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愛我，但到底什麼是愛。
    季家的大門口兩邊站了一溜的仆人丫鬟，看到季明衍的馬車統統都極迅速地跪在地上，聲音齊整，飄蕩在晴空下：“恭迎少爺回府！”
    季明衍踏著鹿皮靴子從容地踩著人階下來，作人階的當然就是奴才，懷裏還抱著一個穿著黑色錦緞銀絲勾邊西杭繡工的玄燁，玄燁臉孔埋在季明衍寬闊的胸膛裏看不清樣子，隻露出漆黑的頭發。
    管家趕緊跑到季明衍跟前，惶恐說道：“少爺，您回來了！”
    季明衍理也未理，徑直抱著玄燁昂首闊步地走在大理石鋪成的道路上，身後恭敬地跟著季平還有季薇，拾階走進朱門大開的季家大宅。
    季氏氏族幾代為商，潮起潮落，上一代曾一度瀕臨倒塌，但季明衍的上台不僅扭轉了局勢，還使季氏的生意更上一層樓。現今季氏積累的財富不說富可敵國，卻是堪比一個省的資產，江南十三省的茶葉、米鋪、船運、當鋪、絲綢•；•；•；•；•；•；這些產業季氏均占了四成，與江北的南宮世家並為當世兩大財神。
    有錢，也懂得享受。
    士農工商，社會人心。
    季家是商，大宅雖沒有皇宮官邸那般氣勢恢宏，但布局對稱，格局構築清雅可人，景致擺設處處精細，樓台亭閣錯落有致，飛簷反宇，古色古香，並沒有如同爆發戶般金碧輝煌，鴻圖華構，反而呈現出一種真正世家大族應有的濃厚滄桑的曆史底蘊，是一種低調到骨子裏的華麗雍容。
    季明衍先讓季薇回到自己離開多時的聽濤小居掃灑庭除，自己抱著孩子身後跟著季平直接穿過中門，拐過數道長廊到了季氏大堂。
    堂上上方隻有一把沉香木鏤空雕花太師椅，椅子上鋪著華貴的白虎皮，沒有人坐。堂下兩邊分別擺著六把同款的楠木鏤空雕花椅，間雜小桌，上麵擺著景德鎮的上等瓷器，瑩白光潤，摸上去像少女的皓腕。座上坐著五個年過半百的白須老頭，都身著玄衣，隻深淺不同，眼光精明，樣貌幹練。此刻，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私語，目光對準了門口步履從容，氣質高華的青年，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到上首，抖衣坐下。
    季明衍含著似笑非笑地謔意輕輕拍了拍玄燁的背，看見懷裏已經睜開的黑色眼睛，發現裏麵有著輕微的惱意。季明衍一向冷情的眼底泛起了一絲微弱真實的笑意，嘴邊的笑容更加邪肆，讓站在季明衍身後的季平不禁一愣，隨即看向躺在季明衍懷裏的孩子。
    是這個孩子的緣故？
    季平想起這個小孩來曆不明的身份，深沉冷漠不似孩子的目光，還有周身總是靜止無波壓抑危險的氣氛，給人的感覺就像隨時有什麼會掙脫控製，破壞一切，季平看見他的那一瞬其實對他產生過殺意，但季明衍明顯對這個一路上連句話都沒有說的小孩產生了興趣。現在，甚至被影響到了情緒。
    “明衍，你不是傳信說要到下個月回來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季氏五長老之首季安信開口了。
    季明衍抬起頭，將孩子往自己懷裏帶了帶，聲音不鹹不淡：“我要再不回來，不就錯過大哥成親的大喜日子。大哥常年照顧我，身為親兄弟，我可是備了份大禮。”
    “哦，這樣。”季安信被季明衍冰冷的眼神看地心頭直顫，頭皮發麻。
    季明衍長居高位，氣勢淩人，性情奇譎，心狠手辣，對付敵人，錙銖必較，決不留情。每一代的季氏族長都是在陰謀詭計，腥風血雨中成長過來，而到了這一代，“一將功成萬骨枯”就是季明衍掌權時的真實寫照。
    但再堅強的人都有柔軟的地方，季明希，季明衍的親哥哥，就是他的弱點。
    現在，有人招惹了這個弱點，那也就活不長了。季明衍悠閑的笑著，臉上的表情一貫的高深莫測，讓人看不清楚。
    氣氛沉寂下來，大堂四周掛著或笑或怒的畫像在風裏微動了一下，栩栩如生。季明衍不說話，緊繃森嚴的氣勢宛如繃緊的弦壓下來，五個老人心裏都有些惴惴不安，手上的巾絹不停擦著流下的冷汗，很快都厚濕的滴出水來。
    季明衍含笑看著，伸出白皙的手指捏了捏玄燁嬌小的鼻子，被不耐的揮開，再捏住，再揮開，往複如此，直到一個清秀俊雅的男子踏步上堂。
    這是個和季明衍很像的男人，但又不像。說像吧，兩人都是一雙天生的桃花目，麵容俊美，身量相仿，眉目之間有八九分的相似。但他們的氣質卻是截然不同的，季明衍俊美而邪氣，眉目流轉勾魂奪魄，多情還是無情。這個人目光溫厚，周身沐浴著溫暖的陽光，給人的感覺很溫和。
    如果季明衍是風，那他就是水。
    不過，本質卻如此相同。玄燁閉上眼睛，將自己更深地沉進季明衍的懷抱，感受溫暖的感覺。
    “明衍，你回來了怎麼不說一聲？”季明希的聲音很澄澈，溫厚的就像個鄰家大哥哥。
    季明衍緩緩笑開了，麵色如玉，眉目如畫：“當然是聽說大哥大喜了，小弟回來送賀禮啊！”語氣溫和，眼裏卻有著毫不掩飾的慍怒以及算計。
    “都是自家兄弟，送不送禮有什麼打緊。隻是，明衍也是時候該早日成親傳宗接代了。”季明希說得很懇切，右手拇指摩擦著手中墨扇扇柄。
    季明衍笑容一凝，旋即又笑了起來：“大哥還真是關心小弟啊！”話音一轉，抱起懷裏的孩子，“不過，小弟的親事大哥就不用操心了。這就是我的兒子。”
    滿意地看到季明希身體一僵，眼中痛楚一閃而逝。真是個好表情呢！季明衍笑得誌得意滿，對著懷中露出錯愕表情的玄燁彎了彎嘴角。
    季明希心裏疼痛地看著一大一小的互動，強笑道：“父母血親豈可亂認，明衍，你確定他就是你兒子？”
    季明衍眉眼一彎，將玄燁抱到眾人麵前，緩緩撫過玄燁的眉骨眼睛：“當然，我季明衍可是會替別人養兒子的人？你看，這眉，這眼，很像呢!”聲音溫柔，飽含著罕見真實的柔情。
    季明希一瞬間蒼白了臉色，緊緊抓住手中的折扇，仿佛抓著最後一根浮水稻草。
    季明衍心下不忍，卻又不願這麼幹脆放過這人：讓我不痛快，那我也要讓你十倍百倍的不痛快。
    季氏家族內部對這兄弟二人的糾葛都私下裏明白，但明麵上從不曾鬧得這麼僵。季安名輩分最高，一聲咳嗽，哂笑道：“既然是族長的兒子，那就得接回他母親，舉行典禮入我季氏族譜。”
    季明衍瞄了一眼怔怔發呆的季明希，轉向季安名：“他母親已經去世了，不用舉行什麼典禮。至於名字•；•；•；•；•；•；”
    季明衍還未說完的話被一道軟糯明晰的聲音打斷：“九黎。我叫九黎。”
    玄燁漆黑明澈的眼睛盯著季明衍深邃的桃花鳳目，一字一頓道：“九黎，我是九黎。”
    澄澈透明的聲音，軟弱易碎的身軀，聲如琉璃，身如琉璃。大堂裏一片安靜，小孩子的聲音並不大，但就是有種魔力讓人去傾聽，季明衍看著這個第一次開口說話的孩子，眼裏心裏不知是種什麼感受，琥珀色的眸子亮得過分。
    九黎，九黎。
    季明衍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站起身來，將這個自稱九黎的孩子高舉過頭，這一瞬，他身披霞彩，於逆光中看不清神情：“好，就是九黎，季九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