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141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夜雨飄搖喚起川山驚怒,仇先生絕然的一揮手,風雲便為之變了顏色。雪蓑山試劍樓上的五界眾生被他肅然絕傲的目光籠於眼底,竟感到暑氣之中也泛起森森寒意。
    這雨並不是普通的雨,橫掃過千山萬重,隱隱透著醉香襲人,打在唇上,竟有百年陳釀的醇甘。婉婷,司馬靳與西莫皆是一驚,這人要幹什麼?能翻雲覆雨也就罷了,竟使天降流霞,難道要將大家醉死在這雪蓑山嶺不成?
    在場眾人亦因這傾盆而下的玉液瓊漿而震驚,他們隻道仇先生要擺酒宴客,卻未想到這酒竟從天而降,片刻之間,整座山嶺已被淋得熏香彌漫,醉意濃濃。然而,無人有心情把酒言歡,隨著那一聲劈天裂地的驚雷,險山峻嶺間立時人頭如潮攢動,一浪一浪浮蕩著向試劍樓湧來。
    借著閃電的明光,婉婷看得清楚。東側山嶺上一隊人馬長刀高舉,麵目猙獰,氣勢洶洶,每一步震得群山都要晃上兩晃,卻不是鑾獸族人又是誰。西側一方則是鮮紅似火地鋪了半座山腰,轟轟烈烈地燒過來,嗚咽低鳴繚繞回旋,正是火狐族人。而南北兩方卻是幽影憧憧,鬼樣百態,懸吊虛浮著層層進前,地府放了百鬼夜行,過處無生跡。
    這時眾人似乎才明白過來,這以五界一統為餌的邀約實際上是一場鴻門宴。既然貪這虛名,便要付出代價,既然來了,就別想全身而退。
    霎時間,兵器出鞘之聲不絕於耳,然聽起來卻勁道不足。酒雨浸入毛孔,滲透皮膚,已麻醉了眾人的神經。婉婷隻覺每一個人都在搖晃,拿著兵刃的手也是顫抖著的。這一場對決,還未戰,已敗。
    司馬靳與西莫也感到短暫的暈眩,但二人隨即意識到情勢緊迫,凝神運氣,收斂心神。身後上山的道路已被百鬼封死,斷是過不去了。司馬靳機警地抓過婉婷手腕,便帶她鑽入路旁的樹叢。
    “旁邊有條小路,從這邊走。”
    遮天的樹冠擋下急驟的雨勢,三人也清醒了幾分。司馬靳憑著記憶領著婉婷和西莫在樹林中穿梭,急急奔往山腳。
    不遠處已傳來短兵相接的鏗鏘聲,臨陣交手的呼喊聲。仇先生那張風雨交加中忽明忽暗的麵孔猛地劃過婉婷腦海,他應該仍站在那裏觀望吧,凜然之中夾著一絲冷笑,看著五界高手為了一封來路不明的書信心甘情願地將自己送上死路,正如他計劃的那樣,他不動一指便挑起一場自相殘殺。這些高手便如五界的命脈,這命脈若斷了,天地間其他凡夫俗子又有何懼。
    婉婷感覺自己便是拈在他手裏的一枚繡花針,他用她穿起五界霸主這麼根誘人的長線,不緊不慢地編出一張網,輕輕向海裏一撒,那麼多魚兒便被籠在網底,掙紮著等死。
    她想著,腳步竟也跟著踉蹌起來,被道上突起的頑石一拌,重心不穩便向前倒,好在身後的西莫眼明手快,身子一探便將她扶住。但隻是這一停頓的功夫,“嗖嗖”兩支袖箭破空飛來,泛著冷光射向司馬靳和西莫,二人微微側身避過,尚不及站穩,兩個黑影夾著劍鋒飛卷,又直直刺向二人麵門。
    二人為躲避襲來的劍,本能地向外側閃去,扶著婉婷的手也不得不鬆開。來人見一擊不中,甩起劍花又向二人襲去,攻勢淩厲狠絕,不肯留情。司馬靳與西莫起先隻用了三成功力,徒手與來人拆招,企圖將他們逼退,誰知來人卻節節相迫,似是不見血不肯罷休,二人便也架起銀弓軟劍,全力還擊,一時竟糾纏得難解難分。
    婉婷在一旁看得清楚,那偷襲的兩人正是今日在酌醉樓遇到的與寧宇凡在一起的兩人,該是司馬靳的五師弟與七師弟。剛剛滿腦子都被那個仇先生的出現占滿,竟一時將他們給忘了,現在看來寧宇凡一直都盯著她,見他們欲從小路下山,便也跟了上來。
    果不其然,寧宇凡見司馬靳與西莫已被絆住,便從一旁樹後閃了出來,一把抓住婉婷手臂架著她就要走。司馬靳與西莫看到心下著急,急急攻出幾招將那兩人逼退便要來救婉婷,誰知那兩人竟棄而不舍,一擰身又將司馬靳與西莫截住。
    婉婷原就因寧宇凡背叛師門並暗中命鍾賀襲擊她的事對他一絲好感也無,這一晚又被他盯得不勝其煩,此刻他居然還企圖半路將她挾走,一股怒氣竟不由升起。
    寧宇凡幾次三番地招惹她,就看她是個不懂武功的女子,卻不知婉婷那脾氣若執拗起來,是任十條牛也拉不回的。這時她動了氣,竟不由自主使出《大藏經》的內功心法來,寧宇凡這一拉竟是沒拉動,回頭一看,見婉婷抿了嘴,蹙起修眉,正極為不暢地看住自己。
    他被看得一閃神,婉婷腳下蓮步輕移,已滑出他的鉗製。寧宇凡原是秋鶴宮弟子,對秋鶴宮的內功自然熟悉,隻一眼便認出婉婷使的是《大藏經》中迅遁的心法——法蓮經,而且火候已相當純熟。他一怔,有些不敢相信,“你這內功誰教的?”
    婉婷隻厭煩地看著他不語。
    他似是忽然明白過來,眼裏竟露了凶光。婉婷不知《大藏經》是秋鶴宮絕學,隻有修為極高的弟子才能探其一二。當時為壓下婉婷的屍毒,秋鶴真人是看她有冰花印記的力量和望塵異境的靈力做底蘊才勉強讓她試試,連司馬靳都未曾學全,寧宇凡更是多次請求秋鶴真人教他,而秋鶴真人似早已看出他心術不正,幾次都以他修為不夠而搪塞了過去。婉婷現在忽然在這樣一種情境下使出來,更加刺激起寧宇凡的不甘之心,說起話來也不由自主地咬牙切齒。
    “師傅竟然將《大藏經》傳予你這外人,也不肯傳給我!”
    “真人不傳你,必有他的理由。”婉婷見他忽發的凶狠,保護性地又向後退了一步。
    “理由?什麼理由,不過是偏愛大師兄。”
    “同是弟子,有什麼偏愛不偏愛。你自己心術不正,怎就不好好反省反省。”
    “哼!”寧宇凡冷哼一聲,對婉婷的話絲毫聽不進去,原本絕美的五官,此刻也因那扭曲的心境顯得猙獰。“我得不到秋鶴宮,就要得到你,得到天下,看師傅到時會不會對我另眼相看。”
    再多說已是無意,寧宇凡早被貪念蒙了眼蒙了心。他有些發狠地抓向婉婷,這一抓裏似是帶著所有的怨恨與不甘。婉婷一驚,腳步已移開,但仍是晚了一步,被他抓到袍袖,“嘶啦”一聲,錦帛斷裂,寬敞的袖口竟被扯下一大塊。
    《大藏經》中這飄忽輕盈的法蓮經婉婷練得最純熟,麵對寧宇凡疏而不漏的步步逼迫,婉婷起先看清他來路走勢還能閃躲,但時間長了,他的掌風越來越快,越來越刁鑽,婉婷漸漸感到力不從心,難以招架,幾次都被他掃到衣角。大雨透過繁茂的枝葉落下,早已將所有人淋得透濕。這含著濃烈酒意的雨到似激起寧宇凡的凶性,使他進攻的動作愈發如瘋如狂。
    司馬靳早已看出寧宇凡不妥,但無奈被五師弟纏住,又不願傷人,這時忽見寧宇凡目泛青光,知若再不出手婉婷恐怕危險。他堪堪讓過對方刺來的一劍,一旋身欺近對方握劍的手臂,左手食指中指灌透內力,與大拇指交替從對方手腕內側一直點到肩胛骨處。對方隻覺半邊身子酥麻,力量再也使不出來,手一軟,劍落於地上。
    司馬靳高喊一聲:“西莫殿下,勞煩你替我將這人綁好。”
    西莫這時也已將另一人製伏,他卸下腰間赤蠶絲結成的索帶,在頭頂懸了幾懸,隔空一拋,便將二人緊緊鎖在一起。赤蠶絲柔滑堅韌,刀削不斷,任他們如何掙紮,也是於事無補。
    眼見婉婷對寧宇凡躲閃得越來越吃力,司馬靳軟劍輕抖,和著龍吟之聲便插入二人之間,截下寧宇凡的掌風。寧宇凡原就對司馬靳懷恨在心,這時見差一點就抓到的婉婷又被他攔回去,心中的恨意不由陡升,下手也越發狠毒,大有不殺掉司馬靳不罷休之勢。
    司馬靳從不敢小看他這二師弟,此時更是不敢掉以輕心,凝起全部精神,一招一式地與他較量,絲毫疏忽不得。二人功力本就騎虎相當,現在更是難分高下,司馬靳一時之間脫不了身,也無法送婉婷下山,但那不知身份的仇先生看來已大開殺戒,婉婷在此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司馬靳快劍急掃將寧宇凡迫退兩步,喊道:“西莫殿下,事不宜遲,快送婉婷下山。”
    婉婷忽地看向司馬靳,“司馬,那你……”
    “先別管我,快走。我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將這三人帶回去。”
    西莫也道:“婉婉,別再猶豫了,快走。”說著,拉起婉婷手臂便衝向山下。寧宇凡幾次欲追,都被司馬靳攔住。
    然而,婉婷終還是仇先生手下的一枚棋,他精心策劃,步步為謀,便是要將五界一網打盡,更是要讓婉婷自動現身。此時此刻,他怎還會不知婉婷的存在?
    西莫和婉婷隻跑了兩步,便被他從天而降的迫人之勢一步步逼回,相持不下的司馬靳與寧宇凡見到他那張峻冷非常的麵孔時也吃了一驚。
    他嘴角仍掛著笑,帶著目空一切的淩人氣破,然那笑卻絲毫未落在眼底。暴雨傾盆,眾人已是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唯有他,瀟灑傲然,水不沾身。他似被一層看不見的屏障包裹,雨水落在他周身一寸處便飛濺開去,就如眾人對他的望而生畏,還不及近身,就想遠遠逃開。
    司馬靳與寧宇凡不約而同地停手,如此近距離地麵對這個人,他們本能地不敢造次,他們甚至覺得自己的生死相搏就如小孩子過家家一般可笑。寧宇凡的雙手已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他緊緊合攏雙拳,但內心的驚恐仍不由自主地流瀉出來,一覽無遺。他看看婉婷,再看看仇先生,又看看司馬靳,恨恨一咬牙,再顧不得其他,足尖輕點,頭也不回地逃離。
    仇先生隻斜睨一眼寧宇凡離開的方向,沒有動,仿佛他存在與否都沒有分別,一個僅僅見到他就心生畏懼的人根本不值得他費力動手。他不動,沒有人敢動,風雨雷電在這一瞬間好似都被生生抽離,不複存在,在這密林淺近處的一小塊空地上,隻剩四人之間僵持凝固的沉冷空氣稀薄緊繃著,仿佛一碰之下,便會碎裂成片。
    仇先生雙眼始終不離婉婷麵龐,那種前所未有的熟悉感再次襲向婉婷。她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告訴她,這個人,這個懷著廣於天地的野心和不行於色的深沉的人她是認識的,但他究竟是誰,她現下無法理清,他給她的壓迫好似巨鼎千金,壓得她透不過氣,無法思考。
    當那種壓迫感重逾盡頭時,婉婷反倒笑了。即便是在這雨透重衣,發濕熨鬢之時,她那粉潤飽滿的雙唇微微一翹,仍是勾起夜色無邊,良宵淺醉。仇先生心底一動,嘴上的笑也斂而無蹤。他研索的目光似要穿透她的笑容,望至她心底。婉婷亦寧寂坦然地回望著他,不躲不閃,那清疏散淡的目光隱去心緒千萬重,越過他堅冷寡情的表象,直落如他晦暗腐澀的靈魂深處。
    一股極不自在感劃過他心頭,生平第一次仇先生有被參透的感覺,還是被這朵他企圖操縱在手的映月冰花。其實,她本人比那傳說中映月冰花一統五界的力量更讓人難以捉摸。那看似縈弱纖瘦,不經一觸的輕盈身姿似是帶著滴水穿石,洞悉一切的堅韌與清冷,在這交加的風雨中悠然獨步,向他走來,在他麵前站定。
    “我跟你走,你放過他們。”她的聲音柔和婉轉,寧靜無波,但一開口已開出條件。
    “不可!”司馬靳與西莫大急。
    仇先生眉一挑,眼底有一絲不豫劃過,“你憑什麼和我談條件?”
    婉婷一抬手抽出腰間匕首,反握於手中,鋒銳的刀尖抵住自己心口,道:“就憑我是映月冰花。你若不放他們走,就永遠別想得到天下。”
    她臉上仍浮著那抹飄忽的笑,聲音也是極其平靜,就如在和人講故事。沾了冷雨的刀尖寒意絲絲浸入心口,她的手卻連抖都沒抖一下,一如要剜下的那顆心並不屬於她自己。
    司馬靳與西莫卻皆震驚,司馬靳甚至能感到自己的身子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他需要用盡所有力量才能克製住自己想衝過去將她揉進胸口的衝動。她為了自己在意的同伴,無論是人也好,是妖也罷,如此輕易地就將生命交於他人眼前,不肯猶豫分毫,仿若視死如理所當然的歸宿,他真不知是該愛她憐她更深一些,還是該揮手將她打醒。
    西莫亦是抑製不住地大叫:“婉婉,不要!”聲音已是顫抖。
    仇先生心中更是一震,他平生最恨被人威脅,凡是威脅過他的人從未有一個得以善終,但此時此刻,眼前這個小女子卻如此明目張膽地威脅他,與他談條件,而他卻提不起一絲一毫懲戒她的興致。他被她那份義無反顧的從容攪得心中躁動不安,他甚至能看到在她明澈的眸子裏映出的自己失卻冷靜的麵孔。
    他暗中深吸一口氣才得以壓下心中的起伏,穩住自己的聲音,道:“好,我答應你。”說著,長臂探出已握住婉婷纖細的腰肢,輕飄飄化為一道光影,消失在密林深處。
    司馬靳與西莫欲追,卻哪裏還有他們的影子。司馬靳一甩臂將長劍擲入地下,他這半生皆由自己掌控,卻從未像現在這般無能為力。
    婉婷隨仇先生飛躍著穿過層層雨霧,冷風雨水打在臉上帶來些微的刺痛。仇先生始終緊抿著嘴,不發一語。她不知道他將帶她到哪裏去,也不知這一去會是怎樣的結果。既然他要利用她,應該不會讓她太好過。這一切她該擔憂的事在剛才那一刻她都來不及細想,也容不得她有細想的時間,她若不那樣做,司馬靳與西莫定會為保護她與仇先生大動幹戈,仇先生的力量眾人有目共睹,若真動起手來,他們一個也逃不掉。
    現在,她有了細想的時間,卻沒了細想的心情。前路如何於她自身來講並無甚分別,她所真正擔憂的是這個塵世的前路,是冷秋塵,司馬靳,西莫,秋鶴真人和無數無辜生靈的前路。她是那萬年一朵的冰花,映月而生,是稀世奇花,但再稀異的花也有凋謝的一日,她不能因了一個人的野心讓五界眾生陪她一起歸於塵土。
    然而,她對如何停止這場生靈塗炭的霸主之爭一無所知,到目前為止她對所有的殺與戮隻能淒然旁觀,卻無力救贖。
    她在心中輕聲一歎,不知何時,那個曾在望塵異境整日粘著青荷姐問東問西的自己早已飄得不知去向,她的一舉一動再也不隻為了尋找爹娘,尋找自己的身世。當這個塵世有太多期待的靈魂凝睇她的時候,她世界中的純淨潔白已侵繞起重重迷障。或許,從她決定跳下望塵異境那一刻起,她的世界便不再隻有自己。
    雨透重依,即便是夏日,也有寒意襲入肌骨,婉婷身子不由顫了顫。仇先生似是感覺到了,攬在她腰間的大手也加重了幾分力道。
    “你不怕麼?”他忽然開口。
    “怕。”婉婷毫不避忌地承認。
    “怕還要來?”
    “這個世上還有許多比怕更重要的事。”
    “你是說你那些朋友?”
    “是。”
    “不過是些低等生靈,豈可與你我相提並論?”仇先生的話透著不屑。
    “對你來說他們也許低等,但對我來說他們可以生死相交。”
    “哼!生死相交?與我共掌這個塵世,不好麼?”
    婉婷堅定地搖頭,“不好。與你這種冷血的人一起,是一種折磨。你不是不屑於生死相交,而是你沒有。沒有真心之人可分享的天地,要來又有何用?”
    仇先生身子一僵,黑氣已聚上擰絞在一起的雙眉,手上一用力將婉婷更緊地夾在身側。婉婷吃痛,卻不肯吭聲,她知道自己已激怒了他,但她並不畏懼,她心裏的一個小角落甚至因激怒他而升起一小簇快感的火苗。這個將她卷入亂世的男人,她無法抗衡他的力量,便要用另一種方式懲戒他。
    不知飛了多久,雨勢漸緩,婉婷向身下望去,雪蓑山試劍樓都已退得不見蹤影,而遠方天際,漫天星輝閃爍,如冷秋塵清亮的雙眼。在這一瞬間,她忽然對他特別想念。星光揮灑,照斷離人的愁腸百結,那串她時時觸撫的七彩琉璃珠幻顏繽紛,卻未曾映出他的身影。他那一語尋她的承諾,如壓在心湖的一片枯葉,流連了幾回,最終被失望的波浪打入湖底。沉溺。寂然。
    她定定地望著前方發呆,被雨洗過的夜空深藍得透明,繁星也是一顆一顆清晰地排列著,在億萬年的歲月中尋找自己的位置,然她的位置又在哪裏?望塵異境,魔界,人間,與她係出千絲萬縷,卻一處也不是她的歸所。物換星移,日升月落,千般美景她陶醉其中,卻自始至終是個局外人。那雙曾在黃昏細雨中靜靜凝視她的眼眸,那個在夜深清冷處暗暗溫暖她的胸口,現在又在何處。
    千輝璀璨,暮地有兩顆星乍出耀眼的光芒,一藍一紅,交疊錯落飛旋,一眨眼下忽地變為四個。婉婷一怔,以為自己眼花,眨了眨眼再看,那四朵明星已變作八朵,一字排開,急速飛了過來。隨著每一分前進,這藍紅的光束便成倍數地增長一次,不一會兒功夫,已密密麻麻綴了滿天,甚至將星宿爍輝掩蓋得淡而無光。
    仇先生亦是身子一滯,婉婷能感到他瞬間固住的神經,紅藍光束在距他們一丈遠的地方忽化作人形,流星疾雨似地向他們湧來,瞬間便將二人包圍。
    他們的目標似是仇先生,避開有婉婷的一側,身形不住地飛速撲向他。千掌翻飛,千袖舞動,拿的踢的皆是要害。疾速之下婉婷看不清這些人的麵孔,隻覺紅藍光芒一簇一簇在眼前炸開,如飛竄升空的焰火,爆裂聲中散下千晶萬耀,晃得人睜不開眼。
    仇先生一手攬著婉婷,僅靠一臂之力對付這些打不盡攻不退的“星子”,任他再強大,也已是相當吃力。這時他長臂一揮,靈力震蕩,將圍在他身旁的幾人掃蕩開丈遠。誰知他們不縮不退,融入到其餘“星子”中後,所有人忽地齊齊定住,以婉婷與仇先生為中心呈放射狀鋪散開去,如一朵怒放於天際的星子之花。
    時間停頓於這一瞬,仇先生與萬千星子在空中僵持不下。風聲過耳,千衣百袂獵獵舞動。婉婷側首望去,仇先生黑漆的瞳眸深處有憤怒的激浪,剛毅的麵孔散發著沉怒的氣息,刀削的薄唇緊緊抿成一刃,唇角略微向下撇著,是怒氣爆發的前兆。
    而那萬千“星子”並不為這怒意所動,仍舊意態果決地飛浮在四周。倏然間,那星點的光芒一圈一圈暈開成片,交織著漫入九霄。流光溢彩,在浩瀚穹宇中渲染至極致時又霎時沒於黑暗。這時而華光時而黑夜的交替讓婉婷與仇先生的雙眼出現短暫的盲點,萬千“星子”趁此之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團團攻入仇先生的薄弱,周身要穴皆不放過。
    雖隻一瞬仇先生便恢複常態,但依舊是被人趁虛而入,攬著婉婷的手再也把持不住,被人生生拽了開去。婉婷覺得身子一輕,人便開始直線下墜,失重的感覺壓迫著胸口,讓她心上賭得難受。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去,就算不粉身碎骨,也會死得很難看,婉婷忽然覺得很好笑,來到塵世這麼久,幾次境遇以命相搏,卻生死皆不由她。
    然而,她的身子尚未及觸到地麵,便被一人從半空接住。她回神向那人看去,長睫大眼,瞳若星光,一雙劍眉斜插入鬢,上弧的唇角夾著笑意。他穿一身藏藍武士服,和著他挺拔的身形,就要融入這夜色中去。一把飄逸的長發被一根藍滌絲帶束於腦後,隨著他前飛的勢道輕輕蕩著,越發凸顯他的從容。
    婉婷再向旁邊看去,一女子與他們並肩齊飛。她隻覺過眼處滿是妖冶的紅,那女子也是烈焰紅唇,媚入肌骨,白綻水滑的皮膚嫩得剔透,那一身大紅輕紗外袍裹著水紅抹胸散裙,映著水滴狀紅鑽耳珠,襯得她一舉一動婀娜玲瓏,嬌豔如花,隻是她一切感情似乎皆不入眼底,端端的一個冷美人。
    “你們是誰?”婉婷帶著疑惑開口發問。這一晚上她已被易手三次,沒一次是她自願的,聲音中已然透著不豫。
    抱著他的男子笑著看了看她,道:“跟了你這麼久,第一次見你生氣。”
    婉婷擰眉,“你們跟了我很久?”
    “是,打你從烏依鎮出來就一直跟著你。”
    婉婷最恨被蒙在鼓裏,這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說話的聲音也不由提高了幾分,“你們為什麼跟著我?誰允許你們跟著我的?”
    那女子冷聲插口:“你以為我們願意跟著你麼?要不是少主他……”
    “炙影!”她話剛說到一半,便被那男子喝住。
    婉婷能清晰地感到女子對她毫不收斂的敵意,更加疑惑,“少主?你們少主又是誰?”
    男子在麵對她的時候,聲音又轉回柔和,道:“我是魔界冥幽八部中的幽劫……”
    婉婷聽到“冥幽八部”這四個字身子不由一震,複又看向那女子。那女子隻瞥了她一眼,並不說話,幽劫卻接著道:“她是炙影。我們少主是……”
    “冷秋塵。”婉婷不待他說完,已將下麵的話接了出來。
    一提起冷秋塵,楚澀便泛上心頭,淚水也不受控製地衝上眼眶。婉婷猛地抬眼望入幽劫眼底,問道:“你們少主他人呢?”
    幽劫被她看得一怔,一絲笑容僵在唇邊,婉婷眼底那帶點怨,帶點恨,帶點酸澀,又帶點期待的波動,讓他有些招架不住。他清了清嗓子,極不自然地別開眼,回答:“少主他……回了魔界,命我和炙影暗中保護你。”
    “為何他自己不來見我?”
    “因為魔界……呃……有要事等少主回去處理。”
    “什麼要事?”
    “這個……”
    婉婷見幽劫吞吞吐吐,知自己逼得狠了,一腔期盼與氣怒,無端端燒到了別人身上。她低下頭,歎了口氣道:“算了,我自己去問他。”
    幽劫暗暗鬆了口氣,一直以為這個女子是柔弱精巧的,今天不過一晚上已見了她好幾次咄咄逼人的情形,還真有些吃不消。
    “剛才那些都是你們的人?”婉婷又問。
    幽劫知她說的是那些同仇先生纏鬥在一起的人,道:“那些都是我們用冰晶化出的幻影之身。那仇先生不知是何方神聖,力量無法估算,以我們兩人的魔力恐怕救不下你,隻得先用那些替身將他拖住才能助你脫險。”
    “幻影之身能堅持多久?”
    “大約一炷香的時間。”
    婉婷仰頭一笑,“多謝你和炙影。”
    幽劫也回以一笑,“不必。”
    婉婷又望向一直不說話的炙影,算是示好,誰知炙影卻冷哼一聲,說道:“哼!你今後別再給我們添麻煩就好。”
    婉婷一愣,這女子對她的敵意來得毫無頭緒,也不知自己何時得罪了她。婉婷欲反駁,但想想還是算了,當一個人討厭你的時候,任你如何爭取也是無用。
    她轉而又問幽劫,“我們現在去哪兒?”
    “魔界。”
    “魔界?”婉婷有些不敢相信,“魔界界規第一條不是不允許向外人透露魔界位置?”
    “界規是這樣定的沒錯,但對你似乎有所不同,是少主有令帶你進去。”
    “是他下的令?”婉婷依然記得冷秋塵在煦陽穀拒絕她的情景,“可他曾經拒絕過帶我去魔界。”
    “究竟是什麼讓少主改變主意,這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一直在一旁聆聽兩人對話的炙影忽然開口:“讓你去你就去,怎麼這麼羅嗦?”
    “你……”婉婷已被這女子無緣無故攻擊了三次,饒是她脾氣再好,這時也有些動氣。
    “炙影,你收斂一些。”幽劫亦在一旁厲喝。
    婉婷一氣之下抬了抬身子,差點從幽劫臂上摔下去,她嚇了一跳,趕忙抓住幽劫肩上的衣襟。
    炙影在一旁看著“嗤”了一聲,但礙於幽劫在旁,隻能小聲嘟噥:“這麼弱不禁風,走哪兒都讓人抱著,真不知少主看上你哪一點。”雖說是嘟噥,但聲音也足以讓婉婷聽個清楚。
    婉婷越發氣惱,卻又不知拿什麼和她辯駁,忽然想起在雲山時秋鶴真人給她做的竹哨。她從衣袖中將竹哨取出,翠綠的哨身光滑透亮,迎著月光一閃。她放至唇邊輕輕一吹,清脆的哨音回旋著一層一層躍出去,一直沒於身下山川深處。
    炙影幽劫不知她忽然吹起哨子所為何意,都麵帶疑惑地看著她。那哨音翻了幾重,忽然頓住,婉婷望著遠方的眉目也疏然開朗。炙影幽劫順著她目光望去,遙遙一個黑點以迅疾之勢越飛越近,那雙翅抖展,意態逍遙的身形也愈發看得清楚。
    二人皆一驚,少主看中的這匹“嘯羽馬”他們曾經見過,隻是不知這些日子跟著婉婷的便是。少主將自己馴養的愛馬都送了這姑娘,她在少主心中的地位昭然可見。而這馬似是也對這弱不禁風的小女子言聽計從,此刻更是尋著哨聲從雪蓑山腳下找了過來。這讓幽劫看婉婷的目光不禁更加意味深長,而炙影看過來的眼神卻又冷了幾分。
    婉婷扶著幽劫的肩膀撐起身子,輕輕一躍,人已從他臂彎中落下。幽劫嚇了一跳,挺身欲追,卻見嘯羽馬一個瀟灑的滑翔,掠至婉婷身下,穩穩將她接住。婉婷極其疼寵地拍了拍黑瞳的脖頸,黑瞳丈餘雙翅扇了兩扇,已飛至炙影幽劫身側,與他們並駕齊驅。
    婉婷調皮地對冷言冷語的炙影做了個鬼臉,道:“這樣就不用讓人抱著了。”
    炙影“哼”了一聲別過臉去,不再搭理她。婉婷又衝幽劫吐吐舌頭,“這馬來自魔界,自然要跟我一起去。”
    幽劫被她狡黠的表情逗得一樂,回答:“當然。”
    “還有一個請求。我們去魔界之前能不能先回趟灼華城,我要給我的同伴報個平安,順便換掉這身濕衣服。”說著,她指了指身上。
    幽劫亦點頭,“可以。”
    婉婷對他報以感激的一瞥,一帶韁繩,便與二人一起向灼華城的方向飛去。
    得知就要進入魔界見到冷秋塵,婉婷心情大好,之前那些憤懣著惱也淡得不知去向。千川翠色,天地間又是一片光風霽月。夜光斜映在她臉上,照出她微微牽起的唇角,原本幾度惆悵洶湧來去,轉頭來隻為君一笑。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