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錦瑟進入湖心小築時，玄燁正在看書，書頁攤開放在桌上，瑩白綿軟的小手不時翻動。他看得很認真，漆黑的眸子收縮成一團墨汁，稚嫩的麵孔凝著遠山的冰雪，表情淡漠孤寂的不似孩童，透出時間沉澱過後的沉穩與內斂。
    白錦瑟恭敬地低頭跪著，自從來到這裏，她已經學會了妥協，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看的不看。好奇，自尊，姓名，在生命麵前什麼都不是。
    一個時辰。
    兩個時辰。
    三個時辰。
    玄燁抬起頭，食指無聲響地敲著桌麵，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
    他看著保持著姿勢連續三個時辰沒有動的白錦瑟，從書頁裏抽出一張紙，他看看這張賣身契，再看看跪著堂下的白錦瑟，露出了譏誚的笑容。
    一張紙就能綁住一個人的一生，多麼有趣，又多麼可憐。
    “抬起頭。”玄燁命令道。
    霎時，白錦瑟感到一股氣息無聲無息的強迫自己抬頭，讓人不得不聽從。她睜大了一雙杏目，軀體無法自控隻有服從，寒意彌漫了全身。
    玄燁冷視著滿頭冷汗癱軟在地的白錦瑟，紙頁輕飄飄地從他手中飛出到達白錦瑟麵前：“這是賣身契。”
    白錦瑟看著麵前的賣身契，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你願意跟著我嗎？願意，你可以留下。不願意，你可以拿著那張賣身契離開，不會有任何人阻攔你。”
    “你要想清楚，我眼裏揉不得沙子。”
    女孩看著麵前散發著強大壓迫感的孩子，模樣粉妝玉砌，細嫩的手掌按壓著桌麵，眼裏的寒光就像射入九丈深淵的光芒那般耀眼璀璨，不容置疑，令人臣服。
    在這樣的人麵前，縱然還是個孩子，仍教人止不住顫栗，止不住心驚。
    季明衍來的時候，白錦瑟恭敬地給主人和家主上了茶就退下了，模樣柔順乖覺，姿態隱隱流露出高貴瀟灑的氣息。
    季明衍看著她退下，不見人影後才轉過頭看著悠然端坐在側的玄燁，神情喟然：“我竟不知道府裏還有這樣的人。”
    玄燁也不接他的話，徑直放下茶杯：“今日可還下棋？”
    “當然。”季明衍笑得魅惑，伸手撫向對麵的小人兒：“你可是還欠我十局。”
    “我記得，也請你記得你的承諾。”玄燁不閃不避，清亮的眸子好像看進季明衍心裏深處。
    季明衍但笑不語，將手不動聲色地收回，攏袖看白錦瑟擺放棋盤。
    猜子。
    玄燁執黑，落一子，天元。
    半年後。
    夜晚，服侍玄燁安睡，錦瑟執燈靜靜離開，門悄聲關好。玄燁看著遠去的燭火，房間裏一片黑暗，半晌，翻身坐起，隨意披了件外袍，從屋後的窗口跳出。
    踏空踩虛，衣袂淩然，宛如天人飄蕩在雲端，中間未曾借助任何屏障，眨眼飛出幾十丈，轉瞬就不見了身影，此等身姿，不似人間所有。
    飄然落在季家的後山樹林，空地上已經站了一個人，穿著黑色的長袍，箭袖收腰，長長的辮子黑亮水滑，右麵刺一條青色大蟒，蛇身糾纏，戾氣驚人，左臉麵色如玉，眉眼柔和，溫文和煦。此人正是紫薇星鬥中的巨門。
    “您來了。”巨門轉過身，語氣柔和。
    兩人之間隔了十步，玄燁有蒙古血統，此時身量已到成人的大腿處，這般距離剛好能夠平視對方。
    “是。”玄燁點點頭，聲音雖如玉擊，出口已帶著冰寒冷厲。
    巨門也不在意，道：“您突然失蹤，娘娘很擔心。”
    玄燁冷笑一聲：“她巴不得我永不出現在她眼前，我離開京城，豈不稱了她的心！”
    巨門訝聲道：“您是娘娘親子，骨肉親情，您怎麼會這麼想？”
    “所以說，帝王家就是這般諷刺。”玄燁垂下眼眸，夜色暗沉，巨門武藝高強，清晰看到一抹無奈神情滑過，轉瞬即逝。
    雙方沉默下來，樹林裏夜色更深，漆黑的天幕無月，亦是無星，白茫茫的霧氣開始蔓延。
    巨門又開口道：“總之，娘娘希望您盡快返回京城。上次庶妃派人夜襲北長街，娘娘迫不得已送您離京，沒想到接應的人被殺，您也不知所終。後來，宮內傳出您罹患天花，皇上下旨您在北長街靜養。”
    “娘娘擔心再生枝節，命屬下出京尋找您，至今已逾半年。”
    玄燁沒有做聲，手指在袖裏根根收緊，指節發白。
    巨門繼續道：“您現居之處，乃揚州首富季家。季家家主季明衍薄情寡信，心狠手辣，城府極深。您身份高貴，季氏將您帶回，居心叵測。若有一日，他發現您的身份，必然對您不利。”
    “請您和我回去吧！”
    玄燁抿緊了嘴唇，線條孤傲剛直宛如冰魄，一雙亮眸閃著野性的光芒，仿佛整個天空的星光都貯存其間。
    “我現在還不可以回去。”
    “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季明衍不會傷害我。”
    “告訴額娘，我會讓她成為這個世上最尊貴的女人。但現在，請原諒我。”
    巨門看著玄燁堅決的臉，輕聲道：“為什麼他不會傷害您？您就這麼肯定嗎？”
    巨門不曉得為什麼看著這個孩子對別人如此信任的眼神，心裏會有種突如其來的強大破壞欲，破壞他的執著，破壞他的信仰，破壞他的堅持。這種感覺如此奇怪，如此詭異，讓他的聲音都氤氳出一種誘惑的味道。
    玄燁仰起臉，看著漆黑的天幕，想起晨曦中那個魅惑眾生的笑容，歎息般的發出聲音。
    “概因，他是季明衍吧。”
    如此淺淡的語氣，如此無奈的話語，明明無法說服任何人，卻包含著一種縱容的味道，真實的出現在說話人的眉眼間。
    巨門走了。玄燁站在漆黑的樹林裏，負手望天。
    突然，他抬起右手往後方一劃，肆意霸道的劍氣破空而去，粗大的橡樹一分為二，後麵露出個人。
    玄燁眯起雙眸，纖細的軀體不動聲色地搖晃了一下：“季明希。”
    不錯，站在樹後的是季明衍“柔弱”的哥哥，季明希。
    季明希看了看一分為二的大樹，再看看玄燁冷若冰雪，眉目泛寒的臉孔，原本溫暖柔和的桃花眼變成冰封千裏的雪原，透著肅殺清寒的冷意。
    季明希若有所思地說道：“你不是明衍的兒子。”
    玄燁點頭：“是。”
    “你是皇帝的兒子，是滿人？”
    玄燁點點頭，又搖搖頭：“我確是皇帝的兒子。不過我既是滿人，也是漢人。”
    “明衍知道你的身份嗎？”明顯不懷好意的聲音。
    玄燁靜默了一下，方開口：“算是知道吧。”
    然後，抬頭看著對麵的季明希：“你剛剛想殺了我吧，因為季明衍。”
    若不是季明希不小心泄露的那絲殺氣，玄燁不可能發現樹後有人。
    季明希誠實地點點頭：“是，我很想殺了你。”
    “你現在武功比我高，權勢比我大，殺我很簡單，但你不會殺我，你不敢。”玄燁肯定地說。
    季明衍明知故問道：“為什麼？”
    玄燁沉默地看了眼與季明衍相似的臉，淡淡道：“因為季明衍。”
    季明希想殺玄燁是因為季明衍，因為愛，因為嫉妒：季明希不敢殺玄燁也是因為季明衍，因為愛，因為在乎。
    “你很聰明。”季明希看向玄燁的眼神銳利如刀，並沒有因對方是小孩子有任何輕視：“那你敢不敢跟我賭一把？”
    “賭？”
    “賭明衍在我們之間會選誰，是你，還是我。”
    這簡直就是無理取鬧，戀愛中的人都是白癡這句話果然不錯。
    玄燁聽不下去了，轉身踏步準備離去。季明希譏諷地聲音卻在此時響起：“你怕了？”
    玄燁停下腳步，季明希以為對方會說好，但他隻是頓了一下腳步，繼續前行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季明衍捏緊了拳頭，看著玄燁消失的方向，眼裏滿懷怨恨不甘，神色猙獰，沒有半分儒雅貴公子的氣質。
    他已決定了賭局，哪怕對方無意，用盡手段都得陪他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