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宏達陪同韓府的人過來探望起軒。
    麵對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人，眾人黯然。
    長輩們在偏廳喝茶，宏達給萬裏使了個眼色，兩人前後出了屋，來到後院。
    院子裏的花木錯落有致，規整而茂盛，看得出被主人很用心地照顧著，這個季節依然有木槿花盛開，淡香渺渺，隨風輕送。
    “沒看出來，你還是個風雅的人。”宏達停在一棵合歡樹下，回頭看了看萬裏。
    初次見麵時樂梅放走麵具舞儀式上活祭的白狐引發了一連串誤會，當時萬裏對他二人自嘲“我是巫醫”，後來幾經波折，冰釋前嫌，宏達逐漸了解萬裏的壞脾氣和他的熱心腸基本上成正比。
    兩人對視片刻，都不約而同回想起當初發生的種種，再念及眼下，宏達歎氣道：“……本來是多圓滿的事啊。”
    佳偶天賜，良友三人，這份圓滿如何再重拾？
    宏達忍不住衝著空氣揮了幾下拳，再一拳捶在樹幹上，忿忿道：“為什麼偏偏是起軒呢？”
    萬裏轉開頭。
    風穿過繁密的枝葉，籟籟然如陣陣歎息。
    過了會兒，宏達問了些關於起軒的情況，萬裏認真地一一回複。
    宏達問得很仔細，萬裏想，他怕是為著回去如何應對樂梅的母親——那個堅強又隱忍的婦人的追問而傷神吧，心中不由慨歎：麵對困難人不得不迅速地成長著，這不知是喜還是憂。
    “他能治好嗎？”末了，宏達直視著萬裏。
    “……起軒曾經說過，眼淚流過之後，我會讓笑聲再飛回來。相信我，之前樂梅不也是讓我治好了嗎？”萬裏的聲音自信而真誠，充滿了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
    宏達躊躇了會兒，又接著問：“那，他會變成什麼樣兒呢？”這個陽光率性又帶著幾分蠻橫的青年此時滿臉迷惘。
    萬裏聞言陡然變色，他將宏達狠推了一把，疾色道：“我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兒，我不管——”他瞪著宏達，一字字地吼了出來：“他活著才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轉身就跑開了。
    是夜，萬裏又失眠了。
    從醫治起軒那天起，他就沒睡過一個好覺。
    一方麵固然是因為救治的事忙得焦頭爛額，采藥熬藥炙藥這些雖然不必件件親力親為，但精神上卻如繃緊了的弦般絲毫不能懈怠，以至於有幾次施藥時萬裏的手直發抖，不得不深呼吸才能穩住力道，讓一旁打下手的小夥計疑惑地看了他好幾眼——楊大夫還從沒這樣失態過。
    但更深層的原因呢？
    記得那次倦極了打了個盹兒，合上眼就又回到了那晚灼人的大火中，心仿佛被放在火上烤，眼睛疼得睜不開人卻動不得分毫，口中想喊出那個人的名字嗓子卻象被人掐住了發不出聲兒，惶急中眼前恍然出現一具不可辨認的燒焦了的身體……萬裏在絕望痛苦的煎熬裏掙紮著醒來，滿頭滿臉都是濕的，一時分不出是汗還是淚，直到急走至起軒病房的窗外，心才如輕羽般悠然地飄落回原處。
    萬裏不敢往深了想，原來一直以來他都在自欺欺人，柯家出了事，卻也讓他看清了自己的心——震驚羞愧愀然種種情緒在心中反複糾結，夜不能眠……
    隻是，眼下起軒還在死亡線上掙紮，其他心緒暫且都被他束之擱起。
    幾日後的深夜。
    萬裏一直睡不著，索性就起了身到那屋裏瞅瞅，他披上外衣踱到西廂房。
    遠遠看見藥爐子還在未燼的柴火堆上吊著，熱氣嫋嫋。
    萬裏剛走近就聽到幾聲鈍響，他一驚，又一喜，忍不住連喊數聲：“起軒——起軒——”便一把推開門。
    值夜的小丫頭聽得動靜也從廚房那邊急趕了過來——他們一直是輪著值夜。
    門開處，周身纏滿繃帶的起軒正勉力揮舞著手臂，萬裏激動地跑近前連喊了他好幾聲。
    “啊，終於醒了——”那小丫頭見此情景一臉喜色地忙忙地跑開去端水拿毛巾。
    起軒的眼睛似睜非睜，萬裏半扶起他，輕聲道：“起軒，你終於醒了。”話出口，萬裏才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
    起軒發了會兒愣，萬裏仔細地觀察他，手攬著對方的肩。
    起軒的眼神逐漸清明，他的嘴唇開始在動，看唇形好象是在叫著：“萬……萬裏。”
    萬裏驚喜道：“你，你在喊我的名字，你認出我了？”一麵說著一麵從拿著物什折回床前的丫頭手中接過棉簽，沾了水小心仔細地潤了潤起軒的唇，這才又道：“先別急……”緊接著用細細的管子導了清水分幾次喂了起軒。
    旁邊的小丫頭眼圈兒已經紅了，“二少爺，你總算醒了……”她癟癟嘴，強忍著沒哭。起軒聞聲轉動著眼珠看她，唇又動了動，看樣子也是認出她了。
    萬裏長舒了一口氣，這些日子以來壓在心頭的巨石總算移開了，但伴隨著起軒的清醒而來的隻怕是更多的難題……
    起軒一旦清醒就會發覺自己的狀態不對勁兒，麻醉的藥勁過後他的痛覺會恢複，接著他會察覺自己的右腿沒了感知……
    萬裏正想到這兒，果然，起軒的手開始有意識地往臉的方向摸，眼睛裏帶著疑問一瞬不瞬地看著萬裏。
    萬裏輕輕地說：“我知道……你聽我說，”他的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如江南三月的煙雨——打從有記憶起萬裏就沒對誰這樣笑過，包括以前的柯起軒——這笑意軟化了他那張過於男性化的臉，使那濃濃的眉毛和凜冽的唇角都象是沾了氤氳的霧氣，讓他整個人看上去顯得溫雅而柔和。
    起軒眼睛直直地看著他，沒一會兒又躥上了焦灼和疑問，萬裏給了他一個安撫意味的笑，繼續說：“你不要急……”
    萬裏把事情經過簡單地講給起軒聽，當他說到“因為你的咽喉灼傷了……”時，起軒明顯不安起來，他努力抬起手，似乎想將手放在萬裏肩上，萬裏輕握住那隻相比之下受傷不太嚴重的右手貼到自己胸口，情緒激蕩讓萬裏一時不得不喘了口氣，他捧住起軒的臉慢聲道：“你放心，你隻管安心調養，我會把你醫治好，我會，你要相信我，嗯？”他的聲音穩定溫和，手指修長有力，麵對著起軒那張除了眼鼻口外全部被包裹起來的臉，麵對著起軒眼中全然的焦急與無奈，脆弱與信賴——重傷後的起軒再沒了以前的銳氣——萬裏隻能藏起心中的酸澀與痛楚，因為他知道現在隻有他才能帶給起軒“重生”的信心。
    起軒在他掌中微微地動了動腦袋，一旁的燭火映在起軒的眼中，那瞳仁依然純淨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