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沉寂中那個不確定的聲音，遠帆額角上的那滴冷汗“啪嗒——”一下終於落到了地上。
    他身邊，水千玨則伸手揉了揉眉心。
    “帆少爺。”喚遠帆的聲音再一次響起，這一次確定的成分更多了，分明就是已經認出了遠帆。
    慌忙把嘴裏的哨子拔出來，遠帆才尋著聲音發出的方向望過去，見路邊排成一排的攤位一角，立著一個十多歲的孩子。
    孩子一身粗布的褲襖，褲襖的褲管和袖口雖然給不同顏色的粗布接出來一截，也還是短了些，露出細細的手腕和腳腕。衣服的手肘膝蓋和領口處雖然打了補丁，漿洗的卻很幹淨。
    “多喜。”四下望望，見周圍雖然又恢複了剛才的吵鬧，卻有不少人向自己投來探尋的視線，遠帆稍稍縮了縮脖子，偷偷把已經拿在手裏的哨子塞進懷裏，才兩步竄過去，“你也來逛街？”
    “帆少爺，莊主。”待遠帆和水千玨走進多喜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
    見這孩子似乎和遠帆很熟悉，又叫自己莊主，水千玨知道他多半是後院花圃中幫工的，雖然沒說話，卻也點了點頭。
    打過招呼，多喜就揚了一張幹淨的小臉對遠帆說，“家裏母雞下了幾個雞蛋，爹讓我拿來換錢然後給我娘抓藥。”
    直到這時，遠帆才看見，多喜的腳邊放了一隻柳條的籃子，盛了半籃子的碎稻草，金黃色的稻草中臥了數枚紅皮的雞蛋。
    雞蛋……看著籃子裏的雞蛋，遠帆想了想忽然轉頭對身邊水千玨道，“我記得周叔今天給的采買的清單裏麵有雞蛋這項是吧？”一邊說，遠帆一邊在多喜看不見的方向丟給水千玨一個顏色。
    見遠帆給他擠眉弄眼，水千玨自然猜到他是意思，就慢慢點了點頭。
    “買別人的還不如買你的，你的雞蛋我要了。”水千玨很給麵子的點頭，遠帆就高高興興的伸手從袖口裏摸了裝錢的荷包出來，抽了束口的帶子，撿了一塊最大的銀子遞給多喜。
    “用不了這麼多，帆少爺。”見遠帆出手就是一塊二兩多的碎銀子，多喜嚇的忙往後躲，“一個雞蛋三文錢，我這裏隻有五十個，隻要一百五十文錢。”
    “你先拿著，不是要給你娘買藥？”不由分說扯了多喜的手，把自己手裏的銀子硬塞到他手裏，遠帆又伸手拎了地上那隻裝了雞蛋的柳條籃子，“我沒東西裝，這籃子也一起給我吧。對了，快到中午了，你吃飯了沒？”
    “啊……我……”結結巴巴的捧著手心裏的銀子，多喜小心的抬頭窺探一直都未說話是水千玨。
    “千玨，我餓了，咱們找地方吃飯吧。”見多喜結結巴巴的偷窺水千玨的臉色，遠帆轉頭問跟在身邊的水千玨。
    “你想吃什麼？”未理睬多喜的窺探，水千玨問。
    “帆少爺……我……”伸手扯扯遠帆的衣袖，多喜張張嘴，猶豫了一下，“我爹讓我賣了雞蛋，給我娘抓了藥就趕快回去。”
    “這樣啊，”多喜的回答很明顯讓遠帆有些失望，“我其實挺想再吃一次上次吃的那個水煎包，可是我不記得在哪裏了，想讓你帶著去的。”
    “就在前麵那個街口向右拐，一直走就能看見那家店了。”多喜忙墊了腳尖，伸出細細的手指，遙遙的直了遠處。
    “你帶路吧。”伸手把遠帆拎在手中的雞蛋遞給多喜，水千玨拉了遠帆就往多喜指的方向走。
    呃……見水千玨和遠帆已經往遠處走，多喜顧不得多想，忙把手裏的銀子貼身藏好，然後拎起籃子去追兩人。
    “千玨……”人忽然給水千玨拉走，遠帆忙轉身去看多喜。
    “他會跟來的。”微微一笑，水千玨道。
    果然，視線內，多喜正有些吃力的拎著那個籃子一路小跑的趕過來。
    “就在前麵。”跑到遠帆和水千玨的麵前，多喜把籃子放到路邊喘了口氣，又重新雙手拎了，快步在兩人麵前領路。
    多喜畢竟隻是個十多歲的孩子，雖然一直嘀咕著要去給他娘抓藥，然後要趕回家，可是當油亮的水煎包擺上來，他的腳就黏在地上挪不動了。
    “給。”夾了一隻包子遞到多喜麵前，遠帆笑著看他。
    低頭看著自麵前包子微微焦黃的表皮，多喜吞了一口口水，然後才小心的接了，一口咬下。
    剛出鍋的包子溫度很高，多喜這一口又咬的有些大了，隻咬了一口，他就被燙的幾乎哭出來。可是又舍不得把嘴裏的包子吐出來，他就隻好一邊“嘶嘶——”的抽著氣，一邊把手裏的包子來回的掂著散熱。
    嗬嗬，怕多喜會不好意思，遠帆就當未看見，夾了一隻包子蘸了些調味的調料，低頭吃著。
    一個，兩個，三個，直到第三個包子下肚，多喜才有些不好意思的抬起頭來，偷看對麵的兩人。見對麵的水千玨和遠帆全都未注意他，而是一邊吃東西一邊小聲說著什麼，才稍稍安下心來，捧了不知什麼時候放到自己麵前的一碗薄粥小口的喝了。
    “吃飽了？”待那一碗粥見了底，遠帆才望過來。
    “飽了。”遠帆問，多喜忙放了還捧在手裏的碗。
    “走吧。”隨手扔了數枚銅錢在桌邊，水千玨最先起了身。
    出了店門，多喜卻沒再嘟囔著要去買藥，要回家，而是拎著那隻裝著雞蛋的籃子一聲不吭的跟在兩個人的身後，一張小臉板的死死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怎麼了？有些奇怪多喜的舉動，遠帆瞟了眼兩個人身後那個小小的影子有些納悶的看水千玨。
    水千玨也對這孩子的舉動有些奇怪，見遠帆向自己打問號，就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就這樣一直走了兩條街，一直到實在是不明所以的遠帆拉了水千玨停住，轉過身看向多喜，“多喜，你……”跟著我們幹什麼？
    “帆少爺，”遠帆的話還未出口，對麵那孩子雙膝一軟就直挺挺的跪到了兩個人的麵前，“多喜謝帆少爺，帆少爺的大恩大德多喜會記一輩子，這銀子算是多喜跟帆少爺借的，等多喜有了錢再還給帆少爺。”說完多喜就站起身來，撒腿往來的方向跑。才跑了兩步人又站住，然後反身再次來到遠帆麵前，又跪倒在地“砰，砰，砰——”的給遠帆磕了三個頭，磕完頭後一骨碌站起來，轉身再跑，這一次，沒再回頭，而是直直的竄進人群中。
    千玨……他……看著那個瘦小的影子消失在人群中，遠帆怔忪的轉頭看水千玨，像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走吧。”伸手拎了多喜放在地上的籃子，水千玨伸手拍拍遠帆有些僵直的肩膀。
    “唔。”低低的應了一聲，遠帆低了頭跟在水千玨的身後。
    知道遠帆沒了逛街的興致，水千玨就領著他拐來拐去的，在一條街外尋到了給他們落下的馬車，把遠帆安頓好，又挨著他坐了才吩咐車夫回莊。
    畢竟不是習武之人，沒有水千玨的體力，有些疲憊的身子給緩緩前行的馬車晃來晃去的，遠帆昏昏欲睡，身子也漸漸靠向水千玨。
    東搖西晃的腦袋終於靠到了一個軟乎乎又熱乎乎的地方，遠帆就合了雙眸，長長的睫毛在白淨的臉上留下了一小片陰影。
    肩膀給身邊的少年靠了，水千玨猶豫了一下，才伸手攬住少年的身子，讓他靠近自己的懷內，視線在少年臉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到了少年腳邊那一籃子雞蛋上。
    很早以前他也做過和懷中少年一樣的事，用自己積攢的零用錢跟下人或者莊子外麵的村民買自己根本用不上的東西，好讓他們能有錢去買米買麵，買吃的和穿的。雖然常常會被跟著的仆人們說不值得，說少爺你被騙了，說他們不會真的感謝你，他卻依舊樂此不疲。
    直到……
    水千玨忽然閉了閉眼睛，長長的歎出不知何時鬱積在胸口的濁氣。
    直到一次自己跟娘親去鎮子上，娘親因為心好買了一個差點被賣進妓院的姑娘。那姑娘娘親原本是想收做婢女的，最後卻成了他的姨娘……自己的父親也在娶了那姑娘做妾後漸漸疏遠了娘親和自己，娘親也因此鬱鬱寡歡，一病不起，最終沒有撐過那一年的除夕。
    娘親去世的那一天，還隻有幾歲的孩子忽然長大了很多，也懵懵懂懂的感覺到了很多……恐怕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他才發覺，自己以前的善心是多麼的可笑，自己曾經幫助的那些人中固然有真的少了那點銀子就活不下去的，但大多數的人卻是欺他年幼。
    比如那個說要拿了錢去給生病的父親請大夫的丫鬟，在自己麵前哭的稀裏嘩啦，一轉身，銀子就到了她嗜賭成性的情人手裏；比如那個說自己娘親病重，沒錢買藥的人，他娘身子其實硬朗的很，每天都會下地幹活；再比如……
    “老沈，今天怎麼回來的這麼早？大管家單子上列的東西都買回來了？那輛車呢？怎麼沒一起回來？”車外忽然傳來莊客打招呼的聲音，打斷了水千玨的思緒，他轉頭望向車窗外麵，原來馬車已經骨碌碌的進了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