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搖不可寄 喟然長歎息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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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儼夾了一塊熏兔肉送到嘴邊,似乎想起什麼又放了下去,抬頭看向在書櫃前徘徊的人:“白虎呢,有兩天沒有見到他了。”
“出去辦事了。”蕭曉雲的手指在老莊孟子的大作之間逡巡,定不下主意,回答得心不在焉,聲音有些沙啞:“你有事要交給他麼?讓齊文去叫回來就是了。”
裴行儼看著她窈窕的背影,發現大病之後的人越發清瘦,家常穿的一件青色外袍在她身上竟然有些肥,肩膀處有些鬆垮的垂了下來,在背上折出大大的一個褶子,十分刺眼,忍不住將視線挪向桌上的飯菜,才有些不經意的說:“你手下士兵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隨便叫個人去就行了,用不著齊文。”
“都派出去了。”蕭曉雲頭也不回,心裏猶豫著該選哪本書,嘴裏慢慢回答:“羅士信帶了三千人跟著王將軍調去了洛州軍營,諸葛德威跟著孫白虎一起去了清渠。”朱玉鳳壽辰之後,厭倦了整日在宮城裏當掛名驃騎將軍的羅士信就嚷嚷著不肯回去,隻恨不能跟蕭曉雲屋裏的柱子長在一起,秦瓊想著裴行儼沉穩蕭曉雲機智,無奈之下的讓他在二人麾下鍛煉,於是蕭曉雲手下的長槍隊便由羅士信負責。
“都出去了?”裴行儼皺著眉說:“我正想問你呢,病還沒好就突然下了這麼多命令,現在隊伍調動的亂七八糟的。”
“亂隻是暫時的。”蕭曉雲手指的方向忽然一轉,將一本《韓非子》抽了出來,轉身正色道:“調動的原因和人數我也派齊武向你彙報了,也沒聽他說你反對。”
裴行儼默然,從彙報的內容看,確實沒有什麼可反對的。這件事起頭起的倉促,但是蕭曉雲那“不可為一日之戰而耗養千日之兵,當以戰養戰”的說法著實新鮮,卻又句句說到他的心坎上,讓人看得心動。雖然齊武覺得封朱玉鳳為妃可能引起蕭曉雲的怨怒,可是從蕭曉雲的行動來看,並沒有任何謀逆造反的意思,何況入宮為妃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榮耀,又怎麼可能引來報複。因此他隻是囑咐齊武注意蕭曉雲的動靜,並未駁回蕭曉雲的提議:“那小鳳和齊武呢?”
“小鳳前幾天照顧我,也被我傳染了風寒。”蕭曉雲打開書翻了翻,隨意回答他的問題:“我怕小丫頭伺候的不合心意又惹起她的暴脾氣,因此讓齊武在一旁陪著。”
“這不是大材小用了麼?”裴行儼幹脆也不吃飯了,放了筷子說:“齊武怎麼說都是護衛……”
“我也沒有辦法!”蕭曉雲合了書攤了攤手:“小鳳那火爆的脾氣,除了你我,能在她麵前說兩句話的也就剩齊武了。”她似乎無限煩惱的說:“羅士信去洛州之前還跟她打了一架,白虎更別說,在她麵前幾乎恨不得自己是個啞巴。”
裴行儼想起羅士信前來辭行時從嘴角一直拉到耳根的傷口,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聽說是兩人一言不合動起手的?羅士信倒是手下留了情,不過她的峨嵋鋼刺還真刺的下去。”
蕭曉雲卻用書掩了口笑道:“羅士信就是活該,女孩子家的終身是他隨便議論的麼?你怎麼處理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把他狠狠的訓了一頓,派到洛州攻城去了。”
裴行儼歎氣搖了搖頭,讓人進來收拾了碗筷出去。蕭曉雲正要照往常一樣給他端一杯茶,卻被他叫住:“這種事情以後讓下人來做就好,你就不要再勞累了。”
伸向茶杯的手在半空中頓住,蕭曉雲怔了一下直起身,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我也隻是順手。”
齊文自她旁邊越了過去自顧自倒了茶奉上去,裴行儼趁著這個空檔說:“怎麼說你也是監軍,做這類粗活難免有失身份。”
蕭曉雲轉身盯著他,仔仔細細的打量對方臉上毫無波動的表情,似乎要從其中探究出最底層的秘密。裴行儼神色自若的從齊文手裏接過茶喝了幾口放到桌子上,穩穩當當的吩咐齊文:“派人去清渠把孫白虎叫回來,他師傅徐天師這兩天要過來。”
“還是勞駕齊護衛親自去一趟吧。”蕭曉雲突然說:“這次事情重大,不然我也不會派白虎和德威一起去。”她邊說邊把手上的紫色扳指拔了下來:“這是我與他約好的信物,白虎與齊護衛相熟,再見了這個,應該就明白了。”
齊文並沒有來取這個扳指,扭頭看向自家主子征求意見。裴行儼想了想問:“什麼事情這麼重要,居然弄得這麼麻煩。”
這個問題一問出來,蕭曉雲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眼睛裏一片為難,過了一會才吞吞吐吐的說:“也不是太大的問題,隻是最近收了一點消息,右武侯徐天師那裏兵力調動頻繁,精銳兵力一直朝著我們這邊移動。我這點小人之心總是安不下來,因此派了白虎和德威去清渠東邊看著。若是真有什麼問題,他們兩個一起處理也穩妥些。”她的眉頭幾乎糾結在一起:“這次派了白虎去,就是為了防著徐世績。現在說他師傅來了讓他撤回來,白虎多半是不信的。”
齊文這時忍不住出聲:“難道他們還要違抗軍令嗎?”
蕭曉雲搖頭回答道:“這還算不上違抗軍令。隻是我?他們的權利一向很大,隻要事情交給他們,便給了他們全部權利。我的話不過是個參考,一切決定權都在他們手裏,沒有人可以幹涉。”她抬頭又補充道:“你弟弟在我手下也是如此。”
齊武自從到了蕭曉雲的手下,獨立處理了很多問題,為人處事越發幹脆利落,在軍營裏慢慢累積了一些聲望,相比之下,齊文這個雙胞胎兄弟就遜色許多。因此齊文對於蕭曉雲,多少還是有一點不滿。裴行儼心裏明白其中的關節,想想蕭曉雲說的也在理,於是打住二人的對話:“既然如此,齊文啊,你就親自去一趟。”
齊文拿了扳指跪下去領命,蕭曉雲趁勢也行禮告辭出來。
“蕭主簿在等人麼?”齊文隨後出來看到蕭曉雲站在外院的院子裏,臉上的表情複雜,眼神卻有些空洞。
“哪裏。”蕭曉雲恍然明白身在何處,收了心思正色道:“隻是擔心小鳳,猶豫著要不要去看她。”
齊文哼了一聲道:“蕭主簿手下能人倍出,有什麼可擔心的!”
這話聽著說不出的刺耳,蕭曉雲眼皮一翻看了看齊文,突然笑了起來:“齊武昨個兒還跟我說起你們兄弟把酒言歡的過去呢。依我之見,你去找白虎之前,不如再去看看齊武吧,畢竟這樣的機會也沒有多少了,對麼?”
齊文聽得她話裏有話,頓時臉漲得通紅,粗聲粗氣的說:“我們兄弟的事不用你管!”話未說完,人已經摔袖離去,終是錯過了蕭曉雲眼中的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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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下,晚歸的群鴉掠過鬆林,複又振翅高飛,劃過吊在天邊的夕陽,隱入山上的群嵐中。山腳下是一望無際的稻田,在一片青綠中夾雜著即將成熟的黃色,每當微風拂過時波浪翻湧,煞是壯觀。
裴行儼在如畫的風景中沿著山路走上來,遠遠的看到如血的殘陽中映出兩個人並肩而坐的背影,一個圓潤玲瓏,一個窈窕秀麗,不時互相咬著耳朵說一兩句悄悄話,開心之時,消瘦的那個會很爽朗的仰起頭,散在肩頭的頭發會隨著她的動作劃出優美的弧線。裴行儼走上坡頂停住腳步,有人從一旁上來行禮:“少爺!”
“裴大哥?”蕭曉雲聽到聲音扭過頭來,夕陽的餘暉在她側影的輪廓上鍍了一層淡淡的紅色,雖然沒有膚白如雪,卻也精神十足。尤其是眯了眼睛的一瞬間,仿佛那太陽是從她眼裏照出來一般,溫暖從其中止不住地傾瀉出來,亮晶晶的撒了滿山坡都是。
朱玉鳳急忙起身行禮:“裴將軍。”悅耳的聲音聽在裴行儼的耳朵裏有些微的緊張,似乎隱隱發抖。
“不用拘禮。”裴行儼見蕭曉雲從地上跳起來去拉朱玉鳳的手,急忙安撫到:“我不過閑來無事隨便走走,聽說你們幾個到這裏坐了一下午,因此過來看看。”他笑了笑說:“依著曉雲看熱鬧的性子,我以為這邊又有了什麼好戲呢。”
“裴大哥真愛說笑。”蕭曉雲往前走了一步,把朱玉鳳擋在身後一大半,拉著她的手卻沒有鬆開:“不過是貪著看風景忘了時間而已。我又不是主動招惹是非的性子!”
“是啊是啊。”裴行儼見她沒說兩句話,身上的刺倒是豎起一半。想想關於這個小妮子最近脾氣不好的傳聞,趕忙轉移話題:“這一下午談了些什麼,居然樂而忘返,晚飯都不回去吃了?”
“曉雲說故事給我聽。”朱玉鳳急忙順著他的話題緩和氣氛:“據說她小時候讀書,曾經看到有人最大的願望就是每天看著麥田。”朱玉鳳扯了扯蕭曉雲一直沒有鬆開的手,示意她不要太緊張,對裴行儼笑道:“少將軍飽讀詩書,通曉百家之言,曉雲說得可是真的?這世上真有這種隻要看著麥田就心滿意足的人麼?”
裴行儼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讀的書,並沒有這樣的故事。於是含著笑搖了搖頭,抬起眉毛看向蕭曉雲,對方並沒遊回應他的視線,有些走神的說:“那是一本鄉野雜書,講了一個男孩並不幸福的生活。可是不管遭受什麼樣的打擊,他依然向往著麥田的質樸,想要守護這美好的事物。”她的眼光投向山腳,廣袤的麥田被麥隴分成幾塊,一騎從中穿過飛馳而來,騎手脖子上係著的紅色領巾在其中格外的明顯。
山頂眾人也看到了這傳信之人,朱玉鳳臉上神色一僵,與蕭曉雲交握的手不自覺地捏緊;連一直侍立在後麵的齊武都不自覺地往前走了兩步。裴行儼將各人的麵色收在眼裏,卻不點破,隻在一旁靜默不語。
等的那人繞著山腳轉了一個彎被擋住了身影,蕭曉雲忽然笑出了聲:“又有事情要辦了,真是一刻都閑不得。”
朱玉鳳張了張嘴隻覺得嗓子發幹,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耳朵裏聽到裴行儼也笑道:“也許是早已解決的事情,隻是前來報告結果而已。”
蕭曉雲扭頭看了裴行儼一眼,目光複雜:“裴大哥這話聽著信心十足,難道已知其中內幕?”
裴行儼淡淡一笑,透出些許疲憊:“我知道的,你大概也明白。”
蕭曉雲愣了愣,與裴行儼視線相交卻馬上避開:“曉雲這點微末的能力,不敢跟大哥相比。”
裴行儼正想再說些什麼,隻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小路上傳來,剛才看到的傳信之人已經出現在視野中,轉眼間上了坡頂,跳下馬來小跑幾步跪下回稟:“稟告少將軍、蕭主簿,張將軍營寨遇到土匪襲擊,所幸早有準備,因此並無太大的傷亡。”
裴行儼點了點頭,沉聲問道:“張青特現在情況如何?”
“張將軍英武非常,率領眾將士奮勇殺敵,那群土匪隻是烏合之眾,已經向東南逃竄。”朱玉鳳聽了這話急忙問:“那張將軍……”
“小鳳!”蕭曉雲急忙喝止:“等裴大哥問完你再問話。不要這麼沒禮貌!”
裴行儼卻朝朱玉鳳安撫的一笑,對蕭曉雲說:“不用這麼謹慎,你也太嚴厲了。朱姑娘的問題,正好我也關心。”說罷,他扭頭問報信之人:“張青特如何應對?”
“啟稟少將軍,張將軍按照吩咐,並沒有迫敵追擊,繼續留守營寨,把守通往西邊之路。”
話音剛落,朱玉鳳已經變了顏色,眼神惶惶看向蕭曉雲。裴行儼點了點頭,吩咐了那人兩句,揮手讓他下去。再看蕭曉雲,臉上神色倒是沒有變,隻用細密的牙齒咬著下唇,死盯著報信之人的背影不做聲。
齊武把憋著的那口氣長長的呼了出來,看著蕭曉雲的嘴唇被咬得通紅,心裏不是滋味。
朱玉鳳立在蕭曉雲一旁,哀傷中帶這些失望,卻沒有放開兩人交握的手。
作為目光聚焦的重點,蕭曉雲對於旁邊人的反應置若罔聞,死盯著小道不肯將視線移開,專著的仿佛那路邊的石頭長出花一般。漸漸的下唇上的顏色淡了些,潔白的牙齒的上卻多了些顏色,在唇上慢慢生出一顆飽滿的血珠,亮晶晶的反射著夕陽的光芒。裴行儼有些看不下去,上前兩步搭住她的肩膀:“諸事強求不得,你不要這樣。”
手掌下的肩膀顫了兩顫,蕭曉雲過了好一會才抬起頭來。唇邊浮著淡淡的笑,初看之下眉目宛然,並無異態,再看之時卻隱約映出了凝重的悲傷。莫名的悲喜,就如同浮雲難掩藍天。
裴行儼看她麵上神色如此,心裏猛的被千鈞重擔壓著,竟然堵得說不出話來。蕭曉雲卻朱唇輕啟,漫聲吟道:“是非憎愛世偏多,子細思量奈我何。”她從嗓子裏發出低低的笑聲:“強求又何妨?”
裴行儼皺住眉,沉下臉來:“你還這麼執迷不悟麼?”他見蕭曉雲臉上仍然是那副悲喜難辨的表情,心裏浮躁鉗住她的下巴扭向山下:“朱姑娘入宮為妃,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榮耀。你看看那裏,黃蓋馬車之下坐的便是主公的欽差,過不了一刻,他們便會到這裏宣旨,你派人假扮土匪引張青特離營的計策已然失敗,現在沒有我的令牌,誰都不能從他那裏借路往西。你的安排都已失效,還要如何強求?”
夕陽之下,麥海邊緣,一輛黃蓋傘車緩緩而來,正是李密宮裏傳令太監出行時用的車轅。朱玉鳳心裏不甘,掙紮良久終於歎了口氣:“這是我的命啊!”
“說什麼呢?”蕭曉雲冷笑了一下,抽出手來來反握住裴行儼鉗住她下巴的手:“裴大哥一向隨身佩帶領牌,我們借過來用用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