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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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不停地下。
遠隔幾十裏之外在韓府中等候消息的映雪從晨起就坐臥難安,一顆心懸著沒著沒落地直發慌。
她天天聽著宏達打探回來的消息,雖然自起軒醒後就一直說他“有起色了”“今兒又大好了些”,但終究沒個準信兒,她擔驚受怕,想著那未來的女婿要真的被燒壞了該如何是好?那個俊秀的孩子當初為了讓自己同意這門牽扯著前情舊怨的婚事沒少受罪,那其間種種死去活來的波折想想都讓人心悸而後怕,誰曾料到愁霧散盡喜事將來的時候,卻憑空生出這起劫數?
她甚至想到了最壞的結果,那就是自己如玉般的女兒很可能要伴著一個被大火毀壞了形貌的丈夫鬱鬱終老一生,想到這兒,作為母親的映雪心都碎了,轉而念及這些年她早寡後撫養女兒的種種辛酸苦楚——雖說在韓府衣食無憂,但終究是寄人籬下——難道樂梅也和她一樣薄命?於是,不說夜夜以淚洗麵,心中卻每每長歎,悵惘鬱結。
這還不算,隔三岔五地映雪還要應對焦灼中樂梅的種種疑慮——婚期一再延遲,會不會是個不祥的兆頭?樂梅本就是個聰慧的女子,狐疑中東想西猜的不找她這個娘來談談心又找誰說去?可樂梅就算想破頭也萬不會猜到這是所有人聯手扯出來的彌天大謊——大夥兒出發點是為了她好,怕她承受不住,不想讓她經曆這樣非人的煎熬,想將一個稍微圓滿些的結果直接呈現在她麵前。
可這結果真能圓滿的嗎?
映雪就在這兩頭掛心的日子裏望眼欲穿地熬到這天,這天宏達和父親一早就去了萬裏家,這天起軒拆紗布。
直盼到晚飯過後,宏達才挪腳進了父母那屋,映雪得了信兒也從自己屋裏悄悄趕過來——這一切都沒讓樂梅知曉。
映雪待丫頭們將門窗掩好後,轉身就迫不及待地一連串發問:“起軒怎麼樣?結果怎麼樣……”隨著她的追問其他人的臉色愈發難看。
宏達看了眼站他左邊的爹娘——長輩們都一臉慘淡之色,他為難地開口道:“舅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映雪的腿有點發軟,她扶著桌沿,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宏達,急道:“你倒是快說呀,他到底怎麼樣了?毀容了?殘廢了?”韓夫人早近前來扶著她,韓老爺也連聲勸她別急先坐下。
宏達一咬牙幹脆一口氣說道:“起軒的臉毀了,一條腿也廢了,他要退婚,並且讓大家告訴樂梅,就說他已經死了。”後麵的話越說越快。
映雪暈眩著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一時五內俱焚,心亂如麻。
窗外還是雷電交加,她腦海中卻隻重複盤旋著幾個字:完了……我的樂梅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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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夫人早被眾人勸回去了,士鵬並管家在萬裏家呆得久些,直到天色都暗了,才準備動身。
臨行前自然少不了一番言語感激之辭,雖然結果仍讓大家心痛不已,但不可否認萬裏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柯老爺話說得不多,最後卻執意要給萬裏父子倆跪下,萬裏忙近前施力攔住道:“伯父,快別這樣……”
士鵬看著眼前帥氣挺拔的青年,再想到從早上那番折騰之後就再沒出過屋的起軒——想到他現在慘不忍睹的樣子,一時又忍不住老淚縱橫,在場的人無不唏噓感歎。
上午起軒回屋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放心,我不會再尋死了。”
眾人正暗自念佛不迭,他卻又道:“我要退婚。你們告訴樂梅,就說……我已經死了。”起軒的語氣淡然而篤定,那漠然的神情不象個年輕人,倒象是萬念俱灰的枯槁老人。
起軒的病還需要靜養,精神上的打擊也需要漫長的時日來逐步恢複,眾人曆經了上午的慘痛,麵對這樣的起軒還忍心說什麼呢?隻得依言照辦。
柯府決定明兒一早派人來把起軒接回寒鬆園去,一是老太太掛念孫子已然病倒,二是起軒這樣一直住在萬裏家中也不是長久之計。
士鵬走前又往那屋看了看兒子並絮絮說了幾句話,一行人帶著沮喪的神情離開了。
夜未央。
雨住風歇,院子裏偶爾飄過幾片枯葉,殘紅落敗,就如人短暫而脆弱的生命。
萬裏走進起軒的屋子時,起軒正安靜地靠著床頭不知在想什麼。
萬裏端著藥走過來坐下,原以為起軒或許會對他說起關於樂梅的事——人的心思壓抑太久終要釋放一回,不料卻聽床上那人忽道:“小的時候有一次大哥被傭人的煙鬥燙傷了手……”萬裏微愕卻也釋然:至少起軒還沒有完全封閉自己,不管他想說什麼,隻要他還有向人傾訴的欲望,一切就不算太糟。
同時萬裏留意到,從起軒將“退婚”二字說出口的那一刻起他身上流露出一種聽天由命的無奈,從前那個意氣飛揚的起軒消失了,現在的起軒眼神裏有種說不出的滄桑感,但無論如何,能夠麵對現實就是邁出了一大步,雖然這種“成熟”付出的代價未免太慘烈了些。
萬裏隨手將藥碗置於桌麵上,抬頭凝視著靠在床頭的人,起軒的眼睛沒朝著萬裏的方向,那張受傷的臉卻完全袒露於他眼前,右頰還算好,僅有幾處不太集中的傷痕,左邊的臉卻完全毀了,大麵積的殘傷近看尤顯可怖。
萬裏帶著鼓勵的意味看著對方,想聽他繼續往下說。
起軒卻忽然抬起眼睫望過來,道:“你不覺得可怕?”轉而低頭自嘲地一笑,“我自己都覺得恐怖……”
萬裏明了他話中的意思,緩緩搖頭道:“你全身上下我都看過了,有什麼可怕?”萬裏才說完這句話就察覺到起軒明顯的局促,他本來想再調侃一句——就象出事前兩人間的相處那樣,卻略頓了一下就轉開話題道:“我記得有人以前說過最可怕的是人心的扭曲……”
起軒沉默。
“對了,你剛才的話還沒說完呢。”萬裏溫和地一笑,將已經不太燙的湯藥端過來遞給對方,一麵問:“後來呢?”
“……後來那人被太爺打了板子攆出去了。”起軒喝下藥,又接過萬裏遞來的甘草片含在舌下,表情忽然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從萬裏坐著的位置仍能看到他長而濃密的睫毛上下忽閃,黑亮的眼中神情不定——這似乎是起軒臉上和從前相比唯一沒變的地方。
萬裏將空碗放好,又一臉認真地繼續問:“這事兒你是聽大人講的吧?”
柯家太爺過世的時候起軒才剛出生沒多久,萬裏聽他爹提起過。
起軒點點頭,慢聲道:“我娘就是那年死的……”
他的聲音又低又啞,每一個字倒象是從沙紙裏碾出來的,萬裏猝不及防地聽到這麼個事兒,隻“啊?”一聲就完全愣住了。
從小玩到大的起軒家境殷實、仆從如雲,這些萬裏都從未羨慕過,倒很是羨慕嫉妒他有一個溫柔美麗的娘親。
那個看上去很心疼起軒的女人竟不是起軒的親娘?這真是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後來我爹告訴我,我娘是為了救大哥才……”起軒似乎是從萬裏的表情中感覺到他心中所想,接著輕聲道:“是她帶大了我,這些年也一直對我很好,我從小就管她叫娘,如果不是八歲那年我偶然間聽到了她和爹的對話,這件事也許到死我都不會知道吧。”
八歲那年?記憶中似乎是有那麼一次起軒紅著眼睛找到他大哭過一場,難道就是那回?萬裏有些模糊地想,在萬裏的印象中兒時的起軒身子雖瘦弱,性子卻倔得很,有一次從樹上掉下來連褲子都摔爛了他都沒哭……
萬裏想到這兒忽然有些氣悶,起軒小小年紀就藏了這麼重的心事,也真難為他,便問:“那時候你怎麼不和我說呢?”
起軒看著他蹙起的眉頭,正色道:“要是跟你說了,你就不會再用嫉妒羨慕的眼神看著我了……”
“我幾時用那樣的眼神看過你?”萬裏才說完就意識到起軒居然是在和他開玩笑,他心中一寬忍不住就笑出聲來。
起軒也彎了彎唇角,久違的輕鬆感讓二人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稍傾,起軒從角落裏推出個盒子——正是那天他讓萬裏拿過來的刻著梅花記號的小木盒,對萬裏說:“這個,還是你幫我收著吧。”
照萬裏以前的性子,勢必要諷刺他幾句:你和樂梅的信物,憑什麼要我保管?
但萬裏沒說話,隻默默地伸手接過來,起軒看著他的動作,眼中仿佛有什麼情緒一閃而過。
燭影微搖,滿室靜謐。
多久不曾有過這樣安祥的氣氛了?
萬裏暗忖:讓時間再多停留一會兒吧,就讓我看著麵前這人的雙眼,就這樣平靜安然地度過餘生,不再有不安、惶恐、糾結與痛苦,也不再理會關於樂梅、韓府、退婚、假死的種種種種……一切的磨難,都快些過去吧。
可是,這些,真的能“過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