魔主繼而轉向冷秋塵,道:“擅帶外人入界之事,你可承認?”
    他依舊麵如平湖,神態自若,卻話鋒一轉,由先前的和善倏爾轉成淩厲,追究起冷秋塵的責任來。
    冷秋塵卻不急不徐地答:“婉兒確為兒臣帶來。”
    “身為魔界少主,你卻知法犯法,魔界界規豈容你視作兒戲?”他的聲音依舊沉寧平順,卻已隱隱露著一絲威儀。
    冷秋塵出乎意料地不爭不亢,隻一抖服擺,單膝跪地,道:“請魔主責罰。”並無多餘辯解,將責任一力承擔。
    魔主見冷秋塵如此順從,不由略感意外地挑起眉梢,高高在上地俯視下來,沉默不語,倒是身後的炙影幽劫見此情景已經沉不住氣,急步上前,跪於冷秋塵身後半步,道:“啟稟魔主,婉婷姑娘乃屬下二人帶來,請魔主責罰屬下,莫歸罪於少主一人。”
    冷秋塵見炙影幽劫如此說,不由臉色一沉,冷然開口:“他們隻是奉命行事,與此事並無幹係,魔主若聖明,就莫要牽連無辜。”他此言一出,並未給魔主留後路,其意再明顯不過,魔主若是責罰了炙影幽劫便要負上不聖明的譴責。
    魔主注視殿下跪著的三人良久,才緩緩喚道:“奚荊。”
    立在王座旁的內宮總管微微俯身,應聲:“臣在。”
    “違反魔界界規第一條是幾等罪責?”
    “回魔主,是一等罪責。”
    “若是少主違規,可否酌情量刑?”
    “不可,但因少主有承傳血統,繼承魔位之責,所受刑罰與庶民有所差異。”
    “那應當如何處置?”
    奚荊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魔主,又看了看少主,為難地道:“這……”
    “講!”
    “是。若是平民,違反魔界界規第一條當被散去魔力,幽禁廣廷監,永世不得出界。若是皇族成員,則幽禁於往生殿。至於少主,則要受刖刑,敲掉膝蓋骨,受不能站立行走之苦,永世不得出正寒宮。”
    奚荊剛說完,殿上立刻又跪下幾人,急道:“魔主,不可。”
    婉婷聽了亦是心中一驚,沒想到魔界的刑法如此嚴苛。
    魔主卻對殿下眾人的舉動置若罔聞,隻問冷秋塵:“你可聽清楚了?”
    冷秋塵聽到如此刑罰,聲音卻仍是一貫的波瀾不驚,“聽清楚了。”
    “可有怨言?”
    “並無怨言。”
    “奚荊。”
    “臣在。”
    “帶少主下去。”
    婉婷一直站在旁邊看魔主與冷秋塵對話,說到最後一句時,有一瞬間她竟在魔主黝黑的瞳眸中看到一抹痛心,那眼色隻一閃,便淹沒在一片斑駁陸離的滄桑之後,讓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的眼神出了問題。
    得了魔主的令,奚荊卻躊躇無措地不知該不該上前,殿下亦響起一片求情勸解之聲,唯獨冷秋塵自己鎮定自若,處變不驚,仿佛其他人所說所談的皆與他無關,仿佛將要被敲掉膝蓋骨的是別人而不是他。
    他竟自站起身,對魔主微微一躬身,婉婷從他的動作裏仿佛讀到一絲感謝的意味。他在感謝什麼?感謝魔主隻責罰他而放過了其他人?
    不待婉婷琢磨透,冷秋塵已轉身走至她麵前,他魔幻般的雙眸深深地望入她眼底,濃情溫和之餘又帶了一分意味深長的愉悅。婉婷如被他的凝望吸入一個夢境,夢裏,他的這份愉悅纏繞著她,卻讓她倍感疑惑。這明明不是個應該開心的場合,而他卻仿佛如獲至寶般神情開懷。
    隨後,他轉頭對內宮總管奚荊使了個眼色,舉步便往大門口走去。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婉婷心頭一緊,如夢乍醒,頭腦尚未來得及反應,口中已先喊出聲:“等等,別走!”
    被她高聲一喚,冷秋塵猛然頓住步子,回過身來。殿上魔主與奚荊亦是一愣,力圖勸阻的眾人也倏然住了口,寂魔殿裏立時一片啞然無聲,十數雙眼睛皆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婉婷有些焦急地望了望冷秋塵,又望了望魔主,上前一步,道:“魔主不能如此嚴懲少主。”
    魔主對她的忽然直言挑了挑眉,問:“為何不能?”
    “少主罪不至此,況前他是您的唯一子嗣,您如何能忍心看他受不能站立行走之苦?”
    “就因為他是本尊之子,才更要嚴懲。魔界法製森嚴,若身為皇族就徇私枉法,本尊又要如何與眾民交待?”
    “在民眾前立威也不是如此立法,這刑罰未免殘忍。”
    魔主臉色一沉,不悅道:“魔族法製幾千年,殘忍與否豈容外人來評論?況且魔界乃是至靈聖地,又豈可容許外人隨意來去?”
    婉婷見魔主麵有慍色,卻絲毫不懼,反而道:“好,既然如此,我這擅闖魔界的外來之人今日被逮到,豈非也該一並受罰?就請魔主減輕對少主的責罰,其餘的婉婷願替少主承擔。”
    一旁的冷秋塵原本越聽越心驚,這時見她更提出如此荒謬的要求,不由眉一凜,開口:“婉兒,不要胡鬧!”
    婉婷對他的呼喚並不理會,倒似心意已決似的衝魔主盈盈拜下去。
    魔主凝眉俯望著眼前這大膽頂撞他的女子,良久不語。殿下眾人都屏息靜氣,不敢出聲,猜測不出魔主將對婉婷作何處置。冷秋塵亦有些惱怒地看著她屈膝半跪的身影,先前的冷靜已無法控製地撇到腦後,抬步就要上前阻止魔主做出裁定。誰知他一步尚未跨出,魔主已然開口:“你本不是魔界中人,不懂魔界的規矩也是理所當然,不知者不罪。本尊自會差人洗去你對魔界的記憶,將你送回人間。”
    婉婷見魔主依舊要讓冷秋塵承擔全責,性格中的執拗不由被挑起來,反駁:“魔主此嚴差矣,婉婷並非不知魔界不允許外人出入的界規。婉婷曾請求少主帶婉婷來魔界,卻被少主拒絕,雖然後來是少主主動將婉婷帶來,婉婷卻也默許順從,並未爭辯,所以同少主一樣,婉婷此舉也屬知法犯法。再者,少主帶婉婷前來並非毫無因由,婉婷認為魔主對少主的懲罰有欠公允。”
    魔主見她纖細輕盈,弱不禁風,卻不畏不懼地站在自己麵前義正言辭地與他辯駁,為冷秋塵爭取托罪,心底不由因她的勇氣升起一絲讚賞來。他深透的眼神定定地望住她,問:“哦?你倒說說看,本尊所作如何有欠公允?”
    婉婷站起身,也不卑不亢地望回去,“少主帶婉婷前來魔界本欲將婉婷獻與魔主。”
    冷秋塵不明其意,聽得直皺眉,“婉兒,你在胡說些什麼?”
    魔主亦不禁疑惑,“獻給本尊?此話怎講?”
    婉婷回身給了冷秋塵一個稍安勿躁的微笑,然後緩緩念出:“‘世有“冰花”,蘊天地五界靈力精華,萬年而出一朵,映月而生。得者,可掌天下萬物瞬息生死,陰陽五界盛衰起落。’這段話,想必魔主再熟悉不過吧。”
    婉婷才開口,魔主臉色已變,待她說完,婉婷已能清晰地看到座前玉案上他握緊的手掌背後突起的青筋。殿下眾人聽了亦是臉色驟變,對一統五界持不同意見的兩方人馬不由神色古怪地對望了一眼。
    冷秋塵聽婉婷忽然提起此事,心中也是一驚,已略略明白她的用意,但阻止已是不及,隻聽婉婷接著道:“魔主可知這‘映月冰花’究竟是何物?”
    魔主似是用了很大的自製力才壓下澎湃的心潮,炯炯看著她回答:“隻略有耳聞,並未見過,難道婉婷姑娘有幸得見其貌?”
    婉婷淺淺一笑,“這是自然,因為我便是那‘映月冰花’。”
    她一句話說得輕鬆,豈知話音一落,一前一後兩股清晰強大的煞氣便以浩然之勢向她湧來。前方的一股來自魔主,凝聚盛盈,後方的一股來自堂上那十幾人,強弱交織,纏作一團。隻這一瞬,婉婷便知這一句話已將自己推入一個什麼樣的境地。
    出乎她意料地,對天下的欲望原來在這正寒宮中已醞釀得如此濃厚,幾千年的安分守己,按兵不動恐怕隻是苦於沒有機會罷了。此時此刻,這千載難逢的意外契機驟然降落在眼前,眾人一時竟都按耐不住,囚禁千年的強盛欲望如瞬間蘇醒的睡獅,凶猛地衝出牢籠,頃刻便差點將這寂魔殿變成爭搶掠奪的沙場。若不是還有魔主威嚴地坐在高處,至聖的魔氣暗暗鎮壓住一方,婉婷此時恐怕已在眾人的爭奪下被撕扯成碎片。
    不知何時,冷秋塵已不動聲色地站到她身後,為她擋下洶湧而來的煞氣。婉婷感激地向他望了望,依舊笑得無害。即便將自己置在這樣一個眾人覬覦的目標位置,她也並不後悔,隻要能讓冷秋塵免受責罰,多受一些人的算計又有何妨。
    魔主這時已從王座上走了下來,遙遙負手站於玉階之上,鋒銳的目光深淺了幾回,似是激動過後在評斷她話中的真假。
    “此事重大,口說無憑,你如何讓本尊相信?”
    婉婷並不言語,微微退後一步,雙目輕闔,凝神運氣。自從學會《大藏經》後,她已可自由收放體內冰花印記所隱含的靈氣,讓冰花印記隨時顯現。
    片刻過後,眾人隻見她周身漸漸散發出一層幽藍光輝,涼寒清冷,若隱若現,卻又仿佛無處不在地蔓布到寂魔殿各個角落。魔主強盛至極的魔氣與眾人的欲念對抗,用的是以強製強之道,而婉婷的靈力卻靜從心入,逐個化解,一點一點將他們心底火熱的欲望全部化於無形。
    站在高處的魔主看得清楚,婉婷額心之中一朵拇指指腹大小的冰花痕跡隱隱浮現,冷光清冽,碧如幻海。一股縹緲虛空卻絲絲剔透的靈氣從冰花中心釋放出來,沿著她的身體一點一點浸入到她的四肢百骸。靈氣襯得她絕世無暇羊脂白玉般的肌膚幾近透明,帶起紫幻色彩的裙紗飄動,仙姿空靈,似欲乘風而去。
    緩緩,婉婷將靈力斂回,複又睜開雙眼。魔主望著她的雙眸依舊黑漆如墨,卻閃爍著一種別樣的興奮,婉婷心中不覺因這片刻便膨脹到極致的野心而浮起一絲厭惡。她揮去這令人沮喪的感覺,望著魔主道:“魔主這回可相信了?”
    魔主緊緊抿著唇,注視著她不開口,仿佛害怕一張口便泄露出心底盛旺的狂喜。不需要出聲,他的靜默已是最好的答案。然而婉婷心中卻絲毫感受不到相同的喜悅,隻淡淡道:“少主因知婉婷是映月冰花,又知魔主聲威浩大,魔氣震天,有一統天地,號令萬民之賢能,遂將婉婷帶來魔界,待時機成熟,便獻與魔主。少主此舉乃是為了魔主,所以還請魔主收回對少主的責罰。”她說罷,又是一拜。
    魔主似是盤桓思慮了許久,才回應:“既是如此,這一次本尊就不再追究。不過下不為例,若再有類似事情發生,本尊決不輕饒。你且起來吧。”
    婉婷暗暗鬆了口氣,邊起身邊道:“謝魔主。”
    趁魔主轉身走回王座之際,她轉頭看了看身旁的冷秋塵。她從剛剛一刻起便感到他因惱怒而外溢的凜冽氣息傳來,這時見他正冷著臉直視前方,雙唇抿成一刃,似是在壓抑著怒氣。
    她知他在氣什麼,她剛剛一係列的舉動無疑是將自己送入眾虎之口,但她若不以自己的身份作為理由,他便要被敲掉膝蓋骨,永世不能站立,她如何能眼睜睜看著冷秋塵為她受刑?況且就算入了虎口,誰生誰死現在論斷尚為之過早,一切都還是未知數。
    魔主的聲音就在這時傳來,“既然帶婉婷姑娘來此是要獻與本尊,那從今日起婉婷姑娘就移居內宮吧,皇兒認為呢?”
    冷秋塵身子一滯,寒徹的目光落在魔主臉上,駐足良久才道:“兒臣並無異議,一切由魔主定奪。”
    魔主滿意地點點頭,“奚荊,去命人將湖夕殿打掃出來,一會兒就讓婉婷姑娘搬過去。”
    奚荊領了命下去,魔主揮手便遣散了眾人,各人別有用心地向婉婷這邊再望了望,便也隻得無可奈何地離開。唯獨冷秋塵,領了炙影幽劫第一個走出寂魔殿,卻自始至終都未曾再看她一眼,倒是幽劫走過她身旁時悄聲說了一句:“多謝,你自己小心。”
    她衝幽劫勉強扯起一抹笑,反倒讓幽劫離去時的神色越發顯得擔心,想是她笑得不比哭好看多少。雖然這是她希望且預料到的結果,也準備去麵對,但終究是對冷秋塵存了一份心,他最後的冷淡讓她感到失落。
    不待她再有回想的時間,宮娥已引領著她穿過寂魔殿側門,往內宮深處去。內宮門庭無數,步廊蜿蜒,途中正好經過那片火紅茂盛的聖夕花園。看著這片嬌烈濃豔的花朵在微風中簌簌搖擺,婉婷仿若看見魔後孤單落寞的身影隨著花叢起伏。
    放眼望去,玄殿鏤窗,玉花雕欄,一刀一刻皆是輝煌盛景,卻無聲無息地將一個女人折磨得痛不欲生。此刻,她自己也入了這幽幽深宮腹心之處,不知何時才能再與冷秋塵臨湖嬉戲,如何與將她視作囊腫物的眾人周旋更成了一項毫無對策的工程,而魔界之外,各界眾生,司馬西莫,尚不隻身在何處,是否安然。
    冰花出世,風生水起,有時她真的疑惑自己離開望塵異境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抬頭望去,內宮重重高昂的殿頂將晶藍色的天空圍成小小的一方,讓她忽有深陷古井,無法逃脫的感覺。
    看著天頂流雲依舊不知喜怒哀愁地片片浮過,這一刻,天下歸一,輪回生死,兒女情長,一切皆是那麼空洞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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