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搖不可寄 喟然長歎息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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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田旁零散的有幾棵不知何時長出來的白楊樹,並不粗壯的樹幹筆挺的立在麥隴的兩側。樹根旁不易察覺的土洞中,一隻小田鼠從中伸出了頭,快速轉動著腦袋窺探著周圍的情況。嗅到了空氣中夾雜著的即將成熟的麥香,小田鼠高高興興的用爪子抓了抓嘴邊的胡須,身子一探,熟練地躥向美食的方向。突然間,麥隴上遠遠的傳來一聲馬嘶,緊跟著的是尖利刺耳的驚呼聲,其中還夾雜著嘈雜的嗬斥和叫嚷。受到驚嚇的田鼠身子猛地一頓,在半空中抽搐了兩下,甫一落地,便嗖的一聲竄回洞中,不肯再露麵。
坡頂上僵硬的氣氛被這陣喧鬧打亂,眾人都扭頭朝北看去,隻見那輛黃蓋傘車跑的飛快,似乎是拉車的馬受了驚,控製不住的在麥隴上四處亂衝。齊武看到這樣的變故一時呆住,耳邊傳來蕭曉雲冷冷的聲音:“罘網彌隴,上覆鐵鉗。隻要網撒得夠全麵,就總有一兩個能卡住目標。”她幾時設下了這樣的陷阱,怎麼自己竟然一點都不知道?齊武驚訝地望向蕭曉雲,隻見她臉上的笑容越發古怪:“若是運氣好,中了十個八個也不稀奇呢。”
仿佛為了印證她的話,下麵又傳來一聲嘶鳴,本就受了驚的馬再次中伏,幹脆直接跳了起來,將拉著的車甩的左右亂飛,從並不寬敞的隴上跌入麥田。伴隨著坐車人的尖叫,一時間田地裏塵土滿天,將麥粒麥稈揚的四處都是。
“曉雲!”裴行儼怒喝道:“你又在胡鬧什麼?”
“胡鬧?”蕭曉雲聳了聳肩笑得極是天真:“戰爭時期,要謹防奸細潛入。加強巡邏,保障安全,在戰略要道上增設關卡,這些都是少將軍您同意的。今天這些布置正好派上了用場,下麵那個便是王世充派來的奸細,若是抓了活的便嚴刑拷打詢問軍情,便是抓到了死人也要砍了他的腦袋向主公領賞。我又哪裏胡鬧了?”她笑得越發開心,連眼淚都湧了出來,漾在眼眶中波光粼粼:“正好也借著這個機會驗證一下機關布置,看看有沒有需要改進的地方。”
齊武腦門上嗖嗖直往外冒冷汗:少爺早已察覺蕭曉雲最近行為詭秘,鑒於她素有功勳,因此隻是發了密令讓張青特守住往西的道路,不論何事均不得擅離職守,又派了齊文前往清渠監視孫白虎,留了自己借著貼身侍衛的便利監視蕭曉雲的行動。誰料她竟然如此大膽,將傳令的欽差指認成賊匪,殺其人以拒上命,這,這簡直就是造反呐!若是主公怪罪下來,整個裴家軍都是要被她牽連殺頭的!齊武看著自家少爺越來越沉的臉色,拔腿就要往山下走:“我現在就下去,一定將欽差大人接過來。”
“你最好站著別動。”蕭曉雲蹲在山頂上往下看,隻留給他一個冷冷的背影:“這下麵的機關陷阱可不知道你是友是敵,若是下去了,我可不能保證你能安然無恙的回來。”仿佛為了印證她的話,奔跑的馬車不知道觸動了什麼機關,從田裏立著的稻草人中“嗖嗖”射出幾隻冷箭,虧得那架馬之人臂力超人,強拉著馬頭轉了個彎才不至於中箭,隻是後麵的馬車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上好的楠木窗框上釘了幾隻沒羽六棱箭,光禿禿的箭稈顫巍巍的反射著夕陽的血色,照在人的眼裏格外的刺目。
齊武聽了蕭曉雲的話一時躊躇不知如何是好,等到那幾支冷箭射出,聽著坡下不絕於耳的公鴨嗓子喊救命幾乎連心都跳了出來,隻得扭頭去看自家的少爺。裴行儼此時已經臉色鐵青,陰沉沉的壓過黑了一半的天空比臉色更陰沉的是他身上散發的氣勢,將周圍的空氣染上了越來越濃重的血腥感,壓的人無法呼吸。朱玉鳳無意識的往蕭曉雲背後靠了靠,伸手去抓她的衣袖卻發現自己動不了手指。
時間仿佛突然靜止,空氣漸漸變得有了重量,隔開了坡下的的驚呼喧鬧,也將坡上的氧氣擠了出去。山上四人,一人腳下欲走未走,一人手指欲伸未伸,一人掌控全局氣勢迫人,一人靜默倔強呼吸卻越來越急促。夕陽從山頂把光線的長絲慢慢收回,每一寸光線都染上了肅殺之氣;地上的影子被拉得更長更淡,薄薄的浮在灰塵中,一碰便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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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宮裏的蕭貴妃派人傳來了消息,恭喜她即將鳳臨天下,朱玉鳳的心裏便空落落的沒了底:她才剛剛十五歲,便要嫁於一個年近四十的人。縱然那人名聞天下,縱然那人富貴不可言,然而讓她委身一個足以做爹的男人,她仍然心有不甘。她傾慕的,不是眼角皺紋疊生的一張老臉,而是神采奕奕的英俊少年;她喜歡的,不是精心修飾的山羊胡中的狡猾,而是青色下巴裏不加掩飾的誠摯;她向往的,不是日日深宮獨坐盼聖駕,而是月下相攜,吹簫舞劍的美滿幸福。
可是事到如今,她又能做什麼呢?聖意已定,再難回天,就算她心不甘,情不願,又能如何。峨嵋鋼刺靜靜地臥在桌上,在油燈中泛出難得的暖意。朱玉鳳有神情恍惚的摸著冰涼的刺尖:與其屈意違心,不若離魂歸去。
“吱呀”一聲門響,打斷了她的思緒。抬頭隻見來人隻著貼身的青色小衣,手裏舉著一隻燭台,映出臉上濃濃的倦意:“見你屋裏的燈還亮著,所以過來看一下。”
朱玉鳳淡淡一笑:“這麼晚了,你還不休息麼?病還沒好,當心……當心著涼。”她鼻子一酸,幾乎說不出話來:不管自己如何選擇,今後再也無法陪在她身邊了。
蕭曉雲察覺到她的傷心,伸手將門掩住隻留下一條縫,把燭台放到旁邊的窗台上:“又在胡思亂想麼?你放心,就算李密手眼通天權傾天下,你若不想嫁他誰也勉強不了。”她伸手抬起朱玉鳳的下巴,正色道:“不要杞人憂天了,這件事我自有打算。”
朱玉鳳逼下心底湧出的那一股熱流,勉強笑道:“你是說要滅了瓦崗麼?”她搖了搖頭:“如今瓦崗上有勇將賢臣,下有五十萬大軍,金銀滿屋,糧草豐足。連洛陽的皇室正統都懼他三分,稱霸天下已經指手可待,我們不過身在其中討得一兩口飯吃,又怎麼滅得了瓦崗。”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蕭曉雲點了點她的額頭,眼裏透出一股殺氣:“這麼大的瓦崗,外麵人自然難以一刀砍死。可是如果從內部開始自相殘殺,瓦解起來確是輕而易舉。李密放逐了徐世績,疏遠了單雄信,如今又惹到了我們裴家軍,軍隊已經不再像往日那樣傾力支持他了。現在他專寵的張童兒樊智超又不是真心歸降,新老臣子無人再肯為他做事,瓦崗敗象已顯,隻要軍心再動搖一些,在恰當的時候,要瓦崗分崩離析也並不困難。”
朱玉鳳眨了眨眼睛,想了一會才說:“機會難等,隻怕瓦崗毀滅之前,我已嫁入宮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時候瓦崗毀了,對你我都沒有好處,還是算了。”
蕭曉雲摸了摸她的頭:“你最近想的倒是越來越周全了。”她笑道:“駐守往西之路的將領是張青特,我已經派了白虎前去打通關節;宮裏的動靜有諸葛德威在清渠打聽著見機行事,一定不會讓聖旨有機會宣讀。唐營的趙國公李世民還欠我一個人情呢,你拿著我的親筆信去了,他一定會好好待你。這下你可放心了?”
趙國公李世民?朱玉鳳腦子裏映出他身邊那個說話都會臉紅的書生,一時有些出神,隻聽著蕭曉雲在她耳邊笑著說:“你若是跟哪個有為青年情投意合了,以我對李世民的了解,做媒牽線的事他肯定願意做。唐營裏英雄俊傑比比皆是,你可要把握機會啊。千萬不要等我過去了,還是老姑娘一個噢!”
朱玉鳳頓時紅了臉,扯了她的衣服半真半假的懷疑:“你說的倒是好聽,裴將軍那裏能放我走麼?你見了他,隻怕早把我忘到九霄雲外了。”
蕭曉雲笑容微微一僵,隨即恢複正常:“你可是偷偷離開的,等他發現已經無法挽回,想追也追不回來了。退一步說,就算他半路被他攔了下來,我也會說服他放你走的。他身為軍中主帥,凡事必然以大局為重,這是他的優點也是他最大的弱點。你放心,我自有辦法。”
她突然指了指門縫外漸漸閃現的影子:“齊武這個家夥,居然還真的開始監視我的行動了,聽壁角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聊些其它的事情吧,讓他在外麵聽一夜,著了風寒才好。別忘了明天帶他去騎馬打獵啊。跟我鬥,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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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所謂的辦法,就是把整個裴家軍都賭了上去。朱玉鳳在陰霾的氣氛裏心驚不已:曉雲的法子,分明就是玉石俱焚。隻要裴行儼不放自己走,拒命不遵的謀逆罪名整個裴家軍都擔定了。到時候不僅是裴行儼一人的過失,就連她自己都性命不保。若是當時自己明白這一點,不要說入宮為妃,就算讓她給李密做奴做婢她都會答應阿。
朱玉鳳身子一歪坐倒在地,慘慘淡淡的叫了一聲“曉雲”,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能想到的,在場的人都明白了。齊武眼見裴行儼看著山下的紛亂麵無表情,知道他心裏已經憤怒之極,急忙跪在蕭曉雲麵前懇求:“蕭主簿,你趕快收手吧。倘若沒有釀成大禍,或許少爺還可以在主公麵前保全你的性命,不然,不然就來不及了。”
蕭曉雲看著裴行儼,淡淡的說:“我答應了小鳳,若是保不得她的幸福,便做了她的陪葬。”在她的背後,朱玉鳳眼裏大滴大滴的淚珠如斷了線的珍珠般往外滾,隻抓著蕭曉雲的胳膊搖頭,蕭曉雲拍了拍她的頭安慰道:“你放心,我說到做到。”
裴行儼依然一幅四平八穩的樣子盯著山下,並沒有任何妥協的意思,隻是突然臉色一變,眼裏的殺機一閃而逝,看得齊武心裏驚慌,急忙伸手去抓蕭曉雲衣服的下擺:“小鳳若是做了貴妃,那便是她前世修來的福分,你又何必如此反對?”
蕭曉雲微微退了半步,閃過他的手:“別拿你們男人那套想當然來浪費我們的青春。你若是覺得幸福,大可為了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娶一個大自己二十多歲的女人為妻,不必為李密那個老頭子牽線拉皮條推我們下火坑!”
齊武聽了這話臉上臊的通紅,訕訕的縮回了手。他知道,剛才蕭曉雲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這個女人,真的要拿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來達到那個不值得考慮的目標,即使把所有人拖下地獄,都在所不惜。如今能夠控製這一切的,隻有裴行儼。
就在這時,山腳下的紛亂已經得到了控製,太監從掉了一半的車中爬了出來,身上的官服被扯成了布條,半截袖子在剛才的忙亂中被拋出了車外,露出肥肉橫生的胳膊,上麵滿是劃傷的血印,在他被扯開一半的裏襟中,露出一截淡黃色的綢緞,正是傳說中的聖旨。這個太監跳下車子,扯著公鴨嗓子大聲嚷道:“回去,回去,這是什麼破地方!”
“回不去了……”蕭曉雲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對這山下的人陰側側的笑:“想來便來,想走就走,哪有那麼容易。”她有些絕望的看了裴行儼一眼:“便是我活不下去,陪葬的人也要越多越好!”
話音剛落,就見不遠處火光四起,一時間濃煙滾滾,將北邊的天空遮蓋的嚴嚴實實,那個太監眼見來時的路已經被阻斷,要去的路上機關重重,嚇的兩腿發軟,咚的一聲栽在地上,扯著公鴨嗓子嚎哭起來。
齊武眼尖,看得火光下一隊士兵在麥田中迅速排開隊形,張弓搭箭將那個太監圍在中央,急得忘了尊卑之分,衝著蕭曉雲吼道:“你瘋了,難道真的要殺死欽差麼?”
“她不會殺死欽差。”裴行儼這時才出聲:“真是委屈了諸葛德威,堂堂前行校尉,居然給一個太監做拉車趕馬的粗活。”山坡之下, 那個車夫正好言好語的勸服太監起來,相比而言,這個車夫的鎮定的確令人生疑。
“曉雲呐……”裴行儼長歎一聲,“你是要把這太監折磨得剩了半條命回去向主公報告吧。這種人別的本領沒有,添油加醋信口開河的能力卻高得很。借他們的嘴去告狀,這個離間之極果然巧的很啊。”他扭頭盯緊了蕭曉雲:“我隻問你兩個問題:第一,齊文現在還好?第二,這麼做的後果,你想好了嗎?”
齊武不知道少爺為什麼突然提到了自己兄弟,心裏正自疑惑。蕭曉雲在另一側苦笑道:“少將軍當真慧眼如炬,這麼快就想通了一切。我做了這麼多不過是為了小鳳能夠安全離開,隻要這個目的達到了,任何人我都不會傷害。做這些之前,我已經想清楚了一切,請少將軍放心。”
裴行儼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目光一直達到她的心底,搖了搖頭說:“既然如此,我也沒有其它辦法了。”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塊虎頭令牌扔了過去:“令牌已經給你,叫他們收手吧。”
蕭曉雲伸手一探,自辦空中將令牌拿到手,仔細察看了一下,親手別到朱玉鳳的腰帶上:“莊子最西麵的老孫家,我已經派人在那裏備好了馬匹銀兩,你騎了馬一路往西,遇到有人詢問便出示這令牌,定然可以一路順利,直達長安。時間緊急,該說的我都寫在信裏了,都壓在桃花馬的馬鞍下,走之前記得看一看。” 她理了理朱玉鳳胸前散亂的頭發,深吸一口氣道:“齊武替我送一下小鳳,你們,一路順風!”
齊武眼見朱玉鳳哭得跟個淚人一般,想起以前一起共事的情景,心裏也忍不住難過。倒是裴行儼,聽了這話想了想,隨即說:“既然如此,阿武你便去送送小鳳,你哥哥有我照顧,不會有事的。”
齊武不知為何突然談起自己的哥哥齊文,可是由不得他多想,已經被蕭曉雲催促著帶了朱玉鳳離開。山腳下日光稀薄樹影橫斜,路旁荒草漠漠泛出了一絲枯黃。齊武一邊趕路一邊聽著而畔朱玉鳳止不住的哽咽聲,心裏發苦。等到了老孫家院內取得了行李,忽然聽到背後隱隱傳來尖利的哨音直上雲霄,扭頭時隻見空中爆開煙火,豔麗的顏色映的半黑的天空一片蒼白。正是蕭曉雲慣用的警訊。
“警訊一起,所有的人都要按照計劃進行下一步。”齊武望著已經散去煙火的天空喃喃自語,隻覺得身心俱疲四肢百骸內全無力氣,所有人當中,隻有他不知道,下一步應該做什麼。蕭曉雲的信任,從他向裴行儼報告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永遠的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