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魂歸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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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繁星點點,新月如鉤。黑暗裏涼風習習,燈火下人影重重。
江湖兒女的婚禮畢竟不同於凡人,拜了天地之後,聽月並沒有立即坐進洞房而是揭開了蓋頭加入婚宴,與邵正霆一起接受各方來賓的祝福。新娘美的不可方物,新郎更是人間龍鳳。此刻細看邵正霆,隻見他天庭飽滿,鼻梁高挺,眸如鷹眼,目光如炬,這一刻,仿佛他是坐擁宇宙的君王,而她,是他寵貫天下的後。
昆侖的,祁連的,龍虎的,武當的,青城的……
穿著官衣的,手拿拂塵的,身後背著劍的……
談笑的,敘舊的,劃拳的,敬酒的……
邵家堡偌大的花園裏擺滿了桌子,擠滿了人。賓客們三五成群、一批接一批的舉杯走到新人麵前,他們大碗喝酒,大聲說笑,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尹子鳴靜靜坐在角樓屋頂的黑暗裏,看著這名門正派的豪氣幹雲,看著那對璧人的郎情妾意,看著鳳冠霞帔的聽月宛若九天仙女,明眸皓齒,朱顏紅唇,頭上的喜帕隨著夜風獵獵舞動……
賓客來了,賓客走了,酒席開了,酒席散了,最後,隻剩下空蕩蕩的院子和黑暗裏形單影隻的看客……
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而宛如,你人生的筵席裏,可曾有我?
罷了罷了,有他照顧你,我死而無憾。
此生別過!
喝盡壇中的最後一滴酒,尹子鳴正欲起身離開,卻聽見一個女子幽怨的歎息從天邊傳來。
“哎……”
熟悉如是,陌生如是。
輕輕的,輕輕的……這歎息裏似有愛,似有恨,似有淒苦,似有悲涼,千回百轉,仿佛在冰冷的夜裏,穿越了亙古……
輕輕的,輕輕的……這歎息咬碎了尹子鳴的鼓膜,溶進了他的血液,終如一把利刃直直插在了他的心間……
尹子鳴顫了一下。
他循著聲音側臉望去,隻見那魂牽夢繞的剪影此刻竟孑然立在三丈外的屋簷上,白衣似雪,衣帶翻飛。她瘦削單薄的身子裹在一層清輝裏,似鬼,似魅,似波濤中的扁舟,似秋風中的落葉。
是她!竟是她!
她從何時起便悄然立在那裏?
她的手裏為何會握著長劍?
她銀亮的劍鋒為何會指著尹子鳴的鼻尖?
四目相對,沒有人移動,風拂過她的發,又拂過他的臉,眼波流轉,刹那仿佛千年。
“那夜是你殺我。”
“是。”
“你便是那個總跟在我後麵的殺手?”
“是。”
“你為什麼要殺我。”
“因為,我不能讓你殺他。”
“你竟為他背叛梅?”
“是,因為,我愛上了他。”
尹子鳴淡淡的問,她淡淡的答,隻是她看不到的陰暗中,有兩行清淚流下。
都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早就知道有個人潛在身邊,卻沒想到是她!
原來,前些日子她根本不是去侯爺府小住而是上了昆侖,她沒有成功色誘到邵正霆,卻是愛上了他!她早就知道自己是接替她完成任務的人,她早就知道這場戲會怎麼演,在自己被沈家人押去公堂的時候,在那板子夾棍鋪天蓋地襲來的時候,她根本不在意,她心裏真正擔心的,是另一個人!是那個坐在堂上看戲的人!虧自己還日夜盤算著如何快些完成任務,快些回去見她,虧自己還想死前回祥瑞樓看她一眼,而她盤算的,竟是如何要自己的命!
那些傷,那些血,那些痛,那些因為有人愛,有人關心而被堅強壓倒的懦弱,那些因為她的存在而被麻木的絕望此刻統統席卷了回來,如蟻噬,如刀劃,如劍刻,如撲不滅的三昧真火炙烤著尹子鳴的心肝脾肺。
尹子鳴忽然很想笑,卻又怕笑聲太淒厲,洞穿了宛如的洞房夜。
人就是這麼奇怪,你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哪怕身體發膚傷痕累累,心裏卻堅守著一小塊誰也不能窺探的世界,在這個小小的天地裏,你悄悄的喜歡上了一個人,你們朝夕相對,相濡以沫,你以為你們同樣是淤泥中的蓮,峭壁上的花,你敬她,愛她,卻因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使命不能告訴她,你以為她也是愛你的,卻沒想到,她竟是那個在你的世界崩塌殆盡之後,又狠狠捅了你一刀的人。
這他媽的究竟是個什麼世界啊!
尹子鳴扣上梅花鏢,走出了黑暗,他的眼底溢滿了血腥,他的身上升騰著殺氣,他像發狂的野獸,他像索命的厲鬼,他在心底向天咆哮:天地不仁,世人皆負我!
十層的功力,十一層的恨,梅花鏢出手,在月色下如銀色的閃電直直撲向那女子。
那女子卻依舊麵色如水,她穩穩站立,沒有動,沒有擋,沒有閃。
她靜靜的放下右手的劍,下一刻,三枚梅花鏢盡數沒入她的體內。
如果你曾親眼見過大麗花綻放,你便會知道這黑夜裏飛濺的血那奪人心魄的美,片刻間,那女子雪白的裙衫就被胸口奔流而出的鮮血染透,血聲聲落在屋瓦上,仿佛五裏巷的綿綿秋雨,滴滴打在尹子鳴心間。
她笑了,笑的那麼明媚,可尹子鳴分明看到她眼角滾落的淚。
她為什麼不躲?那夜她可憑空拔地三尺,她明明躲的開!
她竟是找死麼?!
此刻,那女子麵白如紙,她捂著胸口,似乎拚足了全身的力氣哽咽道:“對不起啊子鳴……我不想殺你的,但怎麼辦呢,我快死了,我死後怎麼護他周全?……今夜是他的洞房夜,你不能殺他,不能殺他啊……”
她俯著身子向前尹子鳴走來,每走一步,全身顫抖,如履刀尖。
尹子鳴不可思議的看著她,看著這個曾經對自己痛下殺手,功夫高自己一大截的女人,心中的火焰卻刹那間被她的鮮血澆滅。
恨呢,那徹骨的恨呢,跑到哪裏去了?
“我完成不了任務,蠱毒早就發作了,反正我活不了了,如今死在你手裏,你可能解恨?”
她嫣然一笑,卻又狂嘔數口血,終於支撐不住,跪倒在屋簷邊,隻見她左手一鬆,一個瓷瓶滾到尹子鳴麵前。
她深深的看著尹子鳴,淒然道:“這是我從祁連聖堂裏偷出來的冰蠶雪蓮丸,一千年隻此一顆,能解你腹中的蠱毒……你……拿去……”
又一陣劇烈的嗆咳,她鼻子裏竟也噴出了鮮血。此刻她胸口起伏不定,似乎每一口喘息都費了千鈞力。
“你拿了藥就快走吧,不要回中原,這潭水,太黑……”說到最後,她已氣若遊絲。
尹子鳴看著那風中搖曳的身影,那曾讓自己如癡如狂的麵龐,那過分白皙的臉,那近乎渙散的眼神……為什麼心這麼痛?為什麼幾乎窒息?他的本能告訴他他應該奔上去緊緊抱住那正漸漸消失溫度的身體,但剛剛發生的一切告訴他這女人是個騙子,這女人險些殺了自己!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了,他開始分不清夢境現實,分不清真假,分不清愛恨……
“這冰蠶雪蓮丸……你自己為什麼不吃?”他拾起藥瓶,卻不敢上前。
那女子慘然一笑,沒有答他,也再沒有力氣答他了。
她的身子向後一倒,靜靜的落在了這濃密的夜色裏,她用盡她最後的氣力望向邵正霆和聽月的新房,那一眼似乎能望穿秋水。
夜很靜,風很涼,天地很大。
尹子鳴抱著懷中女子冰涼的軀體在濃密的黑暗裏疾奔,他不知道已經奔出了多久,也不知道該奔向何處。他有了靈藥,有了自由,卻終於發現這自由已失去了最後的意義。
邵正霆,你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我卑微的生命裏僅有的兩個女人,都甘願為你生,為你死,為你萬劫不複?
沒了,什麼都沒了,虛無的過去,虛無的未來,偌大的宇宙竟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終於,尹子鳴停下了飛奔的腳步,因為橫在他麵前的,已是南疆十萬莽莽大山。
這便是中原的盡頭啊!你說走,我便走,你說不回,我便不回!他用雙手挖了坑,將那女子埋葬,並用女子的劍在她墳邊的大石上刻下“愛妻織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