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太太住的屋出來往吟風館方向走有一個涼亭，亭榭臨水而建，池子裏蓮花尚未盛開，荷葉飄浮的水麵綠波微漾，輕風帶來陣陣草葉的濕意與清香。
    萬裏正凝視著池麵上的一隻孤鳥出神，就聽身後有人喊了他一聲。
    他轉頭，見是樂梅在小佩的陪同下正往這邊走近，樂梅大概是讓小丫頭在路邊等她一會兒，自己緩步過來，微“噫”了一聲，道：“楊大夫你怎麼坐在這兒？”
    萬裏擺了擺手道：“這裏景致不錯，索性坐坐再走。”又道：“別那麼見外吧，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樂梅聞言靦腆一笑，眉宇間愁鬱淡去，麵容越發顯得清麗。
    “最近還好嗎？我以前教你的太極拳還有沒有練……”萬裏看著她笑問。
    兩人說了幾句話，然後樂梅忽然問他：“楊大夫，你是起軒最好的朋友吧？”
    萬裏一愣，順口道：“是啊。”
    樂梅頰側漾出淺淺梨渦，“我想也是，我聽我娘說起軒重病時是你一直在他身邊盡心盡力地醫治……我一直想感謝你，但是又沒機會……”話到後麵聲音越來越低，眼中晶瑩泫然欲泣。
    萬裏看了眼她麵上神情，一時無語。
    “……你能和我說一說起軒當時的詳情嗎？我知道這有點為難……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能告訴我嗎？”樂梅側頭望過來，眼神中滿是期盼。
    萬裏轉開頭輕咳一聲，道：“他一直沒醒過來，所以……”
    樂梅肩膀一顫，她低了頭，輕聲道：“這樣啊……”
    萬裏正想轉開話題，卻見樂梅猛然抬頭，又追問一句：“那他昏迷的時候喊了些什麼呢？”她的眼睛睜得很大，那墨黑的瞳仁讓萬裏瞬間產生一種負罪感，他一時有些不敢直視她。
    “他……好象是喊了幾聲‘娘’……”萬裏的聲音也變得很輕。
    樂梅失了神，半晌方道：“那還是要感謝你。”
    “樂梅——”
    “楊大夫，你相信有鬼魂嗎？”
    萬裏想起幾天前宏達和他說過樂梅為了所謂起軒的鬼魂而夜半驚起的事，不由凝神正色道：“怎麼會問起這些呢？”
    “因為我能感覺到起軒就在我身邊。”樂梅的語氣與方才相比明顯帶了幾分喜色。
    萬裏忍不住問：“什麼時候的事？”他想了想，又換了種問法道：“你什麼時候有這種感覺的？”
    “就是那天夜裏，我看到一個戴麵具的人，啊，就是你們那時候跳麵具舞戴的那種，就在我窗外的樹影間一閃而過，我想，一定是起軒的魂魄回來了……”樂梅纖長的指比劃幾下，聲音也開始控製不住地激動起來，全沒留意萬裏瞬間變了臉色。
    她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我感覺到他的氣息就在我身旁，我知道他就在附近，我能感覺到，真的，我知道我這麼說好象有點匪夷所思，但是，感覺不會欺騙我，我隻是想讓你明白，因為你是起軒最好的朋友，我想……我會好好地過日子的，因為……我有一個鬼丈夫。”樂梅說到最後聲音中不期然地帶上了一絲滿足與甜意。
    風撫過她癡癡的麵龐，仿佛也在為這份不渝的深情輕歎。
    夜幕降臨。
    沒有掌燈的落月軒悄無人聲。
    紫煙按老太太的吩咐把從庫房裏挑出來的幾匹綠影紗帶過來打算給窗子糊上，據說這種紗能防止小的蚊蟲夜裏飛進來。
    她邊走邊想起白天在花圃邊看到斜對麵亭子間裏相對而立的樂梅和萬裏：那樣的景色、那樣的兩個人，遠遠看上去倒象是一幅畫兒呢。
    於是，當見了起軒，聽他隨口提起萬裏時，紫煙便不由得接口道：“楊大夫今兒個幫老太太開了藥方子，回來時我見他在亭子裏和二少奶奶說了會子話……”
    晚飯後，院門外響起有規律地叩門聲。
    過不多久，萬裏走了進來。
    他一進來就看到桌上放著的藥碗，用手試了下溫度，萬裏看著起軒問道：“怎麼還不吃藥呢？”
    燭花跳動幾下，光影中起軒隻自顧自地拿著毛筆在練字，桌上已經堆了好幾個紙團，一旁的紫煙小聲道：“少爺說他過一會兒再喝。”
    “多嘴——”起軒頭也不抬地說。
    萬裏挑了下眉頭，拖著音道：“哦——練字呢。”轉頭囑咐縮著肩膀的紫煙去把藥熱過一遍再端來。
    等那小丫頭出去了，萬裏這才坐下，道：“你衝她發什麼火，莫非是你字練不好，遷怒於人？”說話間卻見起軒又將一張剛寫好的紙捏成一團丟開。
    起軒似乎是寫不下去了，瞪著萬裏道：“楊大夫就這麼閑？”
    “我是勞碌命啊，”萬裏仰著頭望向屋頂，轉而坐正了似笑非笑地看著起軒道：“來陪人聊聊天，人還不樂意。”
    起軒看了眼外麵，似有輕雨斷續打在院落裏的芭蕉葉上，他聽了會兒，之前胸口的濁氣似乎是散了些。
    “這樣的天氣，就不用過來了吧，吃藥的事你不是都交待紫煙了嗎？”起軒說完，等了半天沒見萬裏吱聲兒，忍不住就看過來。
    萬裏正好整以暇地雙手抱臂看著他，起軒無奈道：“我方才隻是……”他沒說完，兩人對視一眼，卻都笑了。
    “藥要按時趁熱吃，需要我再念叨幾遍？你再這樣，我可要加一味藥了。”
    起軒聽著他前麵說的話正點了點頭，聽見後半句於是問：“什麼藥？”
    “解相思的藥。”
    起軒不耐道：“誰相思了？”
    萬裏朝那些紙團瞄了眼，搖頭晃腦地說：“欲問相思何從寄，畫個圈兒替。”說完也不管起軒的反應直接起身走到書桌前問：“練什麼字呢？”
    起軒用拐杖把那些紙團隨意撥到一旁，道：“沒練，瞎寫。”
    “我記得你以前用柳體臨過一首詩很不錯，讓我想想啊……”萬裏嘴裏說著話，手卻伸過去抓了一個紙團就要打開來看。
    起軒劈手去奪，嘴裏嚷著，“看什麼啊，我現在的字就象鬼畫符……”
    萬裏聞言似乎想到什麼，他丟開手中的紙轉而盯著起軒道：“哦，鬼畫符嗎？原來鬼會寫字。”他察覺到起軒有些變色，仍堅持繼續往下說：“那麼鬼也可以戴著麵具夜半來天明去了？”
    兩人方才為奪紙團湊得很近，此刻萬裏的臉就在起軒眼前，那樣光潔健康的皮膚，挺直的鼻子和圓潤的唇角，看著這張泛著象牙般健康色澤的臉，起軒突然怒聲道：“我就算是鬼也比某些人強——”他頓住了沒往下說。
    楊萬裏一怔，皺眉道：“某些人？你在說什麼？”
    起軒沒理會，隻走開背過身去坐下，因為氣惱他的腳越發跛得厲害。
    萬裏停了會兒，緩聲說道：“我不是存心氣你，你之前假死讓樂梅抱牌位成親所有人都沒說什麼，因為大家明白你的心，你是為樂梅著想，可你不能在這樣之後又戴個麵具在她眼前晃，讓她以為——”
    起軒就在這時忽然站了起來，隻聽“砰——”一聲響，杯子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他似乎是站不住了，跛著腳又跌坐回去，“滾——”顫抖的聲音被壓得很低。
    “柯起軒，你發什麼神經。”楊萬裏喘口氣，好一會兒才按捺住情緒說下去：“我知道你是因為太思念樂梅，所以才——”
    “你知道什麼？”起軒打斷他的話，“我不是故意的，是那天正好被她的丫環撞見了，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和所有的人一樣，你們以為我一邊自慚形穢一邊抓著樂梅不放？你們以為我想弄出一個鬼丈夫來讓她整天魂不守舍？”起軒突然笑了一聲，那笑聲粗嘎難聽，笑中似有無限蒼涼之意，他啞著聲音道：“因為這個，所以你才想要去安樂梅的心嗎？”
    萬裏聽著起軒那些似乎是在向自己解釋的話，一時有些走神，聽到後麵卻開始摸不著頭腦，“你說什麼？我什麼時候……”他急躁起來又要上火，滿屋裏走來走去，“你之前那句含混不清的話也是說這個？我不過是偶然遇見樂梅，看她那樣癡癡地說自己有個鬼丈夫，那樣子，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我是為你和樂梅著想……”
    窗外雨聲漸密，起軒自言自語道：“雨大了。”
    萬裏話還沒說完，隨口應了句：“什麼？”
    “我說你該回去了。”
    這時紫煙恰好端了藥進來。
    萬裏瞪著起軒，道：“我剛才說的那些，你聽進去沒？”
    “知道了。”話中頗有些不耐煩。
    萬裏再沒說話，打開門就走了。
    紫煙站在房中間愣神，不明白平日裏有說有笑的兩個人是怎麼了。
    起軒呆坐了半天，展開桌上那個被萬裏攥過的紙團，那上麵赫然是一句古詩：有美一人，碩大而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