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尚且為求而不得這四字而暗自好笑。這世上，隻要你真心的去做了，哪裏有得不到這回事。便是不是你真正想要得到的結果，但總有所獲——這便是得了。
    所謂求而不得，不過隻是得到的，到底不是真想要的罷了。
    然後一日初晨，正惺忪然然，忽然驚聞，家中出事，盡數被下獄了。
    說是爹爹身居高位竟然尚不滿足，同他國有所勾結，意圖謀求俞成胤的那個位子。證據確鑿，不容反駁，於是全家一幹人等統統收押天牢待審。
    我聽完，透窗而望，宮內忽然多了不少侍衛，腰佩長刀，肅然佇立，煞氣十足。
    “真是看重我們，不但層層守衛，還都是些上過沙場的人。”雪姬冷笑出聲。
    於是接下去的兩日，我非但不能出重華宮的宮門，便是在重華宮內，也幾乎是寸步不能。每每一轉眼，便是泠泠兵甲刺亮眼。
    琴歌聽了消息後一直在旁邊摸眼淚，到如今一雙紅眼腫的不成樣。朱鹮倒是鎮靜，服侍我日常並無半分異常。雪姬每隔幾個時辰就去打探一次消息，然而見她回來的臉色一次比一次差勁，我心裏也了然。
    “雪姬，我要見俞成胤。”
    雪姬動作停一停。
    我知道她可以讓我安然踏出重華宮。也知道她完全可以找到縉雲，而以縉雲來說，雖然不會對我多麼偏袒，但至少不會拒絕這個要求。
    果不其然，這一日我便站到了重華宮外，俞成胤的宮門前。
    我沒能進去。俞成胤向來討厭除卻必要的人手跟縉雲以外的他人踏足他的宮殿。
    遠遠走到他宮外，早有人攔住了我，不卑不亢，“請皇後娘娘回宮。”
    “讓開。”我不想把任何時間浪費在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上。我隻曉得，不趕緊找俞成胤，那麼爹爹、娘，以及姨娘並著那幾個哥哥，再見到他們的可能隻會愈發低了。
    “請娘娘回宮……”
    這次說這話的人，是縉雲。
    他站在俞成胤宮前的台階上，默然望我，影子被他身後的屋影吞沒。仿佛一夜間，他便回到了同我相交前那般陰鬱沉寂。
    “我要見俞成胤。”我回望他，再一次提出要求。
    縉雲按了按腰間佩劍，“請回宮吧，娘娘。”
    “……如今出了這般事，娘娘還是安靜的候著消息得好。這樣亂闖，到時候隻會給娘娘帶來更多的麻煩。”他猶豫了一下，走下來道。
    我扣緊袖口，“我說，我要見他。”
    “但朕一點也不想見你。”懶洋洋的音調響起，俞成胤從台階上出現，居高臨下睥睨我。“送皇後回宮，讓她好生待著。”
    我仰著麵，直直望著這個人，“我想見他們。”
    俞成胤嗤笑一聲，“想見重犯？皇後是覺得呆在你的宮殿內無聊的緊了，想去天牢裏呆上些日子了？”
    縉雲轉身，目光不再落在我身上。
    我爹，不是會謀求皇位的人。以他的性子來說，這事危險太大，雖然誘惑無盡但相對要付出的代價也不少。風險一旦超過三成，他就會以各種理由推脫避免。
    “皇後，”俞成胤逆著光，嘴角勾起笑，“你很想見你的家人對吧。那麼，自然也能為他們做任何事咯？”
    這話聽起來，他似乎心思有所轉動。我凝神。
    “那麼……跪在朕麵前吧。把你那高傲的不屑於低下半點的頭顱，好好的伏地了。說不定朕就會考慮，讓他們回家呢。畢竟，都是你的家人，朕的泰嶽不是嗎？”
    縉雲張口欲言，然而目光在我麵上一轉，終究還是沉默了。
    不過是跪下這點小事，便能讓俞成胤轉變一下心意，多麼劃算。
    我毫不猶豫雙膝跪地，兩袖往後一擺，鋪開來。雙掌交疊，以額相觸，沉聲道：“請陛下饒恕臣妾家人。”
    “哈……還真跪了啊。”俞成胤愉悅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他走到了我麵前。“但是朕並沒有說過，皇後跪了朕便一定要饒恕吧。怎麼辦呢，不如，皇後你多跪一會，讓朕好好考慮一下好了。”
    縉雲低語，“成胤……”
    而後兩人聲音漸漸遠去，竟無人再搭理我。
    我便知道。
    俞成胤哪裏是那麼容易放過爹爹的人。而縉雲——他心裏總是俞成胤最重的。
    雖然同我確實交好，但平日裏有意無意的還是在試探我，並著利用。這份隱秘的心思，俞成胤該是不知道的。這也算是我同縉雲之間的默認。
    他亦不可能，為著一個可能要謀反，要推翻他的成胤皇位的人去多說些什麼。
    這便是現實。
    正如雪姬所言，這世上，並無可以全然信任之人。無論是誰，總會因著各種利益關係而變化心思。
    四下無聲。同來的雪姬朱鹮，該是被人強行帶走了。我孤身伏地，涼意透過衣衫滲透。
    我忽然擔心爹爹跟娘。我不曾去過天牢，然而這並不限製我以最壞的想象去猜測他們現在的處境。
    爹爹剛強，當會受些罪。而娘又高傲，不曉得心裏頭會不會嘔出病。姨娘們也嬌貴慣了，哥哥們亦是，牢房之所，怕是叫他們難以忍受。
    各種陰暗的想象一一閃現，而我無能為力，隻能這般卑微的跪在這裏，耳不能聽眼不能見，跪求上位者的垂憐與慈悲。
    我不知時日，隻覺著四下暗了又亮，亮了又暗。身邊人來來往往，靜然悄步。耳際偶爾能飛入閑言碎語，與不知聲者的歎息。
    我隻擔心，俞成胤到底會不會放過爹爹。現今想來，當初那個在我眼前醉酒胡話入睡的人，那個側臉微微一笑的人，都不過是笑話。
    一個帝王，哪裏會如此輕易在人前露出軟弱一麵。而候在帝王身側多年又從未失寵的人，亦不會真是單純白紙樣的人物。
    到底是我，太掉以輕心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一隻黑靴伸到我伏地的眼前，勾起了我的下巴。入目是俞成胤快意的臉，他漆黑的眼裏閃過肆意，“你終究還有這樣的一天啊。”
    四目相視良久，而其實我眼前已是暈眩，並看不分明。隻聽他忽然冷哼，“惡心的眼神！滾回去。”
    “請陛下饒恕臣妾家人。”
    他放下腳，“還不送皇後回去！”
    “請陛下……”
    “先回去吧，娘娘。”溫和的嗓音，是縉雲。他附耳過來，低低的道：“成胤已經讓他們回去了，你也去休息吧，都兩三日了你……”
    我轉向他，微微點頭，“謝了。”
    這世上能讓俞成胤改變心意的，我不做他人想。
    他露出苦澀的神情，“倒不是我做了什麼，況且……算了，你還是先回去歇息吧。”
    我哪裏能安心去休息？
    顫巍巍讓人扶起來送回重華宮，便抓了雪姬一遍遍重複：“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雪姬的臉我看不真切，她說了什麼聽在耳裏也是嗡鳴一片。我隻知道，我迫切需要回家去看看，胸腔裏頭蹦到快要停止的那顆心才能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