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無一已經能夠搖搖晃晃的朝著我蹣跚而來，一麵張開了軟乎乎的兩手要我抱，一麵水潤的小嘴發著“麻麻”的音。這是雪姬教他的，我是麻麻，雪姬則是趴趴。
    雪姬說，這便是我們之間特定的暗號，趴趴便是生母的意思。
    盡管對於這種同雪姬截然不同的突然而來的母愛表現持有懷疑，但不可否認，聽見無一喚我麻麻，喚她趴趴時，雪姬便會笑得似暖陽融雪，難得。
    雪姬的決定，我從來都不會反對。至於究竟是當真出於對無一的母愛，抑或是旁的緣由，何必關心呢。
    雪姬待無一說不上哪裏不好，但是也算不上多好，哪怕她對著無一都是溫溫柔柔笑容滿麵，但不知是否心內仍有芥蒂，那笑容怎麼看都透著虛假。
    而無一也不喜雪姬的親近，比起如同春風拂麵笑著的雪姬，他卻愛麵無表情的我。每每我低了頭看他，他便與我對視，眸影裏是我冷顏冰麵，他卻毫無察覺，仰麵便是咯咯一笑。
    我點點他的鼻子，無一輕輕皺了兩下，也不躲開，反而像隻寵物似的更加往我懷裏蹭。
    等到銀雪揚揚，冰裝白地，又是一年深冬。
    秋天裏無一滿了周歲，正式入了譜，辦了抓周。其間種種豪奢繁雜不必一一盡述，畢竟是東宮太子的周歲，而俞成胤也樂得看這場熱鬧。
    無一麵對密密麻麻鋪了幾乎整個大殿地板的事物，黑色大眼珠漫不經心轉了一轉，不得不說這種時候他的神色同俞成胤確實有點，不是那麼讓人爽快的相似。
    我不在乎這孩子最後會選擇什麼，這抓周到底也不過隻是個過場，還能真定了無一的將來不成？反觀滿旁觀眾人，卻個個引頸而望，直勾勾盯著無一。
    無一爬了兩爬，小手擱在一本書上，便聽見眾人吸氣，賀喜正要出口呢，無一的手又換了胭脂盒上頭，複又故技重施。
    於是到了後來，也就沒人出聲了，隻看無一慢騰騰撿了好幾樣堆在他麵前。
    他抬頭便見著了我，一時咧嘴大笑，接著便隨手抓了他麵前兩三樣，顛顛的朝我爬來。
    無一將東西推到我腳邊，雙手攥著我的下裙，要我抱他，“麻麻……”
    目光清清亮亮，小嘴粉若初櫻，膚色白皙如雲，這般的孩子倘若一直望著你，聲音軟軟綿綿的喚你“麻麻”，如何能不心軟？
    摟住無一軟乎乎的小身子，眼神瞥了瞥腳邊的東西，一本《江山誌》，一個吊墜，另，玉璽。
    俞成胤自然也見著了，於是慢條斯理的宣布，“恩，不愧是朕的太子……”
    旁有人立即上前捧了這三樣展示，“恭喜陛下娘娘，賀喜陛下娘娘”，呼聲直衝殿頂。
    無一不知何故，被這忽然的齊聲高呼嚇了一跳，再往我的腿邊蹭了兩蹭，“麻麻……”
    我拍拍他的頭頂以示安慰，轉頭望著俞成胤，“陛下，這抓周也抓完了，想必眾位也累了，不如便到此結束吧。等會子可還有宴會呢。”
    俞成胤微一頷首，朱鹮便前來抱起無一，無奈無一死攥著我不肯鬆手，兩眼裏忽地就氤氳了雲雨。
    我直直看著他，“無一。”
    太子不是不可以留在這裏，但俞成胤又怎麼會讓無一留下。
    隻要喚他名字，他已然知曉再撒嬌也沒用，乖乖的被朱鹮抱下去了。隻走時眼一直凝著我的方向，直至他消失在簾幕的暗色裏。
    翌日，俞成胤那邊派人把無一抓到的那本書跟吊墜送了過來，作為紀念。那本《江山誌》我隨意翻了翻，是本遊記，也不曉得是哪個當差的這麼大意，將這種小眾讀物放到太子的抓周禮上。然而略微掃了兩行，似乎也有些趣味，便留在了案上。
    而那個吊墜，雖然不過指節大小，卻是很少見到的風格，著琴歌收好了。
    雪姬溫涼的指尖輕輕按住我的眉頭，她自己反倒皺起了眉，“你這晝夜顛倒的習慣，還是改過來的好。”
    無一是個孩子，自然每日昏睡晝起，一旦睜了眼便要來纏我，誰都製不住他。而我晝伏夜出，又不好傷了孩子的心，哪怕再困倦，也要起身抱抱無一，同他玩樂。
    “早知這般，當初便不教你麻將了。”雪姬暗恨。
    若不教我麻將，我的人生豈非少了一半的樂趣？
    雪姬是說到便要做到的人，當夜便早早拖了我就寢。然則睜著兩眼隻把頂上精細的雕花盯著，全無困倦，直到了天光過窗才漸漸有了睡意，迷迷糊糊闔上眼去。
    一個人的習慣，並非說改變能立時改變的。夜裏睡不著，白日中自然是困頓不已，聽聞朱鹮偶同琴歌道，“娘娘怎麼了？心情不好到這地步，那眼神，擱我身上跟刀割似的。”
    那不是心情不好，隻是睜眼睡覺而已。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段時間後，雪姬終究在某夜裏黑著臉將我拉起來，“罷了罷了，我陪你出去散散步便是。”
    披衣夜起，彼時正聞那夜蕭複又響起，瑟瑟清清。
    “雪姬，我想去看看。”
    一路循聲而去，提燈燈光微弱，勉勉強強照了前路。雪姬打前，牽了我的手慢慢引我走。
    那簫聲漸行漸清晰，音色也愈發低沉，隻是聽著便覺得能嚐出種苦味。
    雪姬幸災樂禍的笑了聲，對我道：“聽說俞成胤廣布恩澤，前兩日路貴人那邊傳出喜訊了。”
    又過了一條彎曲的小道，雪姬一把拉我繞了另外的路子。“我早先去看過那地方，倘走那條路，這燈火老遠都能給成縉雲瞧見。”
    於是便被帶到了一處拐角，前另有假山廊柱遮掩，然而恰好能將那執蕭之人看得分明。此時月不朗星卻稀，單衣長發，頓覺夜涼如水。
    隔了不遠不近的距離，我見著成縉雲獨自奏著夜蕭，最後頓了頓，似乎歎息一聲，折蕭而去了。
    待得他走了許久，我才一步步走到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拾起那兩截斷蕭。玉質上乘，觸手光滑溫潤，也這般斷了。
    “哦……”雪姬揚眉一笑，“似乎這侍衛大人，下了什麼重要的決定呢。打算斷絕關係，還是說要來一場做戲，倒值得一看。”
    她接過那兩截斷蕭，“行了，回去吧。這東西還有用處，你要喜歡，我另外找給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