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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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萬裏才走到藥房門口,就被一臉鬱卒從內衝出來的宏達撞得一愣。
萬裏忙將手中草藥簍丟下,一把扯住他問:“怎麼了——”
宏達“哎喲”一聲,卻是被他的手勁兒攥得直皺眉,嚷道:“手疼手疼,鬆開鬆開……”
萬裏瞪他一眼,宏達抽回胳膊回答說是樂梅病了,要萬裏即刻一同去趟柯府。
男子聞言頓時沒好氣兒道:“以後有話快點兒說,事有輕重緩急,懂不懂?”一麵徑自將散了一地的草藥收拾好一麵抬腳進了屋內,留宏達一人在原處發了會兒怔又忙忙跟進去。
萬裏囑咐夥計們將新摘來的草藥分類揀擇,交待完一抬眼看到宏達直眉怒目杵在旁邊,忙道:“別慌,我也裏有數,待我備齊用具咱們就走。”說話間已自行進另一屋收拾,宏達等不得,便也尾隨著進去。
“樂梅又病了呀,她這是心病……”萬裏低聲說著,話未竟就咳嗽了好幾聲。
宏達似乎此時才發覺他的異狀,吃驚道:“咦?你這是怎麼了……”
萬裏擺擺手回道:“沒什麼,秋涼了,受點風寒也正常。”他將診箱利落地鎖好提在手上,朝宏達說“走吧。”
豈料卻被宏達一把拽住,萬裏不耐地轉頭揚眉。
宏達看著萬裏下巴上的青胡子茬兒和眼裏的血絲,再用審視的眼光打量了他一圈,道:“楊大夫,剛才差點被你混過去了。”
萬裏麵無表情地睇了他一眼,道:“宏達,這些天清早采藥大概沒休息好,怎麼,你終於記起也該關心關心我這位被你遺忘的朋友了?”仍是戲謔的語氣。
“哼,別打岔,我問你,你方才在門口那麼驚慌失措,為什麼?”
“醫者父母心……”
“不對,你一開始並不知道是樂梅病了,你以為是——”說到這兒宏達也刻意壓低了嗓門兒。
“閉嘴。”萬裏咬著牙打斷了他,男子此時濃眉糾結、眼神陰鬱,漆黑的眼珠如兩汪黑黢黢的深潭,潭底燃著兩簇不知名的火焰,宏達看著他這神情莫名就有些發怵,不由想起自己最初給他起的那個外號——“巫醫”。
起軒因火致殘的事,除了幾家關係較近的人,周圍鄰裏是並不知情的,即便有些謠傳亦僅限於捕風捉影,畢竟之前樂梅抱牌位成親的事早已在街頭巷尾傳開,故而但凡在柯府以外的地方大家都盡量避免提及起軒。
“宏達,樂梅是起軒的妻子,起軒……是我的兄弟,他二人現在這境況你也看到了,不管他們哪一個出了事咱們都折騰不起,也都不是我們大家樂意看到的……走吧,有陣子沒見樂梅了,能陪她聊聊家常讓她開心點你也算充當一回大夫了……”萬裏拍了拍他的肩,說完話打頭大跨步出去了,宏達默默跟上。
到得柯府,見過長輩後,二人由仆婦們帶路到了吟風館,萬裏在書房見到了樂梅,樂梅似乎有些神思不屬,人也瘦了好些。
樂梅見了他二人自然頗為親近,他們說笑幾句後萬裏便細細為樂梅診視,又問及她每日裏飲食安睡的詳情,溫言叮囑一番,一並開些安神養氣的方子待回去配好藥再送過來,那邊廂宏達便和樂梅間隙說起了家常話,並把映雪托他帶過來的物什一一交待清楚。
二人起身離開之際,忽見小佩疾走進來口中迭聲喚著“小姐小姐”——私下裏貼身服侍樂梅的人依舊喚其為小姐,樂梅說了幾次見無甚用便隨她們去了。
“都多大了,還是這麼毛躁,”樂梅說著看了小佩一眼,又朝門外的萬裏笑了笑,道:“讓楊大夫見笑了。”萬裏頷首未語。
小佩甫和萬裏二人打了個照麵便趕緊溜進屋內,她自打見過這個大夫起就懾於他的氣場,此刻縮手縮腳站在樂梅身旁,隻眼珠子兀自亂轉。
宏達已忍不住回頭揚聲問:她“什麼事心急火燎的?”
“沒,沒什麼事,”小佩兩手亂晃,眼睛看著樂梅,道:“宏達少爺,我,我方才看到那邊園子裏的花都開了,漂亮得緊,所以…就想叫小姐去看……”說到後麵聲音越來越低。
宏達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和萬裏一道離開了。
適時天氣晴好,日光和煦,萬裏和宏達繞過水榭時,遠望落月軒的方向,倒是鬱鬱葳蕤的模樣,想來園內亦是花木繁盛一片幽靜,可那園內之人又是怎生光景呢?白日裏起軒是不出門的,隻夜裏偶爾出來活動下筋骨,二人默立片刻後互視一眼便離開柯府各自回去不提。
是夜,起軒獨坐院中,恰是孟秋時節,晚風涼爽,下弦月從林木間隙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影,起軒兩手撐著拐杖,頭略垂著,微微躬著的身影顯得越發單薄……
紫煙伶俐,不待他吩咐便輕手輕腳地收拾出一個幹淨小桌麵擺在軟榻上置於起軒身畔,上麵擱了幾樣精致糕點,又拿了件夾衣交待幾句,起軒溫語令她早些去歇息,又輕聲道:“眼下還有什麼人來呢。”
丫頭步履輕巧地退下,琢磨著男子方才仿若自言自語的那句話,少爺想必是覺得這園子太大太冷清了,雖說太太們也時常來探望,但他看上去依舊是心情很不好的樣子,紫煙歎了口氣,心想,楊大夫以前倒是來得蠻勤,可自打上回淋著雨走後也再沒來過,不過少爺最想見的人該是少奶奶吧,假如少奶奶能來這裏該多好啊,邊想邊自己搖搖頭,隔著窗欞望著外頭默默地落了幾滴淚。
起軒呆坐了一陣,正待起身時又佝僂起背手抵著唇悶咳了幾聲,忽然一陣風過,悉索片刻後有細微的踏步聲響起,旋即一件淺灰色的夾衣攏在他肩頭,“提醒過你了,立了秋的晚上不宜久坐。”
起軒站起身轉頭,看到萬裏正含笑立於他身側,此時月光恰恰好透過院裏那棵挺拔的銀杏樹的枝葉灑落在萬裏身上,男子杏色的長衫被風吹得揚起,襯著他麵容倒比平日裏多出幾分溫文與柔和來。
起軒伸手摘掉他衣衫上的枯竹葉,道:“有正門不走,偏要把身衣裳弄成這樣。”
萬裏一曬,道:“你還記得呢,”說著朝西南角那邊揚了揚下巴,“怎麼樣?我功夫見長吧。”
那邊是一片稀疏的竹林與矮密的灌木叢,那兒曾經是起軒萬裏他們兒時的樂園,男孩子打小好逞英雄,就樂意到這一帶荒廢了的各個園子裏捉“鬼”玩兒,萬裏常常和小夥伴兒們打賭,看誰在這陰森森的園子裏呆得最久誰就是孩子王,每次安排一個孩子把守院門,唯認輸者才能從正門出來。起軒和萬裏向來孟不離焦,自然是他的好助手了,後來起軒發現自家“寒鬆園”南麵不起眼的角落裏有一處灰牆居然有幾塊磚是可活動的,堪堪夠一個身量不大的小孩子鑽過去,這下可把兩人樂壞了,於是萬裏每每當著大家夥兒的麵走正門進去,待其他孩子沒留神再從“洞”裏悄悄溜出來,其他孩子不知究竟,便當真佩服他的膽量認他做“頭兒”,讓兩人很是得意了一陣。
“後來是怎麼露餡兒的你還記得嗎?”萬裏拈起小幾上食盒裏的一枚糖漬青果,入口甜中帶酸,讓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起軒轉開視線,假裝沒看到萬裏眼神中促狹的光,男子將五格攢花食盒拿到起軒麵前示意他也吃一個,起軒搖搖頭。
萬裏道:“那回你胃病發了,疼成那樣還非逞強陪著我躲在園子裏,偏生那群小混蛋在牆外頭說日頭沒落這賭就不算完,最後——”
最後,是萬裏見起軒冷汗直冒便直接把人從那洞裏背出來喊了大人送回家的,小夥伴們這才曉得原來內有“機關”,事後還奚落了他們好久……
“就那回害我被我娘罰跪禁足三日……”
“別提了,我爹差點兒沒把我揍成豬頭,說起來咱們和這園子還有緣啊……”
起軒笑道:“是啊,有一回你在那邊掏鳥窩,結果被一條蛇給嚇哭了……”
“……好意思說呢,是你差點兒被蛇咬大喊大叫的,我那是給你嚇得——”
“那都是多早以前的事兒了。”
“嗯哪,陳穀子爛芝麻的虧得你念念不忘……”
“這話換我說才對。”
……
清風,明月,輕鬆笑談的二人,時光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進去吧,風也大了。”萬裏說完,又遲疑著補上一句:“前陣子跟我爹去了趟外埠,現在西洋醫術盛行海上,他聽了頗有興趣,我正好也跟了去長長見識,順便買些書回來琢磨琢磨,看看洋人和咱們的東西有什麼不一樣,走得急了些也沒來得及和你道別……”
若在以前,以萬裏的性子,他是不會刻意解釋的,知己相交,本該是乘興而來,盡興而去,就如同魏晉名士那樣灑脫不拘束。
起軒靜靜地站著聽完他這一段話,好半天方慢悠悠接口道:“萬裏,你可以把我當成從前那個柯起軒。”
萬裏皺起眉,兩人對視片刻,個子高的那個微不可見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