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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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莫延拿起石桌上的酒杯,悠悠地呷了一口酒。
澹台洛仍是訥訥地站著。精衛銜木石,堙東海的故事,母親說與他聽過,母親說,精衛的膽識與堅毅,堪為人表。
母親這樣說,他自然也是這般感慨,如今這男子的話,顛覆他了原有的想法,讓他耳目一新。而他竟覺得似乎有幾分道理。
他不禁對李莫延多了幾分好奇,片刻後才問道:“那你的意思是,渺小之人便不該心懷大誌?若渺小之人不能量力而行,從力所能及之事做起,豈不是徒有大誌?”
“殿下的大誌,便是捉弄幾個宮女太監麼?殿下甘冒忤逆之罪,擅離冷宮,是為不忠;行事莽撞,鋒芒畢露,為一時之氣而再度陷自身於窘境,是為不智。”
見澹台洛不語,李莫延又說道:“渺小之人欲成大事,當修身,當明誌,當精詳,當通變,當三思而後行。當執持,當果斷,當於細微入,看變化,當相機行事。當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
看著澹台洛灼灼的眼神,李莫延問道:“殿下,可都明白了麼?”
澹台洛似有幾分明了,一時卻又沒能領悟得十分透徹,他知道麵前的男人所能教授他的,與母親憑著記憶教予他的那些全然不在同一個層次,而這些,卻剛好是他所需要的。
他並不知道這男子的身份,卻知曉,這男子是在自己隨母親入冷宮後,唯一一位不懼那些人的威勢,能和自己心平氣和說話的人,他仍當澹台洛是個皇子,他沒當澹台洛是個罪人。
澹台洛對李莫延的感覺,由最初的戒備到帶著幾分好感的猜忌,而後又變為好奇,而此時,卻隻剩下仰慕與期待。
澹台洛看著李莫延,李莫延仿似渾然不覺,隻是悠然自得地喝著酒。
澹台洛卻突然對著李莫延俯身長揖。
“敢請先生收下洛這個學生。”
李莫延稍驚,起身欲將澹台洛扶起,語氣仍是悠然:“殿下,在下不敢受此大禮。”
小小的孩童,此時卻異常地堅毅,“洛雖不才,也是知恩圖報之人,若能拜入先生門下,先生的恩情,洛必將銘記在心,來日結草銜環,再所不惜。”
“殿下。。。。。。”
澹台洛卻“撲通”一聲直直跪下,“敢請先生收下洛這個學生。”
李莫延驚出一生冷汗,帶罪的皇子,究竟是個皇子。膽敢讓皇子跪在自己麵前,到底是多大的罪過,他想都不願想。他急忙讓澹台洛起身,奈何澹台洛此時執拗異常。
李莫延此時已喝得半醉,恍惚間想著,澹台洛年幼落難,遭受過那麼多的不公,著實讓人憐惜,若是如今日一般在這林間為這孩子授課,隻要兩人都足夠小心,隻要不被旁人知曉,倒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也罷,”他歎了口氣,俯身將澹台洛扶起,“殿下不必行此大禮,明日子時,待娘娘歇下後,敢請殿下再來此處。”
澹台洛起身,大喜過望。
李莫延看著澹台洛,隻覺得孩童那一臉的笑容燦若朝陽。
“敢問先生名諱。”
“敝姓李,單名離。”
李莫延拉起澹台洛的手,在他手心寫下一個“離”字。
澹台洛笑得越發燦爛,捂著手心,“我記下了。”
許多年後,澹台洛仍記得那個夜晚。
那個他們初遇的夜晚,春風從林間一陣陣拂過,澹台洛仿佛看到了一副畫,畫中的梅林虯枝交錯,樹影婆娑。
那夜風搖晃了梅枝,吹落了那滿樹的喧妍。漫天花瓣,翻飛若雪,紛亂如雨。
風撩了畫中人的頭發,幾縷烏絲隨風縹緲,吹起了畫中人的紅衣,揚起的袂裾在紛紛花雨中,飄然欲仙。
這一瞥,帶給澹台洛的是一生中最初的驚豔。那是他幾十年縈繞心頭的夢幻。那是他纏綿一世,始終揮不去的情思。那是他輾轉終生,仍汲汲以求的夙願。
縱然時間如白駒過隙,這份最初的情懷,最終在陰謀,利用,背叛,離別中蹉跎了他大片的歲月。而直到他走到生命的終點,這曆曆在目的純真,仍是能夠清晰地現於他腦中,仿似從未改變過。
李莫延次日早晨醒來,想起和澹台洛的約定便覺得後悔不迭。
撞見澹台洛私離冷宮,瞞而不報,其罪可大可小。偏偏仗著酒意,對那孩子說了那些激奮之言,這,這算是唆使皇子做亂麼?
頭疼欲裂!
他從來就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那孩子要做什麼,怎麼做,幹他何事?若是早知會撞見這個燙手山芋,他昨晚絕不會去那梅林。便是去了,亦不會與那孩子搭訕。便是二人說了話,他也必定不會不知輕重地說那麼多。
那孩子昨夜執拗地拜他為師,最駭人的是,他竟應了。好為人師,為何他從前就沒發現自己還有這樣的毛病。
全是那一壺貢酒,讓他混沌到不知所為。
他暗暗自惱,品佳釀,抱美人,畫春宮,寫豔辭,偶爾憑記憶還原幾部失傳孤本,看著那些個老學究對他感激涕零,這才是他的美好人生。
誰稀罕做什麼先生?何況學生還是身份那樣敏感的一位皇子。
他暗自揣摩著,若是他今晚失約,那孩子又會如何?他恍惚地想起,昨夜還將自己的姓名告訴了澹台洛。雖然這些事被人知道對那孩子並無益處,但也無法保證他失約後,澹台洛不會做出不智之舉。
便是如此,想起孩童那對晨星般的眼眸,那一臉認真的模樣,到底還是讓他有些不忍。
他默數著事情全然敗露後自己可能有的罪狀,一樁比一樁更讓他心驚。
侍從月出端了水進來,絞了帕子遞於李莫延手中,李莫延接過來擦了擦臉,人也頓時精神了些。
“公子昨夜回來得那樣晚,今日又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怕是遇上了什麼煩心事?”
李莫延看著少年秀麗的麵龐,戲謔道:“你家公子我便是有什麼煩心事,見了我的月出美人,便也忘了個幹淨。”
“公子總是沒個正經。”月出隻顧著接過李莫延的帕子,搭在盆沿,端著盆走了出去。
李莫延笑了笑,想道,與美人調笑,這才是他的正經啊。這不,對月出戲弄了一兩句,縱是調笑未遂,也讓李莫延心情好了許多。
他心想著,似也有段日子沒去過闌軒樓,倒也頗有些想念雁湖那小美人,光是想著美少年那含嗔帶怨的模樣,李莫延便覺得喉頭一陣發熱,那癡人命他居於宮中,出入並不方便,這一陣,他都快憋成了和尚,待得下次旬休,必要出宮與雁湖樂上幾日,方能解懷。
至於收澹台洛為學生之事,還須另尋良方,能推則推,能拒則拒。
再三權衡之下,他覺得趁早對那癡人坦白,才是兩全之策。他與澹台洛相遇時的狀況,須得說一半,瞞一半,自己主動交待,總比讓別人拆穿來得好。況且隻要不說出那孩子做的事,不提他對那孩子說的話,再建議那癡人為澹台洛另尋名師,如此也算對得住澹台洛的信任與儒慕。
何況當日,澹台風一怒之下,將蘭妃打入冷宮,將柯氏一門盡數問斬,想必也已經解了心中憤恨。程亦辰也並非死在那次毒殺之中。將澹台洛與其母親一同幽禁,究竟是遷怒,還是以問罪之名,行保護之實,或者兩者兼而有之,都值得推敲。
那癡人性子雖暴虐,卻並非全然無情之人。憑他對大皇子炎的愛護便能窺見一二。李莫延隻覺得若是澹台風對澹台洛還有半分垂憫,便可以借由這些賭上一賭。
酉時三刻,剛用過晚膳,果有小太監來傳。
“皇上宣李大人於永春宮見駕。”
李莫延問道:“皇上可曾宣了其他大人?”
那內侍答道,“不曾。”
如此,李莫延對鏡稍稍整了整了儀容,隻著常服,便隨那內侍離了住處。
李莫延行至永春宮時,澹台風看似剛用過晚膳,內侍們正從廳中撤下膳食。李莫延見過禮,澹台風叫起後,上下打量了李莫延一陣,微微皺起眉頭,便吩咐貼身的內侍將茶點送至東廂暖閣中。
李莫延這才發現自己看起來著實穿得單薄了些,早春乍暖還寒的天氣,這薄薄的氅衣的確難當夜間的露重更深。
李莫延不禁有些動容,即使如今,二人已是君臣的名分,澹台風究竟是待他與常人有所不同的。
二人初遇時,澹台風仍是個皇子,而李莫延的養父正在臨州,為望遠侯世子葉承安之師。彼時,澹台風攜愛人亦辰到臨州遊玩,結識了仍是少年的李莫延。二人想談甚歡,澹台風卻隱瞞了身份,隻稱自己是京城名門之後,姓陸名風。
李莫延領著陸程二人在臨州遊玩了數日,以盡地主之誼。
彼時臨州,千步虹橋,十裏蓮花,三秋桂子,風光盈陌。此間少年結伴遊,醉聽笙鼓,吟賞煙霞,看澄江似練,翠峰如簇。
陸程二人盡興而歸,離去前,澹台風將一塊刻著表字的玉牌贈與李莫延,並報上京城自家府邸的地址,說道:“來日,莫延若是來到京城,憑此信物來見,當倒履相迎。”
數年後,先皇駕崩,新皇登基。國喪次年,世子葉承安替父親入京歲覲。那時,李莫延與葉承安正是形影難離,如膠似漆,便自然隨葉承安一同到了京城。
入京後,葉世子奔忙於朝臣間自顧尚且不暇,李莫延便自得其樂,四處遊玩。某日,突然想起似乎有位舊友是京城人士,便憑著記憶,一路找到了澹台風當年所說的那處。
果真是“陸府”,李莫延一邊慶幸自己並沒記錯,一邊將信物交予門前的陸府家丁。那家丁托著玉牌進府通報,片刻後,一位穿著貴氣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了出來,那人將李莫延迎至花廳,差人看茶。二人互通身份,李莫延才知那人是陸家的現任當家,那人畢恭畢敬,很是客氣,自稱是陸風的表兄,陸風公事繁忙,自有府邸,已譴人去報。
既然兩人都是陸姓,為何不稱堂兄,而要稱為表兄?李莫延隻覺疑惑,卻也不問,看著陸府當家那副恭順的模樣,暗自猜測陸風隻怕另有身份,且身份還頗為尊貴。
李莫延約莫等了數個時辰,茶都換過了兩盞,便有些不耐,欲起身告辭,卻聽下人來報,接他的馬車已到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