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對為政者的要求其實很低很低，對生活也是如此。一畝三分地，老婆孩子熱炕頭，條件允許的話再有點小錢，每個月能買兩次肉吃。他們的眼界都很有限，甚至一輩子幾十年，最遠隻去到離家二三十裏的地方，有的甚至連城門都沒有出過。即使也曾在過路旅人或茶鋪說書人的口中聽說過皇都、名山大川、異域風情，也隻當是個新鮮事，因為實在離自己太遙遠。尋常百姓家，哪裏會與這些有牽扯呢？能順順當當過活下去，這皇都的掌位者便是好的。
    曉生也是這麼想，因此他隻考了個秀才，便不思再考功名了。有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宅子，又有餘錢開個既得收入、又可消磨時間的書肆，這不就夠了麼？當然、如果日後有幸娶到一位能接受他的不思進取，不逼著夫婿覓封侯的娘子，那就更好了。閑時也有人說說話。
    隻是此刻這種情形，是他很不想要的啊！
    看著前麵自家書肆裏頭穿金戴銀的桃媒婆，曉生有種要拿袖子遮住臉的衝動，偏生好死不死被方坤看到了，一句“公子，你可來了！”給喊定了。一瞬間他隻想伸出手指狠狠戳幾下那個榆木腦袋。一點眼色都沒有，怎麼做生意的啊！難怪書肆這半個月下來沒見什麼大收入，肯定是他腦子不好。
    硬著頭皮走進鋪子，沒來得及開口寒暄，桃媒婆就咋咋呼呼了，蘭花指一翹說：“曉生啊，上次我跟你說的那事你想過了沒有啊？這麼大的翡城，你偏偏選個偏僻到鄉下去的地方住著，從那頭走到這頭都得大半個時辰。人家胡家還等著你回話呢，這麼好的一個姑娘哦，你不趕緊應了，還等什麼呢？這翡城裏頭哪一戶哪一家的姑娘我不知道啊，就屬這胡家五姑娘最俊了，人家也不攀龍附鳳，能跟著你過小日子，還有什麼不滿意啊！”
    趁媒婆吐沫橫飛的當口，曉生斜著眼睛看方坤，直看得他冒冷汗。他當然知道胡家的姑娘都不錯，前麵已經出嫁的三個都很有口碑，胡大哥也特別有誌氣，年紀輕輕已經外出經商，每年都能拿不少錢回來。可是，他現在沒想要成親啊，這時候他過得逍遙自在，不知多舒服，如果娶了這麼個宜室宜家的姑娘回來，天天柔情似水地看著他，溫溫柔柔淒淒切切地讓他去考功名或者去外地做生意，那咋辦？可以預見日子肯定不好過。
    嘿嘿了幾聲，曉生揣著手看著桃媒婆那張大嘴，眉毛不自覺歪了下，“辛苦您走這趟了，實在是我不識好歹，本沒有理由拒絕這門好親事，這翡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任誰都知道隻要是桃媒婆做的媒，沒那個不是和順美滿的，可我既沒有父母做主，又沒有兄弟姐妹扶持，孤家寡人怎配得上胡家姑娘呢，不行不行，您還是把姑娘介紹給別家的公子吧”桃媒婆還沒來得及反駁，他立馬對著書肆裏間吆喝：“金櫻，把我剛讓人送回來錢家鋪子糕餅裝好了拿出來。”向媒婆賠笑：“您看我剛讓人拿回來的糕點，還熱乎呢，您也拿些回去試試，算是小子的一點心意了。”桃媒婆本來暗暗惱怒張曉生不知為人處事，現在聽到有糕點可拿，倒也不是一樁好事，要知道錢家點心鋪的千層糕味道最是正道。
    果然沒一會，金櫻就托著竹籃走來，紅布蓋著顯得籃子都堆尖了。桃媒婆嘴裏說著客氣，手倒是伸出來了，眼睛笑得擠在一起，接過東西的瞬間閃了閃，然後曖昧地看著金櫻，撇住張曉生說：“小小丫頭倒是極好，手嫩嫩的，臉龐也長得小巧。有十三了吧？”曉生順口應：“快了，今秋就滿。”桃媒婆又笑道：“沒有媒妁之言總歸是不好的，到時張公子可別忘了找我桃媒婆啊，隻要有我在，任誰都不會有半句閑話兒。我桃媒婆的招牌可是響響的，你可別不信！”
    曉生頓時感到一滴冷汗由額頭冒出來，緩慢地順著臉滑到地上，又一滴冷汗冒出來……匆忙給方坤使眼色，方坤正是害怕待會公子給他好看，嗖地移過來提起那籃糕餅，“桃媒婆，你剛不是提到胡家姑娘好嗎，要不給我說說？你看我也……”桃媒婆屈起手指給他一爆栗，“你倒是想得美，你家主子還說配不上人家姑娘呢，你倒打主意了，去去去……趕明兒給你說個夥房丫頭”
    方坤聽這話不依，纏上去鬧：“夥房丫頭也罷，可得找個標致的啊，要臉小小的，腰也小小的，走起路來婀娜多姿飄飄的……”說得桃媒婆不住敲他腦殼，笑笑鬧鬧地，終於把這尊神請走了。
    曉生噓一口氣覺得這實在太不容易了，他也知道十九是該成家了，可偏偏沒這興致，也搞不清楚原因，算了算了，擱著再議吧！懶洋洋歪在梨花大椅上，方坤笑嘻嘻端了茶來，開始報賬。無非是誰家小子來買了幾張紙，一支筆；誰家娘子來買了少許黛，一張繡花花樣圖；還有喬老先生又把掉了筆頭的羊毫送來黏合……林林總總，沒有多少。
    就像桃媒婆說的那樣，翡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算起來也有兩三千戶人家。離正城牆門近些的地方比較繁華，過了牌坊就有酒樓飯館布店書肆，再往裏走便是住房，過了繁華地界，緊接著有家書院，占的地方很是寬廣。而曉生買的宅子就在這書院再往南走的位置。或許當時建那房子的人，也是貪靜的吧！當然，曉生屋子附近也有不少民居，但大都都不是非常有錢的人家，有的甚至還有幾畝田地在城郊，每天早上起身都去打理打理。本來他還擔心自己住在那裏會不會引起周圍人的反感，不想大家都很是隨意，見他是個老實書生，還不時送些新鮮瓜果蔬菜來。
    因為離書肆比較遠，曉生也懶得天天來督著，就請了方大叔家的小兒子來幫忙打理。這小子剛開始倒是挺客氣，二話不敢說一句天天跟書肆呆著，每天傍晚跑到他家跟他報帳。後來熟絡了，本性也出來了，逢人就樂的，看到張曉生來總是嘻嘻哈哈打諢，幸好這孩子心眼實誠，帳都做得很細致，從沒有差錯。於是曉生正式當起他的甩手掌櫃。
    看樣子真的沒什麼事情好操心啊，果然選擇留在翡城是他十九年來做得正確選擇之二，第一當然就是離開了父母叔嬸帶著銀子瀟灑地走。
    看到張曉生無聊得嗬欠，方坤無奈暫時停止報賬，喊金櫻端茶來。不禁想道比起給自己發月銀的公子，金櫻要勤快多了。喊了幾聲金櫻，沒人應，搔搔頭有點納悶。張曉生見狀自己喊了一聲。聽得裏間窸窸窣窣的響了幾下，金櫻揣揣地掀開門簾挪過來。曉生覺得自己有必要說點什麼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知道的人說是金櫻膽小，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欺負了這丫頭呢！何況又孤男寡女住在一處宅子裏，被傳出點什麼也不是不可能。雖然說十九歲的男兒收個房裏人很平常，但怎麼說他也沒那想法。沒必要毀了金丫頭的閨譽，以後要嫁要走，他也不攔著。
    略微想想後，他淡淡開講：“金櫻，你知道三年了我也一直沒把你當婢女使喚，當然也不會有那種收你做房裏人的想法。剛才桃媒婆說的話你隻當是個玩笑，沒什麼。以前一直把你當小孩子，現在你也十三了，今兒我開誠跟你說，我沒讓你簽賣身契，你也不是我家奴，哪天你有想去的地方了就去，你不走的話我當然也有飯給你吃，有屋子給你住，你也甭天天小心翼翼怕到不行的樣子，放開心去做事就好，沒人會難為你。”
    金櫻本來就是因為桃媒婆的話，又怕又委屈，突然方坤和曉生喊她，更是眼淚花花了。現在聽到曉生這麼一說，淚水早忍不住稀裏嘩啦往下流了。但總歸安心了，扯著衣袖一邊擦眼淚，一邊不住點頭，哽咽得說不出話。
    方坤看這陣勢不大妙，笑了幾聲，打圓場說：“公子你甭這麼一本正經的啊，嚇壞人了，剛才桃媒婆來之前，梁妙少爺過來找你了，送來一張信，說是讓你看了之後幫他好好斟酌斟酌。跟他一起來的還有梁小少爺，拿了你刻的那枚印章高興地跟什麼似的。說改明兒還得讓你給刻一方田黃石的。”
    曉生順口應聲，自己走到櫃台裏取信看，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眉頭都蹙起了。
    這什麼事兒啊……還斟酌個啥勁，梁妙那死小子肯定已經應允了，不用說肯定連他那份也給答應了。看來翡城的第一攤甜榆錢，他是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