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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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擦幹淨了澹台洛的臉,李莫延才看清了孩童的眉目,大皇子炎肖母,麵前的孩子卻和那癡人有八分相似。他心中暗自唾了一口,叫他癡人便真是癡人不成,虎毒尚知不食子,將親生骨肉荼毒至此究竟是為哪般。
“你便是那癡人的二子?”李莫延像是詢問,又如自語一般。
澹台洛怔了怔,隨即便搖了搖頭,他並不知男子口中“癡人”所指何人,母親自是稱不上,也定不會有人敢如此稱呼他的父皇。
李莫延看了看冷宮的方向,隨即問道:“那,你可是蘭妃娘娘之子?”
澹台洛一時怔忪,自從入了長憶宮,便再沒聽人如此喚過他的母親。他不知道男子是如何識得深宮中的母親,隻是一聲“蘭妃娘娘”便讓澹台洛感慨良多。
他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今晚的勾當被男人逮個正著,若是被知道了身份,怕是要為母親惹下禍事。
黃口孩童的心思,哪裏瞞得過李莫延的眼,李莫延隻是笑了笑對著小徑中深坑的方向揚了揚下巴,說道:“殿下這是在做什麼,這坑挖在路中間,別說隻為了逮些兔兒貓兒。”
澹台洛不語,心中卻暗暗自惱,被人識破身份已經很糟了,現下還被麵前的男人把他的企圖摸得清清楚楚,今日的事,怕是不能善了。
“想是誰開罪了殿下吧。”見澹台洛仍是沉默,李莫延又搖著頭:“不妥,不妥,當真不妥。”
澹台洛心知這害人的勾當已被撞破,隻得硬著頭皮問道:“哪裏不妥?”
“如此莽撞,若是今日殿下撞見的是別人,就不怕為蘭妃娘娘惹下禍事。”
李莫延所說即是澹台洛所擔憂的。
澹台洛想著,聽這男子的口氣,像是並不打算將今晚所見說出去。
還沒等澹台洛開口,李莫延又說道:“即便那小人著了殿下的道,也不過落得個狼狽,瘸上幾日。為此,殿下卻犯下抗旨不遵的過錯。”
澹台洛一陣心驚,饒是他再年少,也知道“抗旨不遵”究竟是多大的罪過。
他滿心驚惶,連忙辯駁著:“我沒有。”
卻見麵前的男子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那雙含著霧的眼在宮燈昏黃的光暈中更是讓人覺得迷離。男子拿起酒杯輕啜了一口,低聲說道:“私離冷宮,可不就是抗旨不遵麼?在下若是瞞而不報,便也是罪同欺君。”
“你。。。。。。”
澹台洛瞪著麵前的男人,李莫延看著澹台洛瞪著眼的模樣,隻覺得這副表情果然與那癡人如出一轍。
分明是個皇子,卻因母親的過錯落得如此境地,宮人們最是勢利,失了勢的妃嬪在那些人眼中想是連螻蟻也不如。太監宮女們平日裏看足了主子們的臉色,心中最是不平,相互間高階的欺著低階的,低階的欺著更低的,最低等的那種下人怕是常常拿這些全無翻身之望的昔日主子們撒氣。
便是偶爾有一兩個好心人,也都懼怕謝貴妃的威勢,有心照顧,也未必能有這個膽量。各掃自家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是在宮牆內生存的必然道理。
蘭妃吃了那麼大的虧,不會不教孩子凡事能忍則忍,不能忍時,打落的牙也要吞入肚中的道理。這孩子如此做為,怕是那些人做得著實過分了些。
如此想來,李莫延倒也沒了逗弄這孩子興致,他看著澹台洛,安撫道:“殿下且寬心,在下自是管不得這般閑事。隻是殿下行事,還是多多思量才好。”
澹台洛對李莫延卻不能領情。母親一再告訴他,沒有人會無緣故地對另一人示好,更何況在這吃人的深宮,無端的殷勤背後,往往隱藏了不能示人的禍心。他打量著麵前的男子,起初讓他覺得美好,那美好中又帶著些邪魅。這花仙一般的人物,會和母親說的那些人一樣麼?
澹台洛聽見男人輕咳一聲,方知自己竟直勾勾地盯著男子看了許久,不由得覺得尷尬。
他低下頭,頗有些不自然地問道:“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我一個帶罪的皇子,也值得你費心思?”
李莫延歎了口氣,便是做母親的有罪,當年還在繈褓中的澹台洛又有何過錯。況蘭妃柯氏那樣一個賢良淑德,柔弱溫婉的女子,哪裏能有那樣毒辣的手段。
當年程亦辰被仍是太子的澹台風獨寵,多少人眼紅得妄圖殺之而後快。那一壺毒酒卻並沒有要了程亦辰的性命,先皇的威嚴下,此事不了了之。
程亦辰最終被先帝賜死,依然是毒酒一壺。昔日愛人,隻剩下一副冰冷的屍首,澹台風幾欲癲狂,若不是肩上擔著這澹台天下的擔子,恐怕早已為心上人殉情。
上穹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往日的那些柔情蜜意,你儂我儂,隻能化作午夜夢回時撕心裂肺的疼痛。
先皇晏駕後,澹台風翻起了舊賬。當初那些對程素詬病過的人一一被懲以重罪。那些時日,京城之內人心惶惶,諫臣言官,人人自危。深宮之內,夜夜能聞鬼哭。而那樁毒殺案卻不知為何落在了蘭妃柯氏的頭上,帶累了柯家一百三十七口,無一幸免。
惟有謝家在那場風波中全身而退,李莫延見識過謝家人的跋扈,謝貴妃亦是心機深沉,若說當年的毒殺案與謝家人全無關係,他難以信服。
而蘭妃柯氏,極有可能隻是背負了莫須有的罪名。眼前的孩童更是無辜,如此尊貴的身份,卻掙紮得如此淒慘,說到底,隻是被那癡人遷怒而已。
那癡人失憶成狂便罷,隻可惜這京城之內的累累白骨,無數冤魂。便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也隻落得如此境地。便是孩子本人,對著他人也隻能自稱為帶罪之身。
李莫延心念一動,對著澹台洛說道:“其他人說殿下有罪,殿下便真是有罪不成?依在下之見,隻怕蘭妃娘娘也是枉擔了罪名。”
“你當真相信我母親無罪?”
李莫延正暗悔自己一時衝動,如此“大逆”之言竟脫口而出,若是讓旁人聽見,怕是免不得一場禍事。而麵前的孩童定定地望著他,一雙如墨的眸子躍動著光華,亮如玄珠,神若朗星。李莫延看著澹台洛寫滿期盼的臉,說道:“當真!”
簡單的兩字,讓澹台洛的表情由期盼欣喜變得躍躍欲試,李莫延暗叫不秒,他輕咳一聲,繼而說道:“多少人等著揪殿下的錯處,殿下須得謹言慎行,這個,想必蘭妃娘娘也有所吩咐吧。”
澹台洛立刻蔫了半截,低下頭,訥訥地問道:“那怎麼辦?難道就這樣白白讓人欺了去?”
李莫延仗著酒意越發張狂,左右大不敬的言語都已經出口,也不懼再放肆一點,頗有些債多不愁的興味。
“殿下得清楚敵人是誰,區區幾個太監宮女自是不值得殿下這般費心。”
澹台洛越發沮喪,懨懨地說道:“對付那奸人談何容易。”
“殿下須得收斂鋒芒,韜光養晦。”
“我該怎麼辦?”
“殿下可念過書?”
澹台洛愣了愣,母親教他念書時曾千叮嚀萬囑咐,他識字念書之事萬萬不能說與人聽,那一個“斂”字,母親讓他寫了許多遍。母親對他說,斂住鋒芒,藏愚守拙方是在宮中生存的正道。
想著這些,他便說道:“不曾。”
十歲孩童言辭間的閃爍豈能瞞過李莫延的眼,他心中倒是了然,卻隻是輕輕揚了揚嘴角,說道:“敢問殿下名諱。”
“洛。”
“哦?名落孫山的落?”
澹台洛一陣惱怒,便是他這般年紀,所學有限,卻也知道“名落孫山”並不是什麼好的典故,用這個詞來形容他人的名諱,麵前這男子也太無禮了些,枉自己方才還對他另眼相看。
澹台洛忍而不發,隨口說道:“‘散入春風滿洛城’的‘洛’。”
李莫延搖了搖頭,輕笑出聲,十分戲謔地說道:“殿下未曾念書,卻也知‘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澹台洛更覺挫敗,隻得悻悻說道:“母親曾略教我認了幾個字。”
李莫延心想這孩童心中倒也有些計較,他看著澹台洛,但笑不語。
果然,片刻後又聽澹台洛說道:“讀了些《千家詩》、《幼學瓊林》、《千金襲》、《增廣賢文》之類的書。”
見李莫延仍是一臉謔笑,澹台洛又道:“也略通些詩詞。”
李莫延隻覺得這孩童果真有些趣味,低頭笑了一陣,而後便抬頭正色道:“殿下既念過書,在下說話便也容易些。”
“發鳩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遊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殿下以為精衛如何?”
這類神鬼異誌,自是孩童們最喜歡的,澹台洛倒是聽得不少。精衛填海自然也在其中。
澹台洛並沒多想,便說道:“敢以隻身之力犯東海,鍥而不舍,自是讓人歎服。”
說完後自是萬分得意,卻聽李莫延嗤笑一聲。
“在下倒是以為它蠢得緊。東海何其浩淼,以木石填之,便是窮其一生,也未必能損其分毫。愚公移山尚能借鄉民之力,荀子則有言‘君子善假於物’。精衛空有壯誌,卻偏偏選了條最難的路走,不是蠢笨,又是什麼。”
澹台洛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