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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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柔雲千碎,和風驕陽已透著暑氣漸濃。寬街窄巷,阡陌縱橫盤桓,卻有夭夭白桃連葉並枝,一樹一樹立於路旁,勾勒出灼華城繁複紛忙的一番風情。
暖風吹過絲絲縷縷,掃下白桃怒放的花瓣,落於路人發鬢肩頭,暗香撲鼻,沾了滿襟。這無窮無盡的純白顏色,到和城外綿延百裏、峰巒疊嶂的雪蓑山頂常年不化的皚皚白雪交相輝映著,陽光一照,好似下了一場珍珠雨,瑩白眩目地鋪了滿天滿地。
婉婷與司馬靳日夜兼程,終於在試劍樓邀約之期趕到這雪蓑山腳下。進得城來,迎頭被那花瓣雨一淋,一身風塵仆仆也淡而無蹤。
婉婷穿一身純白長衫,銀絲袖線,暗起雲紋,腰間別一枚銀鞘鑲黑曜石匕首,長發高高束起,牽著黑瞳與司馬靳並肩踽踽而行,好一派風流倜儻,翩翩佳公子的模樣,一路惹得道旁閨閣待嫁的妙齡女子時不時地偷眼望過來,麵帶嬌羞,眉目含情,看得司馬靳直搖頭,“若待她們發覺你身分,還不知要哭碎多少女兒心。”
婉婷微微一笑,調侃道:“怎麼,嫌我搶了你的風頭?”說著,鳳目輕揚,眸光向兩旁一掃,又勾起一片驚豔的目光。
當時為了掩飾婉婷身分,遂換了這身男裝打扮出來,沒想到還是這樣“招蜂引蝶”,司馬靳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早知道就該將她化裝成乞丐,省得他整日提心吊膽,生怕她被那些衝著映月冰花來的五界中人識破了身分。
“哎,司馬。”婉婷喚道,“這灼華城是雪蓑山腳下要城,若要赴試劍樓一約,各路人馬怕是都要集中到這裏來,你說這周圍有多少人是偽裝過的?”說罷,婉婷警覺地看了看四周人群。
“尚不能斷定。”司馬靳答,“神魔原本就與人長得相似,他們若收起特質,我也分辨不出。鬼妖可隱身行走,肉眼不能見。不過照目前的情況推測,恐怕這裏現在五界齊聚。”
“真是難得一見的景觀呢!”婉婷有些感慨,“想不到這五界霸主的位子有這麼大的吸引力。”
“你在望塵異境坐慣了監管五界的位子,自然無所謂。”司馬靳道,“五界霸主是何等權力,上可喝令天庭,下可決斷生死,等抓到了你,怕連望塵異境都要俯首稱臣,如此高高在上的寶座,誰不想得。”
“五界若真的一統,沒有競爭牽製,相生相克,多沒意思。況且高處不勝寒,現在望塵異境淩駕五界之外,看似風光無限,但那一味清淺寡淡的寂寞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忍受的。”婉婷卻對一統五界有另一番看法。
司馬靳輕笑了一聲,“這隻是你的想法。你看得透正反兩麵,黑白分明,別人卻隻認得霸主的好處,所以這個天下才有那麼多人來搶。”
“唉!分什麼神、鬼、人、魔、妖,其實從心裏還不都是一樣。”婉婷輕歎一聲,對塵世貪欲的盛旺不禁有些失望。
“先不要說這些,”司馬靳忽然站定,指了指婉婷身旁,“趕了兩天路,先在這裏歇一歇,養足了精神,晚上才好去赴約。”
婉婷抬眼望去,層疊相襯的“如意鬥拱”托起盔頂式的三層樓閣,門庭若市,賓客雲集。一串大紅燈籠從最高層的房簷上垂掛至大門,大門正上方一塊匾額龍飛鳳舞地寫著“酌醉樓”三個字。
隻是婉婷立在這裏打量的時分,已有小二從店裏跑出來,牽過婉婷與司馬靳的馬,將二人讓進店裏去。小二似與司馬靳熟識,邊走邊問:“司馬公子,您今年怎麼這個時候來,往年不是入冬了才過來?”
司馬靳笑笑,答:“今年有事要辦。”
“您該不會也是來參加試劍樓之約的吧?”說著,小二已把司馬靳和婉婷帶到頂樓臨窗可觀景的好位請二人坐下,吩咐上了酒菜。
司馬靳見小二機靈,賞了他一定銀子,又拉著他問:“什麼試劍樓之約?”
那小二見了銀子便咧開了嘴,對司馬靳也是有問必答,他有些神秘兮兮地看了看四周,然後俯下身子悄聲回答:“公子您有所不知,今兒個有位仇大爺晚上要在雪蓑山試劍樓擺酒宴請武林各界人士,現在這城裏有好些人都是奔著這約會去的。”
“哦?是什麼樣的約會?”
“這小的可就不大清楚了,不過請來的倒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
說著小二指了指婉婷身後那桌人,道:“您看那桌穿藍衫帶發冠的,是絡山玄機樓的人。”他又指了指與司馬靳遙對,另一側臨窗一桌輕紗飄逸,白衣勝雪的女子,道:“那桌清一色女子是玉穀梨花宮的人。還有樓下,”說著他又指指樓下,“長門殿和錦都幫的人也在。”
“你知不知那仇大爺又是什麼人物?”司馬靳又問。
小二搖了搖頭,“不知。不過既然他能請得動這麼多武林上有名的人物,想必來頭也不小。”
司馬靳點點頭,“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小二離開,婉婷才開口:“這絡山玄機樓,玉穀梨花宮,還有長門殿和錦都幫都是什麼?”
“絡山玄機樓和玉穀梨花宮同雲山秋鶴宮一樣,都屬人界五大仙宮。”司馬靳解釋,“平日裏除修習仙術外,還負責驅斬擾亂人界的鬼妖。長門殿和錦都幫則屬七大門派,他們並不習仙術,但武功聲望在江湖上都是數一數二的,絕不在五大仙宮之下。”
婉婷頷首,“原來如此。看來該來的人已經全都到齊了。”
她側頭向樓下望去。市集喧鬧,人潮熙來攘往,卻時不時地有武林人士穿插而過。各門各派表麵上看著客氣,然誰又不是各懷一心,打那五界霸主的主意。這灼華城裏映日桃花純白無瑕,本應是潔淨寧和,民生安泰,卻因這突如其來的一場一統天下之邀,變得烏煙瘴氣,殺機叢生,婉婷看了不禁心下煩亂。
她收回目光,舉起酒杯,盈盈琥珀光在青瓷杯中閃了幾閃,溢出醉香熏人。她放至唇邊淺嚐了一口,柔滑清涼,於舌間卷起百味回甘,在喉間盤桓幾許,流入腹中,複又燃起一小簇火苗,從腹中燃至胸口,渾身頓時暖熱起來。
司馬靳見婉婷一口酒下去已是雙頰生暈,知她不能喝,伸手就要將她酒杯接過,誰知卻被她躲了過去。見她將酒杯舉至鼻端嗅了嗅,道:“這個,很香,也很好喝。你麵前不是有,幹嘛和我搶?”說完,又將杯中剩下的也飲了下去。
司馬靳看了輕笑一聲,道:“慢些喝,會醉的。”
婉婷不理他,拿起筷子徑直伸向桌子中央一盤紅蓮酥。油酥奶白的色澤中透著淡粉,放在翠青的荷葉玉盤裏,如蓮花盛開,煞是好看。
“這是什麼?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婉婷夾起一個,舉到眼前。
“紅蓮酥,酌醉樓的招牌點心。”司馬靳答。
“你來過這兒?”婉婷見他對這酌醉樓似是很熟悉。
“嗯。”司馬靳應聲,“我有生意在城裏,城南還有一間別院,我們一會兒可以去那裏休息。”
婉婷鳳目一揚,有些驚訝地道:“你生意倒做得廣。”
“灼華城是中原北部要城,來往旅人商客頗多,自然不能放過,我一年總會來一次。”
婉婷笑,“你這商人的鼻子到挺靈敏。”說完,她便去嚐那塊紅蓮酥,卻忽然與司馬靳身後射來的一道目光對上。
那人長得是男子中少有的眉目清秀,皮膚白綻。一雙丹鳳眼微微上調,鼻梁修長挺直,嘴角上牽,似笑非笑。淡金色長衫加身,配以暗金色錦帶束腰,順滑黑亮的頭發整整齊齊盤於頭頂,以發冠束起,頗為講究。若說女子有傾城之貌,用來形容這個男子也不為過了。隻是他一道目光過於妖氣,此刻正肆無忌憚地向婉婷打量過來,看得她極不舒服。
司馬靳看出異樣,問:“怎麼了?”
“你背後角落裏有個男子向這邊望了好久。”正說著,那男子忽然起身直直向婉婷這邊走來。
婉婷一愣,還未待開口告訴司馬靳,那人已行至桌邊站定。司馬靳耳力靈敏,早已聽得腳步聲,那人甫至,他已站起身來,銳力的一道目光正與那人妖氣的眼神對上。
二人似早已認識,見了麵也不如何驚訝,隻一順不順盯住對方,但婉婷忽覺周圍空氣一下子變得稀薄,暗湧浮動。若說眼神也能殺人的話,這兩人在對視裏恐怕已過了不下十招。一個深沉穩健,一個妖冶詭魅,這一瞬間的僵持卻是誰也不肯退讓。
四周客人談話的聲音也驟然低了下來,在座的都是武林中頂尖高手,對身旁些微的變化感覺靈敏超於常人,此刻恐怕都已覺察二人之間一觸即發的殺意,正暗暗戒備著。
婉婷瞟了周圍一眼,生怕他們在這武林中人聚集的地方鬧出什麼事來,遂壓下心中對那男人的不適感,也站起身來,緩緩道:“司馬兄,不介紹一下你的朋友麼?”
婉婷柔柔的聲音傳過來,司馬靳立時拉回心神,他收了淩厲的眼神微微瞟了一眼四周,立刻明白婉婷用意,回答:“賢弟,為兄替你介紹,這位便是秋鶴宮二弟子,為兄的二師弟寧宇凡。”
婉婷心下一驚,沒想到秋鶴宮二弟子竟是如此妖魅的一個人物,難怪秋鶴真人不肯把宮主之位傳給他,光是他那雙眼睛看著就讓人心神不寧。但她不動聲色,隻抱拳一揖而禮,道:“原來是寧先生,久仰。在下溫清,司馬兄的結義兄弟。”
寧宇凡目光斜挑,饒有興致地再次打量婉婷,“原來是溫公子。大師兄何時結了兄弟,我怎麼沒聽說?”他那重音特意加在“兄弟”二字上,一眼望來,意味深長。
婉婷心下暗暗叫糟,莫要已被他識穿了身份。
隻聽他又道:“大師兄,在這兒遇見你我倒是吃了一驚,難不成師傅也派你來赴試劍樓之約?”
司馬靳冷冷看了他一眼,回答:“師傅派我來帶你回去。”
寧宇凡微微一笑,“看來鍾師弟失手了,早知他靠不住。”
“你怎麼到現在還不知悔改。”提起那件事,司馬靳的聲音裏已有著慍怒。
“哼,悔改?”寧宇凡冷笑一聲,“論武功仙術我哪樣比大師兄你差,為什麼師傅就看不明白,偏要將宮主的位子傳予你坐,連公平競爭的機會都不給我?既然如此,我在此爭取自己的利益有何不對?”
“師傅不是不給你機會,是你自己不懂得把握,太傷師傅的心。”司馬靳反駁。
“我不懂得把握?那好,我現在就把握給他老人家看看。大師兄,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有本事你盡管來抓我。而且……”他忽而麵向婉婷,一張俊逸柔媚的臉幾乎貼到她臉上,悄聲道:“那映月冰花我一定要得到。”說罷,一抖袍袖,與司馬靳身後那張桌上另外兩人下得樓去。
氣氛一下子鬆懈下來,婉婷長出一口氣,與司馬靳又坐回桌旁。
“就這麼讓他們走了,真不甘心呢。”婉婷道。
“沒辦法。今晚月升之前最好不要鬧出事端,等赴了試劍樓一約我自會將他們帶回去。”
“你那師弟怕是已經看穿我的身份了。”想起寧宇凡的眼神,婉婷就有些不安。
“是。他熟悉秋鶴宮,你又忽然隨我出現在這裏,他自然不難猜出你是誰。”司馬靳也麵現憂色,“而且他若不得到映月冰花,想必不會罷休。”
婉婷重又夾起那塊紅蓮酥看了看,忽就沒了胃口,便又放下。倒是那杯清甜的醇酒盈香撲鼻,她舉起來小啜著一點一點飲盡,心裏的不安煩亂被那隨之燃起的溫熱蓋了下去。
司馬靳見她已是雙頰緋紅,卻又拿起酒壺欲將酒杯斟滿,不由皺眉,一抬手將酒壺拿下,道:“別喝了,這樣喝醉得很快。”
婉婷這次倒沒躲,乖乖地任司馬靳擺布,嘴上卻問:“你有沒有喝醉過,醉了是不是就沒那麼多煩惱?”
司馬靳歎一口氣,“你沒聽過舉杯澆愁愁更愁麼?”說著,他掏出一定銀子放於桌上,起身將婉婷扶起,“走吧,你需要休息。”
許是真的累了,婉婷那調皮狡黠的性子一時間跑得無影無蹤,乖順地隨司馬靳回了別院。不勝酒力的她剛剛空腹喝了兩杯,又在馬上晃了一路,現在下得馬來眼前一陣發黑,搖了兩搖就向前倒去。司馬靳嚇了一跳,以為她屍毒忽然發作,一個箭步躍到她身前便將她抱住,“婉婷!”
這暈眩隻一瞬即過,婉婷扶著司馬靳站直身子,有些自嘲地笑笑,“真的喝醉了呢?”
司馬靳看著她這表情,帶點疲累,帶點煩亂,又帶點憂傷,心中瞬時被一種失重的感覺填滿。他知道她心裏藏了許多事,映月冰花恐怕隻是一個,她來雪蓑山的目的恐怕還想看看那個在烏依鎮為她與幻境使交手的男人會否出現。而至於其它,她不肯說,他也不知如何問,隻能任她將一切情緒壓在心底。每到這個時候,那種無能為力,疼惜不忍就如百川彙流一下聚在心間,讓他不由沉下臉,不發一語。
他不顧婉婷反對便將她打橫抱起,帶入房裏,小心翼翼地放於榻上。疲倦混著酒意襲來,婉婷很快便沉入夢鄉。
司馬靳立於榻邊凝視她許久,她那沉靜平和的睡顏上染著些駝紅,更加顯得不勝柔弱,讓人想去親近。但末了,司馬靳隻是輕輕放下茜紗帳,將她籠在一片朦朧裏。她與他之間,終究是隔了一顆心的距離。
金烏西沉,天色漸暗。雪蓑山皚皚白雪成了晚霞下的一片火紅。
試劍樓位於雪蓑山半腰平台之上,處在山川靈氣動蕩吐納的交點。飛簷五層,攢尖樓頂,金色琉璃瓦屋麵反射出日落霞光,沿山揮灑,好不壯麗。
灼華城後曲徑通幽,直達試劍樓門口。正門上方一塊鑲金匾額上狂草斜舞,“試劍樓”三個字翻飛靈動,蒼勁有力。
平台之上各門各派已聚齊,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司馬靳作為秋鶴宮的大弟子立於其中,見到各派掌門長老,宮主護法也不免要寒暄幾句。婉婷則小心謹慎地藏於他身後,盡量不凸顯自己的存在,隻是她的容貌過於耀眼,經過的人都不免要看上兩眼,對她的身份猜測幾分。
然而,總有那麼一雙目光不離她左右,與她隔了幾個人遙遙望過來,帶著些許鑽研,些許挑釁,些許妖冶,看得她心神難安。是寧宇凡,他像已盯上了她,無論她如何躲,都能穿過重重人群追隨著。
婉婷正專心思量如何甩開寧宇凡的目光,忽然身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嚇了一跳轉過身,見一個翅靈族男子正笑意盈盈地看著她。他比她高了半個頭,濃眉大眼有幾分熟悉。身穿絳色武士甲,足蹬金絲鳳羽靴,手持銀弦勁弓,斜挎雕翎長箭,一雙豐潤的羽翅籠於背後,頗為英挺瀟灑。婉婷看著他半天不說話,隻皺著眉頭仔細回憶在哪裏見過。
那人輕輕一笑,開口:“婉婉,才一月多未見,你怎麼就不認得我了?”
這聲音已有所不同,但那稱呼神情卻絲毫沒變,婉婷雙眼一亮,卻仍有些不敢相信,“西……西莫?”
“終於想起來了麼?”西莫的聲音裏有一絲揶揄。
婉婷上上下下來回打量他,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你……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西莫頗有幾分得意地道:“翅靈族人都有個‘覺醒’的過程,覺醒以後才會成為真正的翅靈族鬥士。我幾天前才經過那個階段。”
婉婷不禁為西莫感到欣喜,他原本那毛茸茸圓滾滾的模樣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站立在她麵前的人如此俊朗挺拔,英氣逼人,一雙大眼更是晶光閃亮,炯炯有神。他不知何時已蛻變成為一個真正的王,一個帶領翅靈族重新崛起的王,他的父王若見了一定會很欣慰吧。
婉婷忽然有些感動,不由自主濕了眼眶。西莫看到不禁慌了神,“哎哎,你哭什麼?”
婉婷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道:“見到你變成這樣,我太高興了。”
西莫也有些感動,探身擁了擁她,有些無奈地說:“傻婉婉,你怎麼還是那麼愛哭。別忘了你現在是男裝打扮,讓武林各界人士看到你一個大男人在這裏哭,會笑死人的。”
婉婷聞言捶了西莫一拳,破涕為笑。剛與絡山玄機樓樓主寒暄完的司馬靳轉回身正好看到她又哭又笑這一幕,心下疑惑,“怎麼回事?”
婉婷拉過西莫,回答:“沒事,見到朋友太高興了。替你們介紹,這位是翅靈族新王西莫殿下。”說著又轉向西莫,“西莫,這位是雲山秋鶴宮大弟子,南疏山莊莊主司馬靳,你見過的。”
二人相對抱拳以禮。
“司馬公子,久違了。”
司馬靳聽了這話眉一挑,“原來是西莫殿下,在下到不記得見過閣下。”
婉婷趕忙解釋,“那時你將從望塵異境落下的我救回南疏山莊,其實西莫就在我身邊。他怕你不曉得妖界存在,會嚇到你,所以一直隱了身。”
司馬靳一笑,“原來如此。”
“西莫,翅靈族現在如何?”婉婷問。
“好在我鳳羽徽發得快,大部分散落在外的族人都回到族裏。現在雖然國力與昔日不可同日而語,但一切皆已步上正軌。”
“那就好。你的盟族呢?可有受到鑾獸族和火狐族的攻擊?”
“雪狼族和祉水族雖然接到我的傳信,也有所防備,但鑾獸族和火狐族的進攻來得極快,也受了不小的衝擊,現在仍在整頓軍力當中。”
婉婷點頭,卻忽然扭轉了話題。“你今天也是來赴試劍樓之約?”
“對。幾日前妖界各族都收到邀約信,說是與映月冰花有關,便決定來看看。而且我已查出鑾獸族與火狐族的攻擊似是受了誰的指使,”西莫臉上忽現憂色,“我怕這次約會也會出亂子,便聯合雪狼族和祉水族暗中帶了些善戰的武士戒備著,萬一有事也好應變。”
婉婷仰頭四下裏望了望,果然看到一些玄發玄裝的雪狼族人與背鑲青鱗的祉水族人混著翅靈族人穿插在人群中,卻唯獨不見鑾獸族和火狐族。人界各宮各派到未對這些長相稟異的妖顯出如何驚訝,顯然已經司空見慣。
“怎麼不見鑾獸族和火狐族人?他們若收了信也該來赴約,不是麼?”婉婷奇怪。
“的確,我也正在擔心。”西莫道,“總覺得他們若不現身就會有什麼事發生。”
婉婷又望了一圈,不由皺眉,“奇怪,鬼界也不見有人出現。上次我和塵落腳的烏依鎮也被鬼界活屍襲擊了。難不成今天他們又會有所行動?”
西莫與司馬靳聽了她的話俱是眉一緊。“婉婉,”西莫開口,聲音頗為嚴肅,臉上也是少見的沉重,“一會兒若真發生什麼事,你和司馬公子務必要盡快衝出去。你現在是五界動亂的關鍵,絕對不能有差池。若真如我父王所說,拯救這個塵世說不定還要靠你。”
“那你呢?”婉婷有些擔心。
西莫安慰道:“我們有備而來,應該可以抵擋一陣,當然絕不會戀戰,找到機會便會撤離。”
“對了,怎麼不見冷先生?”西莫忽問。
婉婷雙眸一黯,眼底那簇憂傷的火苗突地就竄了出來,看得西莫一愣。
“他?我若知道他在哪裏就好了。”聲音裏有幾分惆悵,說完就別過頭去,不再言語。
西莫雖不知發生什麼,但也看出她不願再繼續話題,便也閉了嘴不說。悄悄地側望著她,西莫總覺得她有什麼地方不同了,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似乎剛出望塵異境時那份無邪淡了,原本隱於眉眼間的愁思卻似蘸了濃墨,看得清楚。
西莫暗暗歎一口氣,卻不知如何安慰。也難怪她會如此,為了尋清自己的身世,忽從那不染烽煙的地方掉到這萬變叵測的塵世中來,又卷到不明不白的五界紛爭中去,若不變,如何求存。
正想著,天際有風聲蕭蕭,如驚鴻拍岸,越來越響,大家都翹首去看。隻見試劍樓兩側各有一團流雲飛卷,隻是左邊卷著五彩祥華,右邊卷著七晶閃耀,翻滾著一浪一浪浮來,如萬馬奔騰於浩浩穹蒼,騰起千裏塵煙,好不壯觀。
“該是神魔兩界的人到了。”西莫在旁低語。
婉婷身子一僵,踮起腳尖就向試劍樓右側望去,她不知哪來的直覺,就是知道那七晶閃耀的雲裏裹卷的是魔界中人。
果然,兩團流雲到了試劍樓上空便緩緩褪了下去。左側五彩祥雲裏露出一老者,仙風道骨,須眉賽雪,一身銀袍迎風颯颯飄舞,一眼掃下睥睨眾生。他身後站了兩位神將,皆是金盔護頂,金甲加身,一人高舉雙龍日月刀,一人手握星羽流光錘,一頓足神威盡顯。台上眾人不由齊齊垂首躬身,行下禮去。
而試劍樓右側亦飄懸了三人,與神界中人遙遙相對。為首一男子風華雋冷,卓然無情,一張刀削似的麵龐剛硬肅然,極薄的雙唇抿成一刃,雙目不慍而蹙,不怒而厲。他穿一身暗黑長袍,袖口袍角卻印燃慘紅的火焰,火苗攀升,一直爬到胸口,好似他整個人從烈焰而生。另兩人亦是神形挺拔,魔氣暗藏,勁裝加身,一左一右立於他身後,目不斜視,好似塵世萬裏江山,芸芸眾生皆與他們無關。
隻見那神界老者與這魔界男子互望一眼,兩人同時微微躬身一揖。
“九華神君。”
“緇陰烈使。”
二人打過招呼後便各自負手而立,不再說話。
婉婷遙望魔界三人許久,見既不是冷秋塵,也不是赤陽禦使,不禁失望,原本提起的那顆心又落了下來。
這時,夕陽已落盡,晚霞不再,整個雪蓑山被籠罩在一片夜色裏,獨留平台四周風燈搖曳。月圓似盤,已升了半空,卻不見月華清冷地照過來。那琥珀色的月似被什麼覆蓋著,染了一層濁,隱約露出點點暗斑猩紅。
無論是台上空中,人妖神魔,都注意到了,那點點猩紅如氳濕的墨跡,越殷越大,漸漸糾纏成一片,鋪開在月之當央,又沿著月的紋路滲透開去,將整個圓月塗成奇異的橙色。那橙色的月亮突地一閃,鼓脹著好似有什麼東西要衝破出來,又閃了幾閃過後,似是終於抑製不住,橙色的一層“啪”地碎成千片萬片,於夜空中散落,飄蕩著滑向平台上空。
月華衝破桎梧,倏爾大盛,照耀在粼粼碎片上,清光瀲灩。那些碎片從圓月中心一直延展到試劍樓頂,漓漓碎碎地搭成三尺寬的一座橋,幾曲蜿蜒出柔美的弧度,好似九天銀河垂落人間。
平台上忽然響起竊竊私語,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月亮的方向。隻見月亮中心處一個人正沿著“銀河”走來,廣袖飛揚,步伐閑散,悠悠哉對周遭萬物視若無睹,仿佛天地盡在掌握,那淩駕於一切的怡然自得讓神魔看得皆心驚。
那人越走越近,最終落在試劍樓尖頂之上,那臉龐說不上有多耀人,卻凜然有看透一切的了然,目光淩厲鋒銳,淡淡一掃,便讓人想低下頭去。
婉婷被他的出現震懾住,卻不是因他的神力,因他的大膽,因他孤高淩然的氣質,而是他所帶來的熟悉感。他的樣貌她從未見過,但發於他身上的那種熟悉所帶來的壓迫感緊緊揪住她的心,讓她幾乎不能呼吸,讓她也倏然意識到若要搶這天下,這個男人決不是可輕易參透的對手。
那人輕輕一笑,忽然開口,“想不到仇某一紙留書,能請來如此眾多顯赫的人物,看來大家對這天下皆有所圖。”
平台上眾人皆有一瞬間的愣愕,卻又隨之不自然地牽一牽嘴角,似是被那人一句話說到心裏去。
倒是九華神君先開了口,“那不知仇先生將大家召集在此,又所圖為何?”
“當然是想看看是否有人有資格與我爭這天下。”
平台上已有人沉不住氣,喊道:“這天下霸主,能者居之,有沒有資格憑什麼閣下說了算?”
仇先生冷眼向台上掃去,於百餘人中一眼就懾住那說話之人,沒有絲毫猶豫,倒是那人被看得渾身一顫。隻聽他不急不徐地回答:“因為隻有我知道如何收服這天下。沒有我,五界隻能各自占山為王,想成為霸主,不過是做春秋大夢。”
“仇先生所說的辦法可是那映月冰花?”九華神君又道。
“不錯。世有‘冰花’,蘊天地五界靈力精華,萬年而出一朵,映月而生。得者,可掌天下萬物瞬息生死,陰陽五界盛衰起落。”
“老朽在天宮任神職近兩千年,從未聽有此一說。”九華神君似對他說的話將信將疑。
仇先生淡然地看了他一眼,道:“天宮又如何,看的不過是凡塵五界,五界之外在你們眼中也不過是一片空無。況且,天帝若不信我,又何必派你來。”
九華神君眉一皺,這人將一切看得明白,也說得明白,讓人心中的陰影無處可躲。
“先生可是已掌握了這映月冰花?”緇陰烈使也不禁開口。
仇先生的回答卻出乎意料,“不,我並未掌握映月冰花,不過到是知道這映月冰花現在何處。”
婉婷覺得他說這話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眼神總向她這邊飄過來,似是對她的身份早已了如指掌,看得她膽戰心驚。
九華神君微微一笑,道:“既然先生已知映月冰花在何處,又已掌握收服五界之法,自己暗中拿下五界便可,又何需將消息放出去,讓大夥兒共搶這五界霸主的位子?”
九華神君這番話實際上是想說我不信你一個人有本事能收服五界,不然又何必將大家聚在這兒,與你共分一杯羹。
那仇先生自然將他話裏的意思聽得一清二楚。九華神君本欲將他一軍,逼他承認自己能力不足,需要聯合他人之手才能稱霸五界,誰知他卻連看都未看九華神君一眼,便說道:“仇某本是想暗中就將五界收了,但忽然又覺得一個人做太無趣,這五界霸主要搶來的才有意思,所以才將各位邀到這裏,請各位施展一下手段。不過現下看來,不施展也罷。唉,”他低下頭悠悠一歎,“你們都沒資格與我爭。”那聲音裏透出的雖是無限惋惜,但傳到耳裏,任誰都聽出這是不屑。
在場眾人雖都是修養極深之人,但聽了此話也已按耐不住,鏗鏘幾聲兵刃已緊緊握在手裏,連一直在旁無甚表情的魔界緇陰烈使也不禁皺眉。
隻聽他又接著說道:“不過各位既然來了,自然不能就此回去。仇某在信上承諾要擺酒招待各位貴客,那各位就請在此喝個盡興吧。”
說罷,他雙臂一展,立時有獵獵山風飛卷而過,卷熄平台之上朵朵風燈。黑雲壓頂,不肖瞬間已閉了星月。雪蓑山上沉夜漆暗如墨,霎時寂靜無聲,如墜入古墓深淵。在場眾人都因這突如其來的黑暗有些不知所措,刀劍槍戟皆舉至身前。
司馬靳與西莫已看出情況不對,司馬靳上前一步將婉婷護於身後,悄聲道:“此地已不能再久留,我們快走。”
西莫亦附和,“我送你們下山。”
三人趁著黑暗悄悄從人群中退出,沿山路而下。
忽地,天空乍然亮如白晝,三人不約而同地回頭,試劍樓尖頂之上,仇先生舒展的身軀後,兩道閃電寒光冷冽,無聲地劈開浩浩穹幕,天際撕開的裂口,猙獰著刺入地盡頭。雷聲轟鳴,追著閃電呼嘯而來,在山峰峭穀間繚繞盤旋,聲聲刺入耳鼓。驟雨傾盆,自天頂斜掠而下,接成簾幕萬重,砸在身上臉上,一片迷朦。
青藍幽光再次劈下,映亮他的臉。他唇角凝著一抹深不可測的冷笑,似是天地萬物皆不放入眼中。婉婷感到全身有一瞬間的僵滯,那人對這天下的胸有成竹,令人望而生畏。他隱匿在雙瞳深處的森然無情在她心中攪起驚濤駭浪。他此刻的表情隻能讓她想到一個字,殺!
雪蓑山,試劍樓,神鬼人魔妖瞬時都褪得無聲無色,他的帝國飄搖的隻有遮天蓋地的殺意。刻骨!淒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