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繁醒來時雙目微紅，略略的有些微腫脹。
    認真想來，除卻他的孩提時代，他還尚會呀呀啼哭，長大之後的他卻鮮少有流過眼淚，倒也不是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的思想在那裏作怪，而隻是他本性如此，又加之自小到大向來是由人慣著、溺著，從來都沒有哭泣的機會。書成寵他，墨白黏他，天天的繞著他打轉，幾乎拿他當整個世界的中心來看待著。冷暖溫柔，萬語千言，一舉一動，再怎般探究細看，也都是滿滿的信任與溫存。
    而如今書成消失了，墨白又遠在天邊，不在他旁。他想找人與說，想要談心解惑，安定下自己惶恐不安的心神，身邊除卻少昊卻再無一人。
    可在這件事情上，少昊的溫柔既不能抹去他的恐慌，也無法給他帶來任何的信任。他的懷疑刻在心裏在先，往後的安撫便再沒有了意義。
    隻可惜少昊似乎總能了解他所想，並且先一步的反應過來，看穿他的每一個動作。他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態度讓他感到隱隱的害怕與無所遁形，縱然想要裝作淡然，也知道毫無半點作用。
    此時此刻的他更願意去麵對寒攸不動聲色的冷淡眉眼，願意聽他冷靜的分析與認真的忠告，降下他心裏的燥熱。至少他信任他，至少他會使他鎮定，使他不再懼怕。
    與少昊不同，寒攸的關懷是沒有溫度的，卻是穩重踏實的。往往落到他們身上的時候總是沉默無聲。他雖然看上去漠不關心，卻把他們都放在了心裏。
    書繁不會否認自己仍是愛慕他的。雖然他已在放棄，卻並不認為自己看錯走了眼，信錯了人。隻可惜那人終究不是他的緣，但他依舊很高興可以認識他。
    扶睡醒的書繁起身，少昊討好的與他遞過熱毛巾敷眼，頗獻殷勤。
    書繁沒有吭聲，通通默默的接受了。本質上，他心裏也並不想與他鬧不快。他確實的在學著接受。
    少昊問他是否感覺好些，他點了頭，聲音裏卻含帶著沙啞，輕聲道歉說剛才情緒不好。
    少昊寬容的笑了，示意他可以盡情問他想知道的。他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書繁問的卻不多，隻問了他為何容納了書成的靈魂卻無多改變。雖然這其中的答案他也多少有些想到。
    書成是少昊的一部分，也隻是他的一部分，他是他一場人間戲夢，夢醒了，做夢的人或許會有記憶或是有感覺，卻並不需要依著夢裏的故事繼續走下去。書成的短暫之於少昊的歲月就好比江河入海，九牛一毛，太過微渺。
    這樣猜測令他傷感，卻仍是忍不住的想要問出口，隻因著他心裏仍是有著一份隱隱的期盼，期盼著、興許日後還能在平日的相處中得以偶爾窺見那熟悉的影子。
    少昊承認了這點，卻並不否認書成的記憶在他心裏刻下的痕跡。他也委婉的說，興許他身上還真會留下書成的影子。
    他拉過書繁的手，交疊在自己掌心上然後緊握住。緊緊的，施力卻剛好，並不會使人覺得有半點疼。
    “書繁……”他喊他的名字，“信我吧……我不會對你有半分不好……信我一回吧……”
    他本就是他的責任，是他這千年以來存在的意義。他曾一遍又一遍的看著故人長大成人，看著他生老病死，娶妻生子，愛卻從千年之前就未曾停歇。
    他也很想解脫。
    書繁沉默良久，終究輕嗯一聲，卻將手默默的抽了回去，拒絕與他太過親近。
    他的心裏總還留有芥蒂。
    況且，他是真的覺得，這人的心思，他看透不了。
    他倆之間對應著一道極其不對等的關係。他想接近他，他卻害怕。他要了解他，他卻隱瞞。
    少昊一直都要他信他，卻又一直都對他有所保留……因而他總也不敢全然的交付自己真心。
    隻是他尚且願意相信書成所說的相信。他說了可以信任，他便試著去信一回。
    若真能得他真心誠意。
    得之他幸。
    而失之他命。再壞也不壞不過虛妄一場。
    他終究是有些可笑自己就如同活在一個精心編製的夢中。而這種虛假感已經伴隨了他多年。
    紅塵紫陌，書成是蝶夢一場，就算到頭來韶華白首，亦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不可得的虛空。
    夢醒了，竟連自己都已不是自己。多麼的令人惶恐。
    見他眉間微蹙，少昊的手指輕輕拂過點平。他的嗓音沉穩而溫暖，是存心運用了些許言靈之術的力量來安撫他的效果。。
    “書繁啊……”他輕喚他，那聲音溫和的猶如初春清晨的的一縷暖陽，吐出他名字的時候都似乎注入了心力。他們一直都知道，這人有著把極能蠱惑人的好嗓音。“我不可能總去為你尋找那些令你快樂的東西，你要學著能夠自得其樂。試著多笑一笑，別老去想些什麼有的沒的，也別讓自己有那麼多的心事，不高興的時候，什麼都不要去想便好了……”
    絮絮叨叨念叨了一會兒，像是催眠一般的。
    過了會兒他不再看他，而是轉向他處，繼而輕動手指幻化出一個人形。
    那人形有著書成的外貌與聲音，一舉一動、連帶神情都模仿得有七八分的相似。
    少昊帶走了書成，自然得有人來替代他在唐家繼續生活。
    那人有著簡單的意識，與基礎的應答能力。雖仍有缺陷。不過也好在書成這些日子總窩在自己院裏不出來，別人瞧不見他也不會穿幫。
    少昊與書繁說好了，他倆好歹還在家裏，別急著不高興，免得家裏人看了擔心。書繁自然也知道，沒怎麼與他擰著來。仍舊是不聲不響乖乖巧巧，在父母麵前也孝順懂事，卻也沒了前兩天逮著書成就興奮的活力，仿佛身體、心理，一下子就累得很厲害。
    隔了兩天，少昊溫柔的摸著書繁的後腦勺，語調親和無比，“書繁，不要太疑惑了。待回去，我帶你走一趟，告訴你過去發生的事吧。”
    他是要打算走了。書繁也並沒有意見。
    他其實也有些掛念墨白，自那回與他通信之後墨白就再沒與他聊過了，他擔心他的情緒想要安撫，也期待著能通過與他的相見來衝散縈繞在自己心中的不快。這種時候就隻想回到信任的人的身邊。
    因為此時此刻的他心裏有種極撓心的預感，讓他深深的覺得煩躁不安與擔驚受怕。
    他總有那麼一種感覺，也許在不久的將來，他此時身旁的那個人將會取代書成，成為他生命中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存在。這種被莫名侵入內心的感覺著實叫人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