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學（11）
    命運公平，業力隨身。出來混是要還的，你不信是不行地。
    五年級期末考那天下午，偷偷剛到學校，就有人來接她去醫院，說是母親病重住院了。母親得了腦淤血，偷偷見到媽媽的時候就已經昏迷沒知覺了，沒遭什麼罪，一天一夜就走了。
    繼父佟得知母親昏迷的時候，當時第一個反應就是從母親的身上拿走鑰匙。那幾天的記憶偷偷一直是曆曆在目。當時很奇怪的，偷偷其實是沒有感覺到悲傷，暈暈乎乎的感覺像是做夢，很長一段時間感覺不到母親是不在了。直到多年以後，夢醒了，可又感覺母親這個詞似是很遙遠的故事。
    葬禮，偷偷像木偶一樣任大人們擺布。棺材中的母親果然就像睡著了一樣。旁邊的大姨哭聲很大，很淒涼。偷偷想我也該哭一哭吧，於是跟著哭了一下。骨灰出來的時候顏色有些發綠，聽說是藥物殘留的原因。偷偷用手去捧，還是熱乎乎的，然後裝進紅色的布袋裏，最後偷偷給媽媽選了一個很漂亮的骨灰盒。
    最初，繼父對偷偷還是可以的，似乎一切一如既往。母親去世不過一個月，繼父又找到下家了。很快，偷偷有了繼父和繼母。不過繼母有自己的家，家裏有一兒一女，都比偷偷大。他們家離偷偷家不遠，所以這對老鴛鴦平時就是晚上睡在一起，白天各在各家。憑良心說，繼母沒有對偷偷多好，但也絕對沒有對偷偷不好。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偷偷成了可憐的灰姑娘了，小姐姐也成了灰姑娘的姐姐。其中的辛酸曆程一言難盡，總之佟達其人比東北的老娘們還老娘們。這男人視野小，就擔心偷偷吃的多，什麼都藏起來。導致曾經不愛吃雞蛋的偷偷也愛上了雞蛋，趁著家裏沒人偷偷自己煎雞蛋吃，然後還把雞蛋殼從窗子扔出去，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豈料薑還是老的辣，佟達的雞蛋是有數的，每次吃之前都數一數，所以事情暴露，偷偷遭了一頓臭罵。佟達覺得偷吃雞蛋是天理不容的，還專門向偷偷的大姨告了狀。自幼逆反，並且有偵探天賦的偷偷並沒有氣餒，她在繼父的房間隨便掃了一眼，就把目標鎖定在床底下了，果然發現了一個盤子的紫葡萄。現在偷偷膽兒小了，不敢偷吃，咋辦？涼拌！拿著針一個一個地紮葡萄，加速水果的腐敗也好。許是發現藏吃的不能從根本上杜絕偷偷，繼父幹脆直說：“這蘋果是我買回來解渴的，你們別吃。”(你們是指偷偷和小姐姐，其實就是警告偷偷一個人)佟達太不了解偷偷了，幹脆什麼都給偷偷隨便吃，她反而不吃了。
    繼父做晚飯，偷偷不幹活他罵偷偷懶，偷偷做飯他也罵因為用油多了。先讓偷偷下樓打醬油，等偷偷回來了再讓她下去買醋，等上來了再讓買啤酒，如此一番折騰得偷偷氣喘籲籲。東北都有醃酸菜的習慣，一大缸的白菜一二百斤，都讓偷偷一個人搬上樓，樓下的鄰居叔叔看不過了，和繼父吵了起來，繼父說是她自己願意搬。想來偷偷的如活驢一樣的身體，就是這樣來回跑六樓跑出來的。
    和小姐姐吵架偷偷說：“這是我家。”豈料，佟達理直氣壯地對偷偷吼：“這房子是我的。”從此他徹底成功霸占了偷偷的家。偷偷心裏恨啊，寫日記發泄。最悲催的是，根本沒隱私，日記被人發現了。小姐姐躺在大屋的床上大聲地反複朗讀偷偷日記裏的一句話：“見錢眼開的老東西。”繼父呢，把日記鎖起來，說是留著日後當證據？麵對十二歲的孩子，五十多歲的男人，你活的累不累？
    很多人都悄悄告訴偷偷，她媽媽攢的錢，被老頭給密下了。所以特務天性的偷偷做了件大事，偷了老頭的一個鑰匙。這鑰匙原來是媽媽鎖家裏鐵櫃子的。趁著家裏沒人，打開熟悉的鐵櫃，翻了又翻，好像沒什麼特別的，倒是看到了自己罵繼父和雪飛姐姐的日記。可是顧前不顧後的偷偷，沒有馬上把鑰匙悄悄放回去，被繼父發現了，結果震耳欲聾的罵聲把偷偷徹底給吼怕了，她一直哭一直哭，不停滴哭。長了這麼大，家裏沒有成年男人，繼父來家不到一年，而且一直是笑麵虎的，這次經曆確實是嚇到可憐的小女孩了，而後的很多年，偷偷都有一種“小象”心裏。所謂小象心裏就是隻大象小的時候被拴在一個樹樁上，無論它怎麼努力都掙脫不了，而長大後明明輕而易舉就可以掙脫了樹樁，卻因為幼年的記憶再也不肯嚐試了。其實1994年中國的職工剛開始漲工資，母親的小金庫多說不過一萬，要說值錢的還是偷偷家的樓房。對於錢財，這個老東西確實是異乎尋常的看重，母親去世當年，由於人緣不錯，同事們給偷偷捐款三千多元，為了不給老頭，就把存折放在單位工會保管。老頭的親弟弟也是油田單位的，得知了消息給哥哥報信兒，老頭兒二話不說去了工會，死活是要來了存折。偷偷親生父親雖然去世很早，卻也養了偷偷直到十八歲上大學為止。因為父親是油田職工，自去世後，工會每個月都給偷偷生活費，母親去世後繼父就一直去領。
    我們的懶神偷偷變得勤快了，天沒亮就起床，第一個到學校，大門都沒開。晚上最後一個回家，到了小區樓下會多逛幾圈，臨近門口也會在黑暗中站半天，深吸一口氣再進家門，每日如此。其實這一切都可以忍，不過是吃的少些，穿的差點，挨罵多點。唯一不能忍受的是老東西好色的舉動。真的很好奇，世界上所有的繼父都對繼女有色心麼？不管是多大的孩子？所以偷偷很盼望小姐姐不要去大姐家小住，很希望周阿姨每天晚上都跟繼父一起回來住。
    偷偷還算聰明的。一次家裏隻有繼父和偷偷兩個人，老頭非讓偷偷一起睡在他的床上，膽小的偷偷不敢拒絕，急中生智，偷偷說明天語文要考試，晚上一定要複習，所以要打開白熾燈看書。許是老頭心術不正有些心虛，所以沒拒絕。偷偷呢一宿沒睡，拿著語文練習冊躺在老頭身邊，天亮就去上學了。自此之後，隻有偷偷和老頭兩個人在家的時候，偷偷就會鎖門。老頭總是出其不意地推門而入，發現偷偷鎖門，把她一頓臭罵，偷偷就不敢鎖門了。不過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偷偷不鎖門了，她會在門口放個凳子，若有人推門馬上就醒來。
    偷偷那幾年經常照著鏡子問自己：究竟什麼時候能長大？長大了該多好啊！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脫離這個家，若是這個願望達成，此生就沒有更大的痛苦了。
    對於欺負自己的雪飛姐姐偷偷當年是恨極了的，可是孩子麼，再壞能壞道哪裏去？很多年以後，回憶這段日子，偷偷隻是記得當初自己對姐姐壞了一年，而小姐姐欺負自己五年的時光根本懶得回憶了。偷偷習慣埋葬不快樂的事情。對於那個老不死的，若不是他心懷色念，偷偷也不會記恨的。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老頭長命百歲，卻每天都很痛苦。他曾經中年喪子，妻子娶了四個，每日鉤心算計，樂此不疲，這樣的人生，自己就折磨自己了。
    偷偷過著揪心的日子，大姨家在農村，不可能把她接到農村住。那富裕的親戚呢？曾經的長山二姥呢？胖老姨呢？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了。人性如此，沒有埋怨，隻是感歎。從此，偷偷的人生中親情就失去了光彩。朋友、同學們在人生中起了很大的作用。班主任季老師，很關照偷偷，畢業那天，她還抱著偷偷來照相，可惜對季老師的感恩之心後來卻沒有機會還。學校交各種費用，必須由老師寫字條，繼父才肯給。這還算是不錯的了，後來上了初中、高中，繼父根本就不給任何費用，讓偷偷自己去跟老師校長哭窮去。老頭頂著偷偷親生父親的名字，領著免費的氣罐，享受著油田的各種福利；頂著偷偷孤兒的名頭兒，拒絕交閉路電視的費用。賤人見過，賤男人也見過，可是這麼賤的老男人實在少有。
    幸或者不幸，不是那麼簡單的。母親離世，偷偷人生軌跡來了個大轉彎。寄人籬下，人情冷暖，世間心酸，讓偷偷學會了察言觀色，跋扈的性子一去不複返，老虎變成了小貓。其實品性的轉變是受益終生的。隻是，成長的日子，撕了皮連著肉。
    很長時間沒了林墨染他們的消息，直到六年級下學期的一天下午。剛放學門口就有人喊：“李想如意，有人找。”偷偷出來一看，來人正是何榮軍。軍軍眼睛紅腫，委屈地看著偷偷。
    偷偷忙問：“你咋地了？”
    軍軍：“我媽打我。”
    偷偷：“你不是常挨揍麼？”
    軍軍帥氣地一甩頭：“這次不一樣，我離家出走了。”
    偷偷撇撇嘴：“怎麼不一樣了？你這次又幹啥了？”
    軍軍：“沒幹啥，就是逃學上網吧，三天沒上課，老師給我告狀了。“
    偷偷：“果然是你不對，你怨誰啊？”
    軍軍憤憤不平：“你還說我？你不知道，我媽這次可狠了，她拿縫衣服針紮我屁股，可疼了，紮了好多的眼呢，真的！”
    偷偷好奇極了，大笑問：“真的麼？真的麼？給我看看唄，快點。”說著上前湊過去。
    軍軍趕緊後退，推開偷偷：“真是的，你躲開，男女有別。”
    偷偷邊笑邊央求著：“別什麼啊別？咱倆小時候在幼兒園還一起洗過澡呢，給我看看吧，我幫你數數有多少個眼兒。”
    軍軍：“太沒良心了，我都這樣了，你還幸災樂禍？”
    偷偷帶著軍軍去了“憩園”，夕陽下，兩個孩子坐在長廊。偷偷說著自己的經曆的變化，靜靜地流淚，很久很久。最後軍軍也不離家出走了，他說等上初中就好了，他們一定會在一個中學的。天色漸晚，彼此相約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