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窗外雪光明朗，而我心頭一沉，惴惴按住胸口，就見到無一被人抱了進來。蜷成一團，濕噠噠還夾雜冰淩的水滴一滴一滴，撒了來時一路。
    深冬凝冰的湖麵被人鑿開了個不大不小的洞，而無一落入了其中。
    好在附近侍衛正巡邏，一把撈了起來，趕緊的送了過來。
    一陣忙亂之後，我抱緊無一。
    即便泡了許久的熱水，他的體溫還是讓我心驚的冰涼。
    他哆嗦著往我懷裏鑽，“母、母後……”
    那些太醫看了隻會說，無妨，沒事。看看這孩子這模樣……等往後定要讓雪姬好好找找他們的麻煩！
    他試圖抱住我，不斷顫動的紫黑色的唇瓣吐露出虛弱的話語，“母後，別難過了……我沒事。”
    “這也叫沒事！”雪姬橫他一眼，動作麻利的往他懷裏塞著暖爐，一麵遞了熱乎乎的薑湯過來，“趕緊喝！藥呢？！還沒弄好！你們是吃什麼長大的啊！啊？”
    我沒心思去聽雪姬如何責罵他人，眼裏心頭都隻剩下我懷裏這個孩子了。
    無一從來健康，自小到大除了就沒生過病。偶爾犯了風寒，也最多堵了鼻子，仍舊用軟軟糯糯的鼻音一聲一聲的喚我——我的無一，從沒如同現在這般，單薄得不見半點血色。
    不敢用力，唯恐一個不慎懷裏的孩子就碎掉；但又不敢不用力，我怕不用力擁緊他，他細微的證明他還存活著的顫動便停了。
    “……母後？”無一的表情，是我甚少見到的怔忡與驚慌，“母後……我，我真的沒事了，母後……母後！”
    無一的手在我臉上拂過，冰涼的觸感，動作笨拙。
    “母後……別哭了……”
    我眨眨眼，哭？
    抬手往臉頰上一蹭，果然是水漬漣漣。
    “北北……你看，無一現在沒事了。他隻是受了凍而已，不會死的。”雪姬溫聲細語對我說道，替我擦去眼淚，“我保證，他不會有事，而傷害無一的人也不會好過……”
    無一愣愣望著我，被雪姬拉離我的懷抱也似無所覺，他眼神一如既往的明亮，隻是內中卻是我不甚明了的複雜。
    “母後，對不起……”
    我這眼淚來的莫名其妙，自己竟也不曉得自己在哭。隻心頭確實難受，過了好一陣才慢慢舒坦了。
    雪姬無一兩人大鬆口氣。無一甚至一改方才的無措，打趣道：”母後便是哭，也沒甚表情變化呢。”
    他笑得開心，隻是漸漸收了笑容，望著我再認真不過，“母後，別哭了……”
    “好，”我點頭，“不哭。”
    “那麼，母後對我笑一次可否？”
    ……這，真是……
    但無一甚少對我有什麼要求，看他現今虛弱的模樣，便是要我勉強，作出個笑一笑的表情，也無妨。
    我扯起嘴角，朝上勾了勾，也不曉得瞧起來是否真有笑的樣子。
    我從未做過這表情，十分生疏，就見到雪姬背過身去，而無一明顯被嚇住，“母母母母後不用笑了……”
    放下唇角，無一偎近我，冰涼的手指扣住我的手。
    頓了頓，他笑著，”這便夠了。隻要知道母後你願意為我笑，我便滿足了。”
    這孩子……
    我摸摸他的頭。
    隻要知道你願意親近我，我也便滿足了。
    雪姬拉我起身，“讓他好生休息吧。”
    我離去之時，仍能感覺到無一的視線停留我身後，良久。
    回了我的寢殿，雪姬沒放開我的手。雪姬直直望著我，“真沒事了？”
    點頭。
    不過有些擔憂過頭了，算不得甚。現今最要緊的，還是無一快些好起來才是真。另外……
    “方才我見到一個孩子跟在後頭來的，是誰？”
    雪姬握住我的手，“是從隋。”
    “讓他進來。”
    從隋是禦史台裏從禦史家的小公子，年紀跟無一相仿，也在太書閣裏麵念書。無一說起他的太書閣時，三不五時會提到這個名字。從隋便是他太書閣裏好友之一了。
    然而我見到從隋，這也還是首次。
    也是個俊秀的孩子，但比無一多了幾分嚴肅跟儒雅，該是受了家裏禦史父親的影響。
    跪在我麵前的少年，低垂著頭，聲音是壓抑著的顫抖，“見過皇後娘娘。”
    “你不須怕，將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便是了。”我盡量放緩語氣，好不讓自己的問話聽起來像傳聞裏那般夾針帶刺，嚇到這孩子。
    從隋這才抬起臉，“是。”
    “本來今日跟殿下隻打算隨便逛逛，殿下說想要去萬卷樓給皇後娘娘您挑上幾本好看的書。因為這事殿下在我麵前提過好幾次，但每每因為各種緣由，沒能陪著殿下一同去，這回說什麼也不能推脫的。隻是走著走著就聽著有宮人們說起，冰下遊魚肉質極好，總之說得是樂趣無限。於是殿下一時興起，便拉了我去湖邊。
    “我們見湖麵冰層還算厚實，也就大膽的上去了。殿下興致勃勃打算挑個好地方，做個記號就讓人來鑿開的。哪裏曉得走著走著，那冰麵承不住力破了，殿下也就不慎落水了。”
    少年獨有的聲音慢慢道來，末了，他才猶豫著，小心問道：“娘娘，不知道殿下現今……”
    “無事，修養幾天就差不多了。你也受驚嚇了，早些回去，免得家裏人白白擔憂了。”
    待從隋走後，我閉眼，靠入雪姬的懷抱。
    雪姬環住我，“我會處理好的，放心吧。”
    她來處理，我自然是放心的。
    從隋並沒說實話。或者說，是沒有全部說實話。
    那些閑談的宮人固然可疑，他們去冰湖也可疑。
    無一的確是該這般愛玩鬧的年紀，但他私下那些事我也不是毫無所覺——不比雪姬差到哪裏去。所以，他又怎會自己跑到冰層上，還這般不慎落水受凍。
    罷。
    每人有些小秘密，也不是什麼事情。
    我隻忽然覺著，心裏頭空茫茫，不知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