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瀟，無論如何，我希望你冷靜下來。”畫小樓沒有正麵回答他的話，握著茶碗，神情嚴肅。可這卻讓蕭瀟的心跳得更加厲害：她這麼說，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告訴我，他在你這裏。我想見他。”蕭瀟此時已經沒有精力再去顧及對方為什麼會知道他的名字，他現在唯一關心的，就是顏俊的下落，隻要有一絲希望他就願意相信。
    “好，我告訴你。”畫小樓這一次卻回答得很幹脆。看到劉大夫端著藥碗進來，她又頓了一下，道：“你先把藥喝了，再聽我說。”
    看到畫小樓眼裏的堅持，蕭瀟毫不猶豫地端起藥碗，也不顧苦和燙，皺著眉頭一口氣便喝完了，然後就又直直地看著安靜地坐在對麵看著他的人，聽著空氣中的心跳聲，等著她開口。
    “蕭瀟，我現在把實話告訴你，接下來你要怎麼辦，你自己決定。”畫小樓下定了決心，盡量放平了自己的語氣。“昨天在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在半昏迷狀態，口中一直喃喃地念著三個字，地下室。而那個時候空襲還沒有結束，所以後來的幾分鍾，我們就是在你家的小地下室裏麵度過的。”
    蕭瀟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臉色煞白。心裏的不安重新又襲了上來。
    “沒錯，如果顏大少爺真的在地下室，我們不可能遇不到。”他不在地下室？那麼就意味著，他在外麵，他……
    “不，不對。”蕭瀟卻忽然反應過來，看著畫小樓的眼神裏夾雜了怒意和恐懼，他一下子站了起來。“那個房間的入口應該已經被毀了，你在撒謊。我要去找他。”
    “我沒有胡說。”聲音一下子就大了起來，坐在那裏仰視著蕭瀟，畫小樓卻始終很冷靜，“其實你們不知道，地下室還有另一個入口，而且我也知道另一個你不敢承認的事實。”
    “我不相信你。”蕭瀟忽然有一種受騙的感覺，他之所以願意聽話，是因為他以為顏俊已經被救了出來，可是眼前這個女人的閃爍其詞，分明就是在騙他！想到這裏當機立斷轉過了身。
    “他不可能還活著！”
    這句無情的事實似一把利刃，直直地插進了蕭瀟的心髒，他一個踉蹌撞倒了椅子，被站在旁邊不言語旁邊的劉大夫一把扶住了。吃驚地看著畫小樓，劉大夫示意她不要再說。這個時候，蕭瀟的身體實在不適合再受什麼刺激。
    但畫小樓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看著他的背影，她的眼裏終於露出痛苦的神色，可是語調依舊冷酷地猶如冬月的寒冰。“你其實一直很清楚吧，他一定是出了地下室，可是根本來不及，在這種情況下，活下來的機會等於零。”
    蕭瀟沒有回答，卻好像被抽走了靈魂一樣軟軟地癱在了地上，抓著劉大夫袖子的那隻手，緊到骨節都泛白。
    “在你昏迷的這段時間，我們已經托人在第一時間去看過所有的臨時傷員收容所和醫院，但是卻始終一無所獲。那一帶居民區遭到了重點轟炸，地麵上的碎石根本就沒有辦法清理，這種情況下普通人都難逃一死，更不用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畫小樓才克製住語氣裏的顫抖，“我知道現實對你來說很殘酷，可是你必須接受。房子裏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生還。”
    夜露深重，秋意寒涼，連蟲鳴都已經很少聽見。桌上的煤油燈靜靜地燒著，已經比方才暗了許多，燈芯也已經很短。搖曳的火光一明一暗，照得屋裏三個影子飄搖如若浮萍，靜默地等待著卻不知最終會到哪裏。
    蕭瀟垂著眼眸，慢慢推開了劉大夫的手，自己扶著椅子支撐著站了起來。依然沒有回頭。
    “我要回去找他。”聲音孤寂，卻帶著無法阻止的執拗。
    聽到他的話，畫小樓的手抓著茶杯，嘴邊忽然微微揚起了笑。隻是這其中的苦澀，沒人能看出來。
    “好，我陪你去。”
    “畫丫頭！”劉大夫顯然沒有料想到，一向沉穩冷靜的畫小樓此刻會陪著這個人一起瘋，城裏現在肯定很亂，而這裏離城裏也有好幾裏地遠。他們真的要此時此刻，在大晚上的摸黑回去？更何況現在蕭瀟的身體本來就十分勉強，就這樣回去他能吃得消麼？
    看到了劉大夫臉上的擔憂，畫小樓隻是對著他笑了笑讓他放心，然後站起來穿上了自己的外套，又把旁邊的一件衣服和自己的圍巾都遞到了蕭瀟的麵前。“穿上吧，先把自己照顧好，才有力氣去找他。”
    蕭瀟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接過了她手裏的東西。她是對的，顏俊還在等，沒找到他之前，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出狀況。蕭瀟此刻對著畫小樓，一句話沒有，但他心裏明白，這個女人大約是真心在幫他吧。
    穿戴齊整兩個人便一起出了門，隻剩下劉大夫一個人呆在屋子裏看著他們的背影歎息。到底他們是年輕人，也罷，看來自己真的年紀大了。
    野外，夜風很冷，仿佛要吹進了人的骨頭裏。送他們來時的馬車早已經走了，他們隻能徒步走回那個已經千瘡百孔的太原城，去尋找在等著他們的未知的結果。一路上，各自靜默，兩相無言，隻有風聲吹動了野生的蘆葦，沙沙的淒涼一如兩個人此時的心境。
    畫小樓知道，現在她無論問什麼，說什麼，她旁邊的這個人都是不會聽進去的，因為現在她自己的心境也是一樣的。抬眼望著漆黑的夜空，隻有少數幾顆星星在閃爍，此時，月亮即使再圓，也已經無法彌補這場災難所帶來的永久的缺憾。
    趕到太原的時候，天邊已經朦朧。現實再殘酷，太陽也依舊東升西落亙古不變，維持著自己原有的軌道，無視塵世間一切恩怨糾葛。城池的盤查開始變得很嚴格，他們好不容易才混了進去。現在出城的老百姓逐漸變多，可依然還是有人留了下來，有些是因為窮，付不起逃命的路費，有些則是守著自己的土地，不願意背井離鄉。
    一天一夜之後，蕭瀟終於又再次看到了那座兩層洋樓的廢墟。那是他的家。
    他們麵前，旁邊那棟房子已經完全坍塌了，他們所在的洋樓雖然因為矮的緣故沒有成為重點目標，卻也隻勉強能看出一個形狀。可是如果，如果他真的在裏麵……
    “你們落在門口的東西，我都幫你帶走了。”畫小樓看到他站在那裏似乎不敢再往前一步的身影，伸出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卻在下一刻被蕭瀟輕輕用手拂去了。
    “你……”
    “我沒事。”蕭瀟此時卻是出人意料的冷靜，語氣平穩，神色正常。他抬起頭看著麵前的一切，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走了進去。
    勉強還可以辨認出來的小院子似乎已經被人初步整理過了，旁邊比較高的地方，僅剩的一麵未坍塌的牆壁搖搖欲墜地支撐著，大概是因為主梁的原因才沒有倒下來。那個下麵，或許是整棟房子唯一的一個小空間了。
    “顏俊，我回家了。”
    蕭瀟喊了一聲，孤寂地回蕩在安靜的上空，隻有碎石滾落的聲音，卻沒有回應。
    畫小樓瞬時間流出了眼淚。
    跨過了橫在他前麵的石頭，蕭瀟幾乎站不穩但仍在往前，動作冷靜而有節奏，眼神裏卻有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他一邊觀察著周圍的地形，一邊仔細地尋找。冷風吹過，讓他壓抑不住咳嗽，但他卻絲毫都沒有在意。扒著石塊手上還沒有好的傷口再次湧出血來，映著蒼白的膚色觸目驚心。
    在不太高的地方，他搬出了一個小石塊，頓時又響起了石頭滾落的聲音，緊接著腳下一空頓時摔倒在碎石上。可他隻是默默地爬了起來，下一刻卻像發現了什麼一樣立刻支起了身體又開始搬旁邊的石頭。
    畫小樓明白了，他在想辦法進去，他要進去！
    “危險！”
    忽然旁邊的人喊了一聲，畫小樓感覺到自己的胳膊被抓住了，緊接著就被拉著後退了幾步。她回過頭，是幾個維持秩序的士兵，臉上還帶著戰火的痕跡，一臉倦容卻還是在堅持。其中一個抬首看到上麵正在想辦法進去的蕭瀟，不由地大吃一驚。
    “喂，先生你快下來，那裏隨時會塌的！”
    可是蕭瀟卻仿佛沒有聽到。此刻他在相對靠近地麵的地方已經挖出了一個小小的洞，臉上有微微的笑，緊接著便蹲下來，手腳並用地爬了進去。
    “喂，你不要命了！”那個人瞬間就想上去把蕭瀟拉回來，可在下一刻被攔住了。
    是畫小樓。
    她眼裏的堅持讓人無法忽視，用手輕輕抹去了臉上的眼淚，轉頭看著蕭瀟消失在他們麵前的身影，她隻是微微一笑。
    “不論那個人活著還是死了，他都渴望再見一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