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姬。”
    雪姬替我束發的手未停，隻“恩”一聲表示她在聽。
    “最近府中有什麼事發生嗎？”
    她露出滿意的笑容，“孺子可教，你總算對周遭的壞境敏感起來了。”對我的問話卻置之不答。
    雪姬時常對我言言諄諄，教我如何防人防心，似乎覺著除她之外我於這世上再無可信任之人。然而我總不以為意，因而看我的眼神總帶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其實信與不信人，也沒甚關係。不過是身邊人來來去去，做的事隻要不太過分，便也無甚好提。
    琴歌從外頭進來，恭恭敬敬的道：“小姐，方才老爺說了，今日您不必念書。”
    如此突然，娘親也沒有派人來說什麼，定是也同意了的。
    我回頭看雪姬，她俯下頭來，吐氣如蘭，“想必老爺夫人定然有事要忙，反正今日也無事可做，小姐有興趣出府一趟麼？”
    官家之地同尋常百姓的地方，隔著一段距離。於是車輪轔轔，緩緩駛過靜謐的大道，朝著市井而去。
    雪姬著了一身男裝，青絲高束以玉冠，長衫廣袖淩風灌注，而琴歌望著雪姬，竟然微微紅了臉。雪姬在他們麵前一向是親和姐姐形象，雖然當著我不敢如何放肆，然而到底還是不會向其他下人那樣拘謹無措。
    琴歌捂著嘴笑道：“倒真是個迷人的小公子呢。”
    雪姬頭略微一揚，顯出些許得色，“我本來便是。”
    我不做聲將手按在她胸口，握了一握，軟如香團。
    她僵硬了。
    我難得見到雪姬如此沮喪，慢吞吞試圖安慰她，“恩，綠鬢紅顏。”
    雪姬嘟噥了一兩句，語速太快，音調也低，我便不知她又發了怎樣的牢騷。
    她如今在我麵前毫不掩飾她的情緒——替我應付西席與娘親，教導我各種處事技巧，終究不再同以前那般的處處對我不耐煩。
    車外漸漸人聲鼎沸，臨了下車，雪姬率先跳下去，挑簾回身，遞出她的手，對我啟唇一笑。
    一瞬，原本在她眼底隱藏的極好，甚少流露出來的傲然與高貴，盡數流瀉，便如真正俊秀華貴的少年，無端端教人心頭一動——這模樣，絕然不似一名自小為奴為婢的人。
    我將自己的手放到她柔軟的手裏，她粲然一笑，光華無端。
    “在外麵，請叫我淩川。”
    淩川，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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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街巷，將這副場景一點點映入眼裏。
    尋常市井，與家中到底有很大不同。嘈雜而擁擠。這等喧囂與混亂，比之安安靜靜的家裏，卻自有一種生氣在。
    “抓緊我，可別走丟了。”
    雪姬牽著我，她逆著光，我隻看見她長發閃耀著金色的細芒。
    我垂下眼簾。
    今日的雪姬待我可真是溫柔呢。
    手一直被雪姬握住，力道雖輕，卻不會滑落。
    她帶我走過街道上每一家賣小玩意和小吃食的店鋪，一樣樣買了給我，直到我嘴裏塞得滿滿當當，而琴歌雙臂也快合不攏了。
    “喜歡嗎？”雪姬含笑問我，目光盈盈，不是我本來知曉她的女兒身，怕是當真覺得這是我俊秀無雙的某位哥哥了。
    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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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捧著一杯茶，慢悠悠的打量四下的人群。身邊隻有琴歌。
    方才來了一群遊街的表演團，人潮洪湧，便同雪姬走散了。
    於是清茶一盞，條凳一張，靜靜等待。
    午後光陰微微熏人，碎金打從頭頂巨樹華冠灑入杯中，細密而耀眼。
    我同琴歌並無話可說。
    此處於十字路口，身後巨樹擎天。若是雪姬過來，輕易就能見著我——如果，她真的願意來尋我的話。
    雪姬自己很早便同我說過，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娘親待我，爹爹待我，也是如此。
    既然如此，她今日忽然帶我出府遊玩，想來也是為自己的離去找機會罷了。
    隻是便不知曉這段時日以來，她對我慢慢表露的情緒，那些細細碎碎的嘮叨白眼，到底是真是假。
    恐怕不過是以此，顯示出一種她已然放下心防的狀態，好為今日這般的狀況做準備而已。
    斜陽下小樓。
    “小姐，雪姬怕是找不到我們，先回府去了。要不咱們也就回去了吧。”琴歌試探著對我道。
    我瞟他一眼，琴歌渾身一僵，低下頭去，安靜了。
    腹中盡是這店鋪的茶水，清清涼涼，總覺著一揉肚子便有水聲流動。
    然而我並不想太早回去，並非是為了等雪姬。
    她想走，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而到了這個時候，爹爹跟娘不可能還未發覺我出了府。反正回去了也是要被責罰的，晚歸早歸無甚差別，隻是抄寫的字數多少而已。
    隻是這漸漸黯淡的昏黃與淡藍交錯的天空，這枝葉慢慢都成了黑色剪影的巨樹，這人來人往到行人稀疏的石板街，這一朵一點亮在夜色中的千家燈火，我想再看一會兒。
    真是很美的場景……
    然而多麼可惜……
    手下意識的攥緊，如果可以的話……
    “你為什麼還沒回去！”
    抬頭，正是雪姬隱隱的怒容，在店家忽明忽滅的燈火下。
    琴歌喜出望外，“雪姬你總算來了，我以為你找不著我們先回府了呢。”
    雪姬沒理她，仍舊是居高臨下盯著我，“為什麼這麼晚還不回去。”
    她知道琴歌一向不敢違背我的命令，定然是我不願回府才仍在這裏。
    我有些疑惑，“你不是走了麼？”
    “你……”雪姬似乎有些不自在，難得的避開我的視線。
    琴歌也忙著來說，“小姐，既然雪姬也來了，咱們就回去吧，這麼晚了，老爺跟夫人定急的不行。還是早些回去較為安心。”
    眼看街上確實人煙稀少，那店家正用著晚餐，往我這邊看——琴歌塞了一錠銀子說是不許過來打擾我，因而他們也就不管我，教我獨自在此坐了許久。
    隻是想了想，還是對雪姬點點頭，“多日承蒙照顧，望來日再會了。”
    雪姬輕輕歎氣，蹲下身來直直望著我，“小姐，我跟你一起回去。”
    我沒問她因何不走，這般貼心的人突然走了，當真有些麻煩。她自己願意留下，自然是好的。
    落日殘餘的血紅裏，雪姬同我攜手而歸。掌心被握住的力度，很緊。
    回首望去，剪影成雙，消失在街道兩旁投下的夜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