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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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賀你,莎莉。”二宮站在編輯部奢華的宴會廳中央,向莎莉舉起裝著82年法國紅酒的水晶高腳杯。所有人都跟著那麼做,到處都響起“幹杯”的聲音。從人們的嘴裏發出來,傳到碰撞著的杯子中間變成“叮咚”聲,好像一場盛大的眾神交響樂。我從前很少能這麼直接地接觸他們,日本人,雖然我就生活在他們中間。我大多觸及的都是他們的表麵皮層。就像你身居中國不可能對一個老外像對一個中國人那麼自然一樣。我的日語有時候會讓他們忘記我是一個外國人,但我永遠都是一個“中國人”。
     “這就是我的純!”莎莉跑過來,快樂地向一個男人介紹我。我正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吃一塊蛋糕,於是嚇了一跳,驚魂未定地藏起滿是奶油的手。
     “純,這位是小島先生,”莎莉挽著男人的胳膊,“小島妙正。”
     小島妙正。我腦中閃過那個前陣子剛獲得芥川獎的名字。如果是在別的地方我大概會以為是同名同姓,但我現在正身處在一個名為“一切皆有可能”的地方。
     小島妙正的《春之沙》是嚴肅的純文學,隱忍的哀傷、新奇的探問、對流逝過往的追憶以及對生活的思考,它什麼都不缺少,讀起來就像是三島由紀夫再生。
     “您好。”我恭恭敬敬地鞠躬,擺出最正式的模樣,雖然手上的奶油讓我看起來有點可笑。
     “很榮幸見到您。”小島客氣地回禮。
     “小島前陣子發表的《春之沙》得了芥川獎。”莎莉這樣對我說,好像這世上還有誰不知道似的。然後轉頭望著小島妙正微笑,眼神裏充滿了欽佩之情。然後又轉回來興致勃勃地繼續對我說:“而且,純,小島竟然和我念得是同一所中學。我們相差了一年,所以現在才認識。”
     “剛才聊起來,才知道莎莉老師竟然是我的學妹。”小島微笑著說道。
     “這不是很有意思嗎?”莎莉快活地拉住我的手,然後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道,“天呐我差點忘了,純,能幫我招呼小島先生嗎?我要去……”說著就離開了。
     我忍住我的為難,有點不舍地看著莎莉消失在人群裏。應酬並不是我之所長,不過她似乎忘了。
     還不等莎莉淺藍色的裙子消失在人群裏,我已經開始想要逃開。但我不能。二宮能夠允許莎莉在眾人麵前對什麼男人表示親密,那說明二宮對莎莉和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有了下一步發展的打算。而這種發展的結果很可能是一種更加親密的關係。莎莉大概也是對此默許了的。我所需要做的就隻是替她暫時照顧好這個二宮選定的人。
     “聽說你是中國人?”小島對我說。
     “什麼?”我驚回。
     然後說了什麼我完全沒有印象,似乎隻是些無聊的客套,隻是不知怎麼我們竟一起溜了出去,然後在一家立式的居酒屋喝著啤酒吃小吃。
     “我最開始可沒想到會變成作家。我家裏曆代都是律師。”小島邊喝著啤酒邊說。
     作家掙得雖然也不少,但社會地位卻遠不及律師那麼高,更何況律師在日本可是收入排行前幾的職業之一。不過我不是也遇到過幾個棄法從文的人嗎?
     “你不喜歡法學嗎?”
     “不,我喜歡。”小島說,“法學是我看世界的眼睛。但文學是我的靈魂元素。”
     這說法讓我覺得有點矯情。但小島的表情卻一點也不像是在說著什麼可以標榜自己的話。他此刻的眼神純粹得讓人不禁嫉恨。
     我多久前失去的那種眼神?
     從我需要掙錢養自己的時候開始的嗎?或者更早,從我離開了瑩,那些生活中你爭我奪的利益撲麵而來的時候。我屈服在的肉體之下,被我自己的腳踩進爛泥裏。被壓進絞肉機裏,撕得粉碎。
     直到莎莉把我拉出來,在廢墟之上為我重建了一個烏托邦。那就像我曾經的冰城堡。我走進去,關上門,然後重又得到了溫柔的保護。時間仿若停止,我的靈魂得到了安寧。
     但卻再也找不到從前的那份激情了。死過一次的東西很難再複生。
     “莎莉說她也有中國人的血統。你們就是因為那認識的嗎?或者真的像傳說的那樣你們其實是同父異母的姐妹?”
     我瞟了一眼小島,有點諱莫如深地笑了。“你也是這行裏的人,怎會認為那是真的?”
     “不是嗎?!”
     “你不會以為是真的吧……”
     “是的,我是。”小島收斂了笑,嚴肅地望著我。
     我有些尷尬地站直了身體,低下頭想了幾秒。
     “小島老師,如果我告訴您那隻是宣傳的手段,您不會傳出去是不是?”
     小島看了我一會兒,笑著轉回身去開始喝剩下的酒,“我倒更覺得你現在的話是在欲蓋彌彰。”
     這真是叫人頭痛。
     在法律上,她是我的姐姐。可我想說的是實際。
     實際上她是我的什麼?
     她拚湊起了我零散的心,她讓我拉著她的衣角跟在她的背後,把我帶到了……
     她是我的老師,我的母親,我的愛人。
     “嗬嗬,我現在知道為什麼有些人說中國女人都很迷人了。”小島對著啤酒杯沿低低笑著說道。
     我皺著眉瞪他,覺得他的話冒犯了我。“難道男人就一定得這麼粗俗嗎?女人,女人,女人,好像這世上除了男女之間的那檔子事兒之外就不剩別的了!女人對你們來說到底是什麼呢?!”
     小島被我突然的怒氣嚇了一跳,連忙舉手道歉。
     我知道我一旦生氣起來就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更何況今天還喝了酒。我怒氣衝衝地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後別過頭去,不理睬居酒屋裏其他人震驚的目光,也拒不接受小島的道歉。
     小島有些尷尬地向周圍人低頭賠罪,等那些人都自己忙自己的事的時候才重又轉頭對著我。
     “我真沒想到你會生這麼大的氣。”小島的語氣就好想看見了波瀾不驚的海麵上突然升起了一座山一樣高的超級潛水艇或是一頭噴火的尼斯湖水怪。他發著驚歎的笑聲繼續說:“如果我對你說‘能直率地發脾氣的女人也很迷人’你一定又會生氣。”
     我立刻瞪他,我是很生氣,這句話也讓我覺得他是在調戲別人。
     “啊啊,”小島立刻擺出“請息怒”的手勢,說道:“可也請掉過頭來想一下,如果一位女士對另一位女士說一位男士很迷人的時候,那麼這位男士也應該覺得生氣嗎?”
     “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他們很輕浮。”我昂起頭。
     “哦,你在批評我們整個男性的種族了。”小島困擾地笑著,“是什麼讓我們冒犯了你?”
     “他們是一切混亂的源泉。試想這世上如果沒有男人該是怎樣一幅平和的景象,世界和平將不再隻是一個夢想。因為所有的戰爭都是由男人挑起的。世上也會少去不少犯罪,因為大部分的罪犯都是男性。他們身體中帶有的Y染色體就是原罪。是產生一切暴力、危險、邪惡、虛偽、狡詐的源泉。安妮賴斯是所有女人的教母,她真正地在宣揚一種驅除男性的思想。”
     “就像種族滅絕。”小島說。
     “我想自然會完成這一過程的。Y染色體在逐代瓦解。”
     “我注意到你剛才一直在說‘他們’。你是沒吧我算作男人,還是隻是在下意識地以上帝的角度分析問題?如果真的可以對男性實行種族滅絕,你的父親、兄弟,以及所有認識的男人都會被除掉。這不會使你悲傷嗎?還是你從沒想到過。”
     “我想我是在就事論事。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卻不是上帝。我確實沒想過如果真的那樣我的父兄會如何,因為我一直認為男性的Y染色體就像它最初源自X染色體的變異一樣,總有一天會完成另一種變異,而實現男性的自然消亡。而且生物學家們不是也證實了這一點,在好幾年前?不過那應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我和我的父兄大概也早就不在人世。”
     “啊,我承認我說不過你。”小島認輸似的說,“而且說實話我從來沒考慮過自己會是被自然淘汰的族群。不過我倒是可以確定是什麼讓莎莉被你吸引了。你有時候是個會讓男人望而卻步的女人,卻是個會讓女人心動的人。”
     我讓莎莉“心動”?
     “那是因為男人從來隻原意接受比他們柔弱的女人。他們總是希望女人是柔順的,以彰顯他們的強大。滿足他們無聊的虛榮心。這其實源自於一種自卑心理。”
     “就像弗洛伊德說的‘對巨大東西的崇拜源自於男性的自卑’一樣?”
     “沒錯!”我拿起啤酒杯敬他。
     小島低低笑起來。“日本何時也會出現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或許明治維新的時候曾經有過。”
     我無視他的嘲笑,徑自對付我的啤酒。我們就這樣各自喝著自己的酒好一陣,然後小島突然轉過頭,用很鄭重的語氣對我說道:“中川小姐,如果您不覺得我這樣很冒昧,可否請您參加我明天在博物館舉行的簽名售書活動”
     “明天?!”我驚道。
     “是的,明天。”小島像戲劇裏的男爵那樣低頭行禮。
     牆上的掛鍾顯示著淩晨一點又十五分。“可現在就是‘明天’了!”
     “那就是今天吧。”小島開玩笑似的說,“我能擁有那樣的榮幸嗎?”
     我抱著肩膀昂著頭衡量似的望著他,用同樣戲劇似的口吻回答:“隻要您不再用這樣可笑的語氣同我說話。”
     小島楞了一下,然後大笑起來,引來了不少人側目。於是小島再一次向他們道歉。然後說道:“不會有太多人能理解你的幽默吧。”
     我聳聳肩,“的確如此。”
     “莎莉作品裏偶爾出現的艱澀幽默是來自於你的嗎?”
     我立刻警惕地看著他,沉默不語。
     “哦,我又冒犯你了嗎?”小島笑了笑,“請別在意。”
     我們在居酒屋裏逗留到打烊,然後決定趁著趕往博物館之前的幾個小時整頓一下自己糟糕的模樣。莎莉大概已經回去了,我不想去打擾她的睡眠,可更換的衣物全部都在她的工作室。
     “你介意去我的公寓嗎?我妹妹有一些衣服還留在那裏。”小島提議說。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我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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