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夢 第四章 重入宮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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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的殷都下起了連綿大雪,皚皚白雪冰封千裏,房前瓦後都積了厚重的一層雪。平日熱鬧的街上少有行人,冷冷清清隻有零落幾個小販在叫賣。
九命便是選擇了這個時候出山,尾隨著的還有小跟班子辛。
九命素喜白色,化形之後的衣裳都是白衣,在這寒冬臘月的也不過是看上去穿的略厚,站在連綿大雪裏幾乎要隱了蹤跡。而緊隨在他身邊的子辛一身紅衣,濃烈的顏色迎著風雪也不減光華,如火鮮紅。
‘就算是塗山最招搖的孔雀精都沒他來的紮眼!’
神荼冷笑著,並附送白眼一雙。
當初遇見神荼之後,也不知是出於什麼緣因九命把子辛帶回了塗山當著三千妖魔的麵明示了他的身份,並表明倘若他們有本事有膽量就當他麵把子辛帶走,帶走之後生煎還是活吞他都沒意見,但隻有一點。
“……倘若你們沒這個本事,把性命留下便好。”高台之上,他是這樣說的。即使他麵色如故清冷,子辛那時卻無端感到了一股子陰寒。
這才是塗山狐君的魄力。
而兩年後的今日,他又重新從山間回到了人世。
十二歲的少年身高拔長,龍脈初顯,小小年紀便顯露出其不俗的相貌,縱然塗山妖靈眾多貌美的也不在少數,卻仍少不了有或母性大發或心生愛慕的妖怪出現……總而言之,就是把整個塗山攪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若不是一來有九命看著,二來尋常小妖因龍脈的緣故多半近不得他身。就衝著吃他生肝能修為大漲的份上,子辛早就被不知哪個妖怪拆吃入腹,不定連骨頭也不剩。
兩年。從子辛遇見九命已經有了兩年的時間。這些時日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耗去了他原先抱有的驚懼之情卻消除不了他們之間的疏離之感。
九命恐怕從來未曾忘記過他是一個凡人。
嗬,凡人呢。
他腳步一頓,看了看路邊的商販,喊住九命:“那個……吃點東西吧?”
九命聞聲停下腳步,回首看了他一眼,轉而看了看天色,想了想也就應允了。
在攤主人擺好的桌椅上坐下等待吃食,子辛看著坐在對麵的九命,想說什麼卻又似乎有什麼梗在喉中無法出聲。
存在於他們其中的往往是沉寂。
子辛低下頭。除開開頭的時候還會不知天高地厚地喊幾回小白,餘下的現在總以“那個”、“喂”之類的代替掉名字。
九命從未跟他說過自己的名字。即使他也不是不知道,但總覺得如果、如果他親自告訴他會安心很多。
隻要他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他卻遲遲不這麼做。也不知道是沒想到還是不在意。
塗山眾妖總尊他一聲狐君,鬱壘神荼之餘是直接喊他作九命,老山長是把他喚作阿九,撫養九命長大的狐母喚他少乙……思來想去,他既不願歲塗山眾喊他昏君,有無法如狐母山長般喚他少乙或阿九,就連最普遍的九命二字於他似乎也是遙不可及。
人與妖的隔閡,遠比他想象的來得大。
如今想想,九命也是……從未喊過他的名字。
從未。
在他恍惚著的空檔,攤主吆喝著把熱乎的吃食送上桌又哆嗦著回到火爐邊上取暖。黝黑樸實的臉上帶著期期的笑容。
凍僵了、苦透了卻依舊得保持的笑容。
似乎不這樣,日子就過不下去了。這樣的笑容子辛一路看來竟似乎別無二致。
這是殷都的子民……乃至整個大殷的子民。
也不知道父王怎樣了。
子辛心裏一動,突然不忍再看。別過臉,隻見九命突然伸出手拿起子辛麵前的筷子從他碗裏夾起一塊吃食送入口中。
子辛微微訝異,道:“你不是……”
“興起。”九命放下筷子,喚來攤主,“勞煩再上一碗。”
攤主被他相貌所攝久久回不過神,而他卻回過頭低垂著眉眼似乎方才都是錯覺。子辛隻得再把他的話複述一遍,看向九命:
“不能想點辦法把那張臉變一變?”
他這一張臉這一路下來已經招惹不少麻煩,卻似乎依舊沒有汲取教訓。明明是隨手一個法訣就能解決的事情他卻不遲遲不肯動手。
九命不語。似乎沒有聽見。
子辛吃了閉門羹,也不好繼續開口,低下頭繼續吃自己那份吃食。吃著吃著不知為何碗裏的分量卻越來越多,他抬起頭,看見攤主送上來的九命本應該盛著吃食的碗竟空空如也。
移山術。
“你……”
九命神色依舊。
好,他不跟一頭狐狸計較!
他轉而憤憤地咬著碗裏的吃食,並未看見九命唇角如曇花一現的寵溺般的笑靨。
即使僅僅是一瞬,也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他……並非是沒有感情的。
九命看著對麵埋頭苦吃的少年,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發。
看著少年筷著掉落在桌上驚慌失措的模樣,他對於這樣的行為做了一個定義:大概……一時心血來潮吧。
好容易結了賬,他跟在九命身後,心裏惴惴不安地想著剛剛的事,又不止地抬頭看看九命的神色。
他從來沒有猜對過的,關於他的心思。
就像這次出山到底是為了什麼,子辛也是不知道的。
隻是隱隱覺得,隻要能夠待在他身邊就好了。
僅此而已。
路途漫長的似乎沒有盡頭,不知道什麼時候,九命突然在一處站住。
“到了。”聲音是一貫的清冷無異常。
子辛卻少不得臉色一白,止不住地看向九命:“你……不要我了嗎?”
眼前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是他曾經十年不曾逃離的牢籠。宮牆千裏,青磚白瓦,這是沫邑、乃至整個殷商王朝的聖地,卻是他唯恐不及的噩夢。
王宮。
“你我……原先便無甚關係。何來不要之說?”九命垂首,錯開他的目光。
“但——”
他正想去拉九命的衣角,卻被一道熟悉的聲音喝斷。
“辛弟!”
紫黑服飾的俊秀少年約莫十六七的年紀,身材高挑,與子辛相似的臉上眉目深鎖身後跟著幾個衛士,在城門口遙望著他。
子辛絲毫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遇見他,頓時一怔:“子啟!你怎會在這裏?!”他隨即向旁望了一眼,哪裏還見九命的影子,不由臉色大變:“九命呢!?”
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喊出這個名字,卻不是對著名字的主人,而是對著闊別兩年的兄長。
子啟聽罷冷不禁蹙眉:“九命?那是誰?辛弟你這兩年到底是上哪裏去了?遍尋不見你的蹤跡,父王母後險些——”
“那不是最好?”子辛冷哼一句,他眼眸如深潭幽深暗沉,似乎透不進光亮,偏偏又魅人得要命。他知他不應該這樣說話,但偏偏又住不了口。
子啟眼神一閃,正欲開口。又聽子辛言道:“隻要我死了,兄長你——”他唇角嘲諷,滿是挑釁,“不就可以成王了嗎?”
氣氛驟冷。
子辛頓覺失言,怔在那裏沒有動作。
子啟揮手讓緊跟在他身後的衛士四散開,突然笑了。像是麵對一個壞脾氣的孩子的寬容的笑,但眼底空茫的冷:
“這話若是給父王聽見可就不得了了。辛弟你還真是……一點沒有長大呢。”
他是不會和他爭執的。
子啟靜靜地看著這個闊別兩年未見的幼弟。嘴角的笑容像是凝固著一樣。
他是帝乙的長子。向來以溫文爾雅,長袖善舞著稱,怎麼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和幼弟起爭執?他丟不起,也爭執不起。
子辛既是嫡子,又是在父王母後萬千恩寵之下長大的,怎麼會明白他一個不受寵的長子的辛苦?
“不過也罷。”他看著子辛抿著唇倔強的模樣,走過去拍拍他的背,像是平常人家兄長對闖了禍的弟弟一般。“你在外頭玩了兩年,是時候該回宮了。”
子辛抬起頭。子啟卻已經別過頭去。
由小到大,他們之間的關係從不親密。除了不是同一母所出之外,更由於帝乙過甚的偏愛而導致子啟總是落落寡歡的模樣,久而久之,他似乎就不在意的模樣了,而課業武功總總是出眾,在民間之中聲望不錯。
子辛咽喉滾動。可最後卻還是未出一言,越過子啟往王宮而去。
白雪皚皚。
遠處城牆之上,似有人在觀望。薄雪打在他身上,整個人微妙地與雪景融合在一處。分不清到底哪裏是雪,哪裏是人。唯獨臉上神情冰冷,一如積雪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