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無上天（1）
    白梵走之後，華麗的禪房再度安靜下來。
    葉子卿看著傾國傾城的玉瑾鳳，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風在窗外徘徊著，將紗質的簾子吹起，鼓鼓囊囊的，讓人想起了少女的衣裙，羞澀，矜持。
    玉瑾鳳把玩著細致的白瓷茶杯，連看葉子卿一眼的興趣也沒有，嘴裏卻說道：
    “葉子，你有話就說好吧？吞吞吐吐的。”
    “嘿嘿……”葉子卿幹笑了兩聲，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阿瑾你還記不記得上次我去雪山？”
    “怎麼不記得？”玉瑾鳳依舊沒有放下手中的茶杯，“你輸給我了六百兩銀子。”
    “這個……”葉子卿更不好意思了。
    玉瑾鳳終於將注意力轉移到了葉子卿的臉上，他放下茶杯，“怎麼，下盤棋？”
    葉子卿忙不迭的點頭。
    玉瑾鳳微微一笑，“你什麼時候對下棋感興趣了？”
    “呃……”葉子卿的笑容似乎很靦腆，“我一直對下棋很感興趣啊！”
    “是嗎？”玉瑾鳳挑眉，“我以為你隻是想贏回你的六百兩。”
    “當然不是！”
    葉子卿義正言辭的否認，他才不是為了贏回那六百兩呢，太沒有誌向了，他的目標是贏得更多的六百兩，誰讓某人來的時候從來不願意交香火錢……換個方式，總是可以的吧？
    “我也是這樣覺得，”玉瑾鳳道，“我一直不覺得你能贏我，而且……”
    玉瑾鳳頓了頓，“就算你贏了，我也不相信你敢收我的錢。”
    葉子卿：“……”
    這就是威脅了，赤裸裸的威脅！他葉子卿是這樣膽小怕事的人嗎？尤其是在銀子的誘惑下，有句話不是說得好，頭可斷，血可流，銀子不能丟！
    “既然這樣的話……”玉瑾鳳掃了葉子卿一眼，“你想下的話就去拿吧，隻是到時侯輸了可別想賴賬。”
    葉子卿自動過濾後半句話，樂顛顛的去拿棋盤，然後幻想著自己贏了之後的場景。
    玉瑾鳳眉眼含淚，跪地求饒：“大人，求你放過奴家吧……奴家是真的沒有錢了……”
    葉子卿走進，挑起玉瑾鳳精致的下巴，“美人，沒有錢還來玩？你就不怕我把你賣到妓院去？”
    玉瑾鳳花容失色，“大人，求你千萬別這麼做，奴家……隻要打人肯放過我，我願意為大人做牛做馬……”
    “……”
    做牛做馬……
    嗯，我要為這目的奮發圖強！
    “哈哈哈……”
    意淫至此，葉子卿很沒有形象的笑了起來，端著棋盤的樣子要多猥瑣有多猥瑣。
    “葉子卿，你在幹麼？”
    葉子卿擦拉擦嘴角的口水，“來了！”
    哼，等我贏了你，看你還怎麼囂張！
    這樣想著，他的笑容愈發的燦爛，玉瑾鳳怪異的看了他一眼，“都知道要輸錢了還這麼高興？”
    葉子卿笑容不變，待會兒有你哭的時候！
    “開始？”
    葉子卿點頭，一臉新歡鼓舞，“阿瑾，我愛死你了，你真是我的救星！”
    “貧！”玉瑾鳳笑罵一聲，“你的救星是佛祖，在你眼裏我就是一個，等待被壓榨的對象。”
    “嗬嗬……”被拆穿了想法，葉子卿沒有一點不好意思，他將白子遞給玉瑾鳳，“你看我像是那麼不把朋友當回事的人嗎？”
    “當然不像，”玉瑾鳳這樣說話，還沒有等葉子卿笑出來，就又補充說，“因為你就是。”
    葉子卿：“……”
    我的人品什麼時候這麼差了？
    我可是個和尚，常伴青燈古佛的人，你見過哪個和尚是這樣沒有道德的？
    這句話葉子卿不會說。
    反正說了也要被奚落。
    這就是損友的力量啊，連要個香火錢也這麼麻煩。
    時間像是個張揚的少年，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的速度展現出來，他跑得飛快，以最矯健的姿態，那樣的讓人歡喜，圓潤的珠簾抨擊，發出清脆的響聲。
    滴答滴答……
    這是流淌著的時間，純金大致的古佛呈瞌睡狀。
    棋盤上麵，不知何時，已是縱橫交錯著的黑白色，但是很明顯，黑子多於白子。
    “阿瑾，你就要輸了哦。”
    看著自己的形勢一片大好，葉子卿忍不住說話了。
    “嗯。”
    玉瑾鳳絲毫不在意，仍舊是一副淡淡的樣子，似乎這世上沒有什麼能讓他吃驚。
    白子落。
    “扣”
    聲音響亮，吸引了葉子卿的目光。
    他把黑子放下，笑的得意，“輸了的人可是要交銀子的。”
    “嗯”玉瑾鳳依舊很淡定，“難不成你以為我會賴賬？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一次是六百兩！”
    葉子卿毫不在意玉瑾鳳的諷刺，他現在正處於亢奮的邊緣。
    “你還真是抓緊一切時間賺錢。”玉瑾鳳不悅的皺眉，“該你了。”
    葉子卿小心的觀察著局勢，愈發覺得自信非凡，手中的黑子落下。
    “扣”
    時間出現了短暫的凝滯。
    葉子卿的笑容說不出的燦爛，他看著棋盤上的白子，又看著玉瑾鳳的臉色。
    麵無表情。
    “阿瑾，你介不介意我將你的白子帶走？”
    玉瑾鳳已經懶得理這個瘋子了。
    於是葉子卿萬分愉快的接收著戰利品，忽略了玉瑾鳳那雙漆黑的眸子，如明星一般，正綻放著攝人心魄的光華。
    那樣美麗。
    那樣……致命。
    玉瑾鳳的唇角勾起一個漂亮的弧度，“葉子，這麼些年了你的棋藝一如既往的糟糕。”
    “那又怎樣？”葉子卿小心的觀察著局勢，“反正我就要贏了。”
    “贏？”
    玉瑾鳳慢悠悠的說著，忽然詭異的笑，“你該不會真覺得你那爛的發黴的棋藝贏得了我？”
    “那是當然。”葉子卿嘴硬，看了看棋盤上的局勢借以安慰自己，“黑子明顯比白子多。”
    “哦……”玉瑾鳳道，“這就是你自信的原因？”
    葉子卿不說話。
    “你知道嗎？我對你很失望，”玉瑾鳳用那雙黑色的眸子盯住葉子卿，“這麼多年來，我以為你起碼能長進一點。”
    “你什麼意思？”
    玉瑾鳳優雅的拈起一粒白子，“你說，如果我將白子放在這裏呢？”
    葉子卿的臉色蒼白了一下。
    他的大龍被截斷了。
    “你太急功近利了，”玉瑾鳳看著葉子卿，“你的根基不穩，也許看上去很占優，但卻是紙老虎，一碰就散。”
    葉子卿的臉色僵硬著，他似乎看見了自己的六百兩長出了一雙潔白的翅膀，樂顛顛的飛向玉瑾鳳。
    他的大龍被截斷了，但是他卻不知道怎麼辦。
    玉瑾鳳說的對，他太急功近利了，根基不穩，一切均是枉然。
    輸了這麼多年，他還是贏不了。
    當年許下的承諾，他永遠無法完成。
    忽然就覺得意興闌珊。
    沒有了希望，就沒有了想要繼續下去的力量。
    他不喜歡下棋，隻是為了當年的一個諾言。
    “葉子卿，”他還記得當年有個人和他說，“你不喜歡下棋，所以你永遠也贏不了我。”
    當年他不服，現在他相信。
    因為，那個人就坐在他的麵前，用事實蠶食著他的自信。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葉子卿覺得自己一直是在煎熬著，對麵的人笑得溫柔，出手卻極為淩厲，短短半個時辰，他被逼入了絕境。
    氣數已盡。
    他做不到扭轉大局。
    他更不想看著自己一步步的走向死亡。
    就像是他那個永遠也無法實現的誓言。
    讓人那樣的絕望。
    “我輸了。”
    葉子卿的聲音很幹澀，他失去了六百兩，他又一次的失去了六百兩。
    他看著悠然自得的玉瑾鳳，似乎早料到了這個結局，眼神愈發幽怨。
    他那樣子的努力，還是逃不過失敗的命運。
    枉費他那樣興奮地開局。
    還有他六百兩白花花的紋銀。
    真像個悲劇。
    卻有著搞笑的開局。
    “看著我幹什麼？”玉瑾鳳無視掉那幽怨的神色，“輸了就快付錢。”
    葉子卿一動不動。
    玉瑾鳳笑的明媚，“再晚我是要收利息的。”
    葉子卿飛快的丟出六百兩銀票，避之不及的樣子。
    磨牙聲傳出，“阿瑾，你學壞了。”
    葉子卿的聲音無比委屈。
    “這有什麼辦法呢？”玉瑾鳳一攤手，“誰叫我老是和你混在一起。”
    葉子卿：“……”
    玉瑾鳳起身，修長筆直的身材極為漂亮，他拍了拍葉子卿的肩膀，“葉子啊，請繼續努力，下次再來！”
    下次再來？
    葉子卿唯有苦笑，我想，也許再也沒有下一次了。
    我想，我再也沒有勇氣承受夢想的破滅了。
    “阿瑾……”
    葉子卿遊移的開口。
    “嗯”
    “你說五年前若是我們沒有相遇……”
    “可是我們已經相遇了。”玉瑾鳳攤開手，“所以你隻有認命了。”
    “那你……”
    為什麼不考慮愛上我？
    “我沒有資格。”
    玉瑾鳳的神色很平靜。
    “隻是因為你的族人？”
    玉瑾鳳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其實……”葉子卿苦笑，“我很羨慕白梵和玉霜寒。”
    ——起碼他們可以和你一直呆在一起。
    “你相信麼？阿瑾，從第一次見麵我就喜歡你。”
    “我信，”玉瑾鳳回答，“我還記得你所說過的話：‘姓玉的，有生以來我葉子卿必得到你’”
    葉子卿的臉色僵了一下，“你可以當成是個笑話，那時的我太年輕了。”
    “你終於願意放棄了？”
    玉瑾鳳的聲音依然平靜，“其實你早該放棄了，你的言語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我卻沒有想到你要一直繼續。”
    “你是一直陪著我的，我一直以為你想……”
    “我隻是想幫你結束這個錯誤。”
    玉瑾鳳糾正，“我不想你在這麼錯下去，你已經在這座廟裏困了五年。”
    “五年……”葉子卿的神色有些恍惚，“自從我第一次輸給你，我的身份就變了。”
    我從清風穀大弟子變成了一個遁世的和尚。
    我的雄心壯誌全部變成了得到你。
    我放棄了我所擁有的全部——我以為你會有那麼一點點的感動。
    還記得見到你初次的驚豔。
    你像是墮入凡間的仙子，聖潔美麗，不可侵犯。
    幾乎隻一眼，我就願意為你而瘋狂。
    我向你發出了挑戰，狂傲的告訴你我要得到你。
    你一如現在這般，冷靜的神色，似乎在看一個小醜拙劣的表演。
    當兵刃相接，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卻在彈指間，被你擊敗。
    你的劍尖掠過我的脖頸。
    你說：“可認輸？”
    “不可能！”
    這樣的三個字，成了我年少輕狂的最好證明。
    而事實，我要為我的年少輕狂付出代價。
    我輸了，心甘情願遁入空門，在心底發誓，沒有贏你之前，絕不還俗。
    我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卻從來沒有贏過一回。
    五年的時間……
    是長還是短？我不知道答案，但是我卻用整整五年的時間為我的輕狂付賬。
    很沉重的代價。
    我一敗塗地。
    卻想不通錯在了哪裏。
    難道……隻是因為愛上你？
    玉瑾鳳，我在我最意氣風發的日子遇上你，你卻將我打入地獄。
    可是時至今日，我都想不出理由去恨你。
    瑾鳳……你陪我五年，隻是想讓我認清自己的錯誤，這是不是就說明，你並不是像你的表現一樣冷漠？
    也許，你也有感情。
    哪怕隻有一點點。
    哪怕隻是憐憫。
    對我，也是一種恩賜。
    玉瑾鳳，你是我癡狂的源泉。
    我所有的驕傲，所有的自信在你這裏被碾碎，化為了塵埃，飄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也許，這就是意味著終結。
    “一切，到此為止吧。”
    我會一直呆在這裏，這一次，隻是為了我自己，——等待被救贖。
    聽見這句話，玉瑾鳳先是一愣，隨即不可抑止的大笑出聲，“葉子，你還真是有意思！”
    葉子卿茫然。
    “麻煩你解釋一下什麼叫做到此為止？”
    葉子卿斂眸，“你不是一直想要擺脫我嗎？如你所願。”
    “非常一廂情願的想法，”玉瑾鳳笑容不減，“我從來沒這樣想過。”
    “那你……”
    葉子卿欲言又止。
    “我們一直是朋友對嗎？”
    “我們還能做朋友？”
    “當然！”玉瑾鳳點著頭，“這一點我似乎從來沒有否認過。”
    沉默。
    又是沉默。
    葉子卿抬頭，綻開一個笑容，“阿瑾，謝謝你。”
    謝謝你陪我走過的這些日子。
    還記得你告訴過我，我們不合適，因為我們太像了——注定要做朋友。
    而不是愛人。
    當年我不懂，現在的我懂得。
    感謝上蒼，在這個為時不晚的時候。
    從今以後的我們，是朋友。
    隻是朋友。
    葉子卿剛想說些什麼，卻感覺到一股森然的殺氣襲來，鎖定了身旁的人。
    葉子卿狹長的美眸眯起，“阿瑾，你似乎麻煩纏身啊……”
    “怎麼，後悔和我做朋友了？不好意思，你已經沒有退票的可能。”
    “那我也沒辦法了！”葉子卿聳聳肩，“那你差不多一點，佛門淨地，不適合見血光。”
    玉瑾鳳鄙視的看了他一眼，“你殺的人很少？”
    葉子卿正氣凜然，“為民除害！”
    話音剛落，一道銀光便破空而來，空間開始了劇烈的顫動，灰衣人的身影在其中若隱若現。
    拿到銀光直直逼向了玉瑾鳳，速度幾乎超越了聲速，連葉子卿都能感覺得到那其中龐大的殺意，心下微沉。
    是無上天的人。
    就這麼一會兒功夫，劍尖已經逼近了玉瑾鳳，似乎隻用輕輕一推，就是一道致命的傷害。
    而玉瑾鳳本人，仍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連動也懶得動一下。
    葉子卿微微皺眉，這家夥也太囂張了一點。
    修長的手伸出，如美玉一般的手指惹人遐思，可其實卻是淩厲之極，讓人心悸。
    那一瞬間，葉子卿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隻覺得白光一閃，等他再回過身來的時候，就看見那一抹白色的麗影傲然而立，單手握住殺手的脖子，漆黑的眸子裏，是濃的化不盡的殺意。
    觸手的感覺是不同於自己身體的溫熱，無上天……你們終究還是不願意放過我們。
    玉瑾鳳看著這個容貌平平無奇的男人，歎了口氣，“你說我的手是不是很涼？”
    殺手抬起了他高傲的頭顱，一雙灰色的眼睛裏隻有麻木，卻在看見玉瑾鳳的瞬間充滿鄙夷。
    “妖孽！”
    他吐出了這麼兩個字，毫無感情的，還夾雜著一抹快意。
    “妖孽？”
    玉瑾鳳的聲音似是來自九天之外，那樣的飄渺，那樣的溫柔，他絕色的麵容上露出孩子般的疑惑，然後恍然大悟。
    “原來你們都叫我妖孽啊！”
    看著玉瑾鳳天真無邪的麵孔，殺手不知為何，心裏一寒。
    玉瑾鳳的手越來越用力，殺手隻覺得身體內的力氣想要被全部抽走一般，疲憊不堪，進入身體內的空氣越來越少，殺手忘記了自己的使命，本能般的掙紮起來。
    “其實，我很討厭妖孽的稱呼。”
    這是殺手一生中聽見的最後一句話，像是地獄魔王的召喚，他的意識漸漸的模糊，一股寒氣在身體內遊走，他終於還是一無所有。
    玉瑾鳳親眼看著一個人死在自己的手上，表情麻木。
    他鬆開手，像是丟垃圾一樣的將灰衣殺手丟在地上，神情恍惚。
    “阿瑾……”
    葉子卿覺得有些不對勁，便笑聲喚他，畢竟和玉瑾鳳在一起了五年，其實玉瑾鳳最害怕的，就是妖孽這個稱呼。
    “我真是個妖孽嗎？”
    葉子卿聽見玉瑾鳳這麼說，便使勁搖了搖頭，“阿瑾，你怎麼回事妖孽呢？你別停無上天的那群人亂……阿瑾，你在幹什麼？”
    銀白色的血液順著冰冷的刀尖底下，一滴一滴，在地麵上綻放出絕麗的花朵，修長的手上，是猙獰的傷口，葉子卿看見的，是玉瑾鳳沒有靈魂的笑靨。
    “阿瑾……”
    葉子卿輕聲喚道，心裏說不出的壓抑，尤其是看見玉瑾鳳手上那道猙獰的傷口。
    像是隻怪獸，在嘲笑著他的無能。
    “我是個妖孽，你看見了嗎？我的血，是銀白色的。”
    銀白色的血液像是一條長長的銀河，閃爍著不一樣的光芒，玉瑾鳳的笑容堪稱傾城傾國，他這樣說著話，漆黑的眸子像是沒有了星星的夜空，空洞的讓人窒息。
    悲哀的讓人絕望。
    “阿瑾……”
    葉子卿第一次知道，他的呼喚，是那樣的蒼白，無力。
    一滴剔透的珠子劃過玉瑾鳳的麵龐，笑容一成不變，珠子隨著玉瑾鳳的唇角墜落在地——支離破碎。
    銀色的血液仍在流淌。
    那樣的美麗。
    那樣的讓人絕望。
    像是秋天裏的枯葉蝶，似乎下一個瞬間便會灰飛煙滅。
    隨著空氣慢慢散去。
    永遠消散。
    永遠，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