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軒正在逐漸康複中。
    自他蘇醒後又是好一番折騰，眾人眼看著從絕望中生出了希望，送信的人去了韓府那邊則多半是報喜不報憂，慶幸後轉而陷入無邊的憂慮中，起軒總算是從鬼門關裏被拉回來了，可是，以後又將如何？
    起軒傷口恢複的過程是常人無法想象的折磨，麻醉藥已不能再用，他必須忍受傷口發作時那種鑽心的痛。
    上藥時幾個壯小夥子都按不住起軒的掙紮，擔心他抓傷自己，萬裏隻能將其牢牢地綁在床上。
    起軒痛得抽搐，啞著嗓子嘶吼，吭哧直喘，眼角的淚瘋狂地流，沒一會兒就浸透了紗布。
    旁人都一個個地撇開頭紅了眼眶，何況是萬裏呢？
    心就象被利刃挑開了個口子，麵上卻隻能微笑著在對方耳邊說著話：“我知道你很痛，但你要堅強，這表示你正在好起來……”
    起軒仿佛聽進了他的話，轉而慢慢合上了眼，間或悶哼幾聲，隻身體還是不受控製地痙攣。
    萬裏拋開一切情緒用最專業的態度醫治病人，用加倍的耐心來麵對起軒，喂藥時象對待孩子一樣哄著勸著，說話總是輕言慢語——要知道平時的楊萬裏可是個直腸子大嗓門兒，他有時真懷疑自己是否把下輩子的耐心也在這些日子裏一並預支了。
    一天，楊萬裏正在外間曬藥，猛聽得病房那邊傳來異物聲，他三步並做兩步跑過去，卻見起軒倒在地上，小丫頭摔在旁邊一麵淌淚一麵直唉喲又試圖去扶病人卻被起軒屢屢擋開。
    萬裏在這一團混亂中趕了進來，恰巧柯老爺和夫人今日也來看望兒子，一進門見此景心疼得差點兒沒哭。
    眾人先七手八腳地將起軒抬上床，一麵聽那小丫頭紅著眼訴說原委。
    原來起軒一醒來就找她要鏡子，那丫頭素來乖覺，況且有楊萬裏事先的交待，自是百般借口隻不肯拿給他，於是，起軒發起怒來，她才近身就挨了對方的窩心腳，起軒嚐試自己起身卻跌下了床……
    柯夫人聽到這兒停了哭泣愣了神，柯老爺望著萬裏，其他人麵麵相覷一時都沒了主意。
    楊萬裏看著躺在那兒猶自滿眼不甘之色的起軒，沉聲道：“你等等。”
    他拿來紙筆塞給起軒，示意對方把想說的話寫下來。
    起軒拿起筆瞪了他一眼，奮筆寫下幾個字“為什麼不讓我照鏡子”，字體潦草，筆鋒無力。
    萬裏拿過來一看，想到起軒以前那一手漂亮的柳體字，惱火的情緒不知怎麼就泄了多半，他緩聲道：“鏡子會給你，但不是現在。”
    萬裏還沒說完，起軒又氣急敗壞地拿過紙去歪歪歪斜斜一連寫了好幾個“為什麼”在上麵，寫完了就看向萬裏，眼睛裏全是怒意。
    萬裏掃了眼周圍人痛惜無措的神情，沉吟一下，麵對起軒正色道：“一個月以前，當我把你從大火中救出來的時候，你氣若遊絲你知道嗎，雖然你現在還在救治中，可你腦子沒摔壞，你擁有清楚的頭腦，擁有眼睛，你能吃能喝能睡，對一個動劫後餘生的人來說，你是幸運的，你腿上身上的傷都能恢複到更好的狀態，你要珍惜自己。”
    起軒聞言把紙推回給萬裏，把頭偏到一邊。
    萬裏見他這樣的態度，又想到他剛才發火遷怒下人以至摔倒——以前起軒對下人總是和氣而有禮，他常和萬裏說“那些人和我們是一樣的”——一時也惱了，“你是說你不懂得珍惜自己？所以你一個不高興就大發脾氣、就把自己摔在地上？”他的聲音開始控製不住地拔高，“你知道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所有人為了你心力交瘁，疲累不堪，但有沒有人埋怨半句、亂發脾氣？大家經得起不眠不休地等待，經得起精神的折磨、肉體的透支，經得起這所有的打擊和痛苦，可是卻經不起你這麼一摔！”萬裏按捺下激動的情緒，俯下身直視著起軒的眼睛，然後低低地說：“這個就叫‘珍惜’，你懂了嗎？”
    房中再無一人作聲。
    起軒默然，心思不知飄向了何處，那邊柯夫人靠著老爺的肩頭，兩人都在無聲地飲泣……
    這天夜裏萬裏在自家院子裏喝酒，他很想醉個不省人事，卻隻淺淺飲了幾杯就作罷——起軒的病情還不穩定，這個節骨眼兒上他不能醉。
    天邊一輪新月，映出萬裏布滿紅絲的眼，帥氣而憔悴的臉。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那時候他和起軒、宏達痛飲暢聊，把酒言歡，不過是個把月前的事而已。
    如今物是人非。
    那幾十裏之外的樂梅此刻又在想什麼呢，是了，怕她受不住刺激起軒的事兒都合力瞞著她，此時的她還一心做著甜蜜的待嫁新娘夢，姣好的女子應該正沉溺在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中吧，日日將思念與愛意一針針繡進並蒂的蓮花亦或是嬉戲的鴛鴦中，隻是，真相大白的那天，她又該何去何從？
    萬裏站起身，遙望向起軒的病房，燭光把窗紙映成了桔色，在漸漸升起的夜霧中，那溫暖卻顯得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