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華亭鶴唳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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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時間,是沒有人料想到的沉默。蕭瀟吃飯的時候不習慣說話,屋裏另兩個人也就無趣。等到他放下筷子的時候,已經接近三點半了。屋裏很靜,沒有一個人有睡意。想說的不知從何說起,想問的,也一時沒了方向。
“我覺得,還是應該聊聊正事,再這麼坐下去,天就要亮了。”奚適終於提出了一個很有建樹的觀點。
“那就去睡吧。”蕭瀟點了點頭站了起來,想要收拾桌上的東西,被顏俊一把拉住了。事實上,對於他的反應顏俊覺得意外而慌亂。他覺得自己欠蕭瀟一個解釋,而這個解釋恰恰也一定是蕭瀟最想知道的。所以他想說出來,他也一直在等,等蕭瀟主動追求那個答案。可是現在,站起來的人的表現告訴他,這個解釋似乎並沒有那麼重要。
“蕭瀟?”他試探地喊了一聲,手握得更緊了。他忽然覺得現在還包在自己手掌中的那隻微涼的手,隨時可以抽走。為什麼,距離明明近了,可是心卻好像更陌生了?
“怎麼了?”蕭瀟看著他,沒有絲毫不自然。
“我……”
“我撿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幾近昏迷。衣服上全是血。”這個時候,在一旁一直沉默的聲音冒了出來。奚適此時正盯著自己的手裏的筷子,不經意抬頭掃了一眼麵前這兩個人,開始不緊不慢地敘述。這兩個人還真是麻煩,明明是一個想知道,一個想告訴,怎麼就這麼別扭呢?果然人一談戀愛就不正常是麼?也好,那就他來說,就算走之前再幫傻小子一個忙,不管怎麼著,也算是義務。
“如果我沒記錯,那天是八月十六,是吧?中秋節的第二天。”奚適見他們都靜下來,放下了手裏的東西,笑道:“別都盯著我,你倆該坐下的坐下,該閉嘴的閉嘴。明天我就要去大同了,有些事因我而起,那麼離開之前我們就把事情說清楚,免得又生出什麼事端。”
“你要去大同?這麼突然?”
“這事兒我們一會兒再說,先別打岔。”麵對顏俊的疑問,奚適一笑而過。然後他又轉向蕭瀟,麵上的表情雖然還是吊兒郎當,但是眼神已經透著認真:“蕭瀟,有些事他瞞你,無非是因為兩個理由,一是怕你難過,二是怕你受傷,所以無論造成什麼結果,就動機而言,我覺得你都不應該太苛責。這兩句話,你承認嗎?”
“奚適,你!”
抬手止住了顏俊想要阻止他的話,奚適作為奚家少東的氣勢才第一次顯露出來,明明還有笑意,但是說出的話卻是擲地有聲:“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有機會這樣好好地跟你說話。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不指望能改變你對我的偏見。但是接下來的話,都和顏俊相關,要是你拒絕接受,他就太可憐了,而如果是這樣,我也無話可說。”
不知道是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還是因為別的原因,蕭瀟終於在顏俊放開了他的手以後,點了點頭:“請說。”
“好。”奚適鬆了口氣,道:“蕭瀟你記住,這是你自己希望知道的,也是你應該知道的。他現在在外人眼裏是什麼人,你大概知道得很清楚吧。太原現在還是一座孤城,這裏的勢力分布比你想象得要複雜得多。在日本人眼裏他們是合作對象,可在國軍和共軍的眼裏,他們就是漢奸,是那種死了都不會有人可惜的人。你覺得這種時候,他怎麼麵對你?這段時間我看著他,他心裏的難受和掙紮,絲毫不會比你少。”
“蕭瀟,顏俊太了解你了,除了心裏認定的,別的東西你根本不會在乎。可你的衝動一定會壞事,在這種時候,我們不敢,也根本就不能冒險。但是現在,他還是不顧所有人的反對把你帶了回來,假如你這個時候還要怪他,你就根本不夠資格站在他的身邊。”
“奚適,你夠了。”感覺到他越來越過分的話,顏俊終於再聽不下去,說話的態度絲毫不比奚適好。接下來猶豫了片刻,他終於再一次開口。
“蕭瀟,對不起。”既然決定麵對,接下來的話即使殘酷,他也要自己說,不管蕭瀟要不要,那是他欠他的。“其實,早在一年多以前我就已經悄悄潛回了太原,也很早就知道你的情況,更加清楚你和畫小樓一起,屬於共黨在太原的地下情報點。因為……”
“因為畫小樓一直找不到的那個未婚夫,就是我。”奚適插嘴,笑道:“小樓一直就是日本共產國際的成員,這一點我在日本的時候就知道,她也從未瞞過我。當然我在軍統的事她也是清楚的,同在別人的地頭共事,這種平衡很微妙。不過我沒想到,她會為了你,把我給扔了。”再次看到顏俊轉過來的銳利目光,奚適識相地閉了嘴。
“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顏俊看向蕭瀟,眼裏是歉疚還有無奈,“可是那個時候,我的確連自身的安全都沒有辦法保證。日本人盯著山西方麵的動向,也盯著軍統和共黨,如果我去找你,一定會引起懷疑,共軍方麵也一定不會放過你。”
“也就是說,你就假裝不認識我,目的就是為了切斷和我的所有聯係,用來確保我的安全,也保證你們不受懷疑,是這樣吧?”
“對,尤其是在我們以那樣的一種身份公開回來以後,隻有離我遠遠地,你才能安全。一直到那天在街上無意中碰到你和蕭憶,事態卻開始朝著我無法控製的方向發展。也是那個時候我才明白,自己根本就無法做到完全不去在意。”
“所以那天,如果不是蕭憶喊住你們,你根本就不想見到我。”
“不是這樣,蕭瀟,對不起。”一把抓住蕭瀟的手,顏俊麵對他如此平靜毫無情緒的闡述,心裏卻覺得說不出的慌亂。雖然眼神還是關心,口氣還是溫潤,可為什麼總是覺得這麼遙遠?
“不用對不起,你是對的。”笑著覆上顏俊的手,蕭瀟是再平常不過的語氣和神態:“這種局勢下,誰都是無可奈何的。小樓很早的時候就提醒過我身份這件事,那個時候,我就想通了。”
“你沒怪我?”壓下心頭的忐忑,顏俊試探著問了一句。
“顏俊,你不需要這麼小心翼翼。”蕭瀟繼續道:“我雖然並不想牽扯黨派紛爭,可是大是大非我還能分得清,更何況,都這麼多年了,現在和過去,什麼都不一樣了吧?人是會變的,過去的就過去了,過去了,就算了。”
這句話,他什麼意思?什麼叫幾年前?什麼叫過去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白天在醫院裏對著沈昀的那兩句話,難道說……“蕭瀟你別誤會。”顏俊連忙解釋道:“我白天那麼說是有原因的,那個時候,我看到了沈昀眼裏的殺意,我不能讓他處在主動地位,所以我才這麼做。”
“我明白。雖然沈昀一直在救我,但是必要的時候,他也會用我威脅你,畢竟戰局更重要。”蕭瀟很明事理,“我說過,你沒必要這麼小心翼翼。”想了想,他又問道:“可是,現在就沒有關係了嗎?日本人現在正在全城搜捕共~黨,一個不小心,你們就會被我拖下水的。”
“現在局勢就有意思了。”奚適抱著雙臂靠到了椅背上,仍是笑:“蕭瀟,你不在漩渦中心,其實對於你來說,隻要有人不擔心你泄密,你就是安全的。不過看樣子,你是得到了沈昀的充分信任的。而且你隻是個小人物,所以大概沒關係。”
是這樣嗎?可是蕭瀟還是懷疑,他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腦子裏的疑問太多,卻分析不清楚,一環扣著一環讓人應接不暇。如果真的沒有人知道他,那麼為什麼會把蕭憶和顏俊聯係到一起?而奚適說得這麼輕鬆,又是為了什麼?即使顏俊不懷疑,但這個人,是否真的可信?
注意到蕭瀟再一次的沉默,顏俊心裏還是沒有底。他總覺得有什麼不一樣,可是從蕭瀟的表現他根本找不到任何的不正常。是他多想了吧?也罷,不管什麼情況,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補償回來,分開了這麼多年,能再相聚,就是注定。
見他倆各自肚腸,奚適無奈地搖了搖頭,麵對著這兩個家夥,他的腦子是絕對不夠用的。看了一眼手表,他道:“我看,該解釋的誤會也都差不多明確了。顏大少爺麻煩你收拾一下桌子吧,這事兒我不做,反正你也舍不得你家蕭瀟操勞,你就幹脆點兒吧。”
“我是傷員。”
“我知道。可是我說的話也不收回來。”奚適臉上的表情讓人看了就想揍,看著顏俊無賴不過自己極不情願地進了廚房,他笑得極其得意。然後毫不猶豫地坐到了蕭瀟的旁邊。
“支開他,想跟我說什麼?”冷眼看著奚適,蕭瀟對顏俊的好欺負其實有一些意外。
“喲,很敏銳嘛。”聽到廚房裏的水聲,奚適湊到了蕭瀟的跟前,眯起眼睛仔細端詳了他半天,然後放下了笑臉,聲音輕輕的,語氣再次變得認真起來:“你知道麼,那天我在報社大樓不遠處看到顏俊的時候,他已經被慌亂的人群推推搡搡跌在了地上,身上受了很多傷。那個時候日本人的飛機剛剛飛走,你所在的那個報社已經麵目全非,我猜,他是想去找你。”
看到蕭瀟淡漠的表情,他哼了一聲,繼續說道:“後來,我就把他帶到了顏先生那裏,和所有人一起遷到了臨汾。在臨汾,他以為你死了,病了一個多月才好轉,可接下來的整整兩個月始終萎靡不振,甚至連眼睛都不願意去治。那時顏先生的訓斥,顏太太和小雨的眼淚絲毫沒有任何作用,顏太太甚至差一點就以為他活不下去。我還記得小雨有一次哭著跑來找我,說她看著哥哥覺著難受,明明難過,可是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蕭瀟,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因為那時他的世界裏,隻剩了你一個。那種感覺,你能明白麼?”
安靜地聽著,蕭瀟仍是垂著眼眸一句話沒有,可是心裏卻起了漣漪。能不能明白?這種心痛,他怎麼可能不明白。可這樣的錯過,也真讓人哭笑不得。
“不過,在我們所有人都以為會就這樣下去的時候,有一天他卻忽然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奚適的口氣始終沒有波瀾,看了一眼廚房門口,他知道顏俊未必見得希望他說,但是他還是說了下去,因為有些顧慮顏俊有,他沒有。“他請顏先生給他一年的時間,他會治好眼睛重新振作,但是在這一年裏,他不想被打擾。顏先生當然高興,這之後,我就受顏先生之托陪著他去了蜀地。”
“四川……”
“不錯,四川。”奚適重新又露出了壞笑,“這其中的理由,不需要我多說你自然也懂。其實說是陪他,除了去看大夫的時候,這小子總是把我趕得遠遠的,自己種地,自己做飯,過的很清苦。說來他運氣也好,蜀地算是山靈水秀,藥材名醫樣樣不缺,可饒是這樣他的眼睛也看了大半年才好轉。直到一年以後,他遵守承諾回了臨汾,重新編入了晉綏軍……”
“奚適,你又在搞什麼?”話說到一半,顏俊已經從廚房裏出來了。他的速度還真不是一般地快。看到奚適離蕭瀟那麼近,他立刻走到了旁邊,第一個反應仍然是不悅。
“哪有,就是交流一下感情嘛。”奚適一臉委屈到不行,跨到旁邊迅速拿起了自己的公文包。再次看了一眼表,直接就往門邊走過去:“行了,你們倆還有什麼問題,回床上慢慢解決吧。我要走了,今天最早的一班火車,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等一下,”顏俊一步跟了上去,這個家夥怎麼說風就是雨?他問:“你這次去是因為什麼?”
“嗬嗬,”說話間,奚適已經打開了大門,回頭看了一眼蕭瀟,他神秘地眨了下眼睛:“這事兒,暫時不能說。我趕時間,走了。”說罷,一步跨了出去,不過稍後,他忽然又把腦袋伸了回來,對著蕭瀟笑得很挑釁:“蕭公子,我隻是好意提醒你,你搶走了我的未婚妻,所以你家俊俊要是有一天也被你扔掉了,我這裏可是隨時歡迎。”
坐在車裏,奚適用手撐著頭,回想著剛才蕭瀟和顏俊的表情若有所思。這兩個人其實真的是心有靈犀,對方想的什麼一點就透。這大概也是顏俊如此珍視這份感情的原因之一。也大概就是因為太珍視了,才會小心至此。但現在看來,這份小心或許是多餘的。
算了,有些事旁人是管不來的,讓他們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