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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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莫延被陸家當家送出了門,看到的卻是一乘八馬華輦,他心中歎道:這故人的身份,果真尊貴得非同一般。
隻是究竟尊貴到何種程度,卻是那時的李莫延始料未及的。他更不可能料到,“陸風”再次站在他麵前時,會是黃袍加身,金冠折上,玉帶革履,龍繡翟紋十二章。
澹台風仍是劍眉星目,俊朗非凡,隻是神色中隱隱漏出憔悴。仍是不愛笑,舉手投足間更多了些殺伐之氣。
李莫延想起了葉承安說過的那些宮廷秘辛,先皇駕崩前,怒殺太子男寵,新皇登基後,京城血雨腥風。
昔日故友,一個已化為白骨孤魂,再不得見,徒留渺渺離情,一襟幽恨。一個手染鮮血,立於眾生之顛,麵目尚是當年人,愁緒已過萬數春,縱是努力收斂,仍散發著戾氣,對他說著:“莫延,別來無恙。”
那夜,二人對飲於燈下,澹台風仍隻將李莫延當作好友,李莫延便也不拘於禮。醺然間,二人恍惚又回到了少年時,推樽換盞,酒入愁腸,唯歎不見當年人。
澹台風思念故去的愛人,自是滿腔閑愁離恨,李莫延隻是輕笑著,叫他“癡人”,澹台風卻也不惱,隻反唇相譏道“妖孽”,一直到許久之後,這兩個稱呼,仍然存在於兩人之間。
李莫延在宮中住了數日,離去前,澹台風曾問李莫延,如此才情,為何不留在京中,效力於朝廷?李莫延隻說家母早喪,父親仍在,不便遠行。澹台風也不強留,隻說道,若是來日改了主意,盡管說出來才是。
兩年後,李莫延離開了葉承安,也離開了臨州,為了躲開葉承安的糾纏,他帶著侍從月出再次入京。澹台風並不多問,隻為李莫延賜官,就職於翰林院蘭台司。
故友重逢,自是恨不能日日把酒言歡,為了方便二人相見,澹台風勸李莫延索性居於宮中。
若是在宮中居住,便是那葉承安權勢滔天,也不敢造次,況且澹台風本就男寵眾多,宮裏也不怕再多住下自己這一名男子。李莫延權衡之下,欣然接受了澹台風的提議。
李莫延和其他人間並無利害關係,因此,他在宮中的日子,自是華衣美食,安樂無邊。澹台風對他極為照顧,而李莫延本身也知進退,懂分寸,兩人名為君臣,實為好友,若不是因為此次與澹台洛的偶遇,李莫延也不會在麵對澹台風時如此忐忑不安。
兩人在暖閣中對弈了好些時候,李莫延心神恍惚,隻想著該如何把澹台洛的事說出口,以至連連錯子。二人棋術本不分伯仲,這一晚,李莫延卻輸了好幾回。
“莫延有何事相求,但說不妨。”澹台洛執一子,說話時未曾抬頭。
李莫延心中一突,“陛下怎知臣有事相求?”
澹台洛仍低著頭,看著棋盤,緩緩說道,“莫延何時對朕客氣過,今日屢屢被困,莫說是讓棋。”
說完,抬頭看了看李莫延,“況莫延今日未曾喚過朕一次癡人。”
不叫你癡人,你便渾身不舒坦麼?莫延心中一麵暗罵澹台風眼毒,一麵感歎今夜自己果真有些失態,隻訥訥地說道,“陛下英明。”
“臣前日晚膳後在宮內信步消食,不巧路過長憶宮。”
“哦?”澹台風執著棋子的手稍稍頓了頓,隨即便又作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卿信步閑庭,倒是走得遠了些。”
這次不稱莫延,而稱卿,李莫延心中更是忐忑,隻想著,自古君心難測,這次別是真的觸了麵前人的逆鱗。隻是,話已經開了頭,便是硬著頭皮也得說下去。他斟酌了片刻,才繼續說道,“臣不巧遇見了二皇子殿下。”
“倒是巧得很。”
李莫延更覺不妙,正想著該如何往下說,卻聽澹台風問道,“那孩子現今過得如何?”
“大皇子肖母,以臣之見,二皇子倒是與陛下當年有七分相似。”
澹台風隻是輕輕“嗯”了一聲,示意李莫延繼續。
見澹台風仍是一副閑適之態,麵色並無不善,李莫延也略略寬心。
“二皇子天生聰慧,便是無人教授,亦能與臣對答如流,”李莫延左手斂袖,右手執一子落於棋盤,又說道,“隻是這般年紀,也當尋個老師,傳道授業解惑才是。”
“你倒是管得多。”澹台風雖然如此說話,語氣中卻無半點不悅之情,與其說是埋怨,倒不如說是感歎。
李莫延便也放了心,作為朋友,有些話自然更好說出口,“程公子去了這麼多年,陛下也該看淡些才是,便是蘭妃娘娘有錯,二皇子畢竟是陛下的親生骨肉。”
澹台風自語道,“那孩子今年也該十歲了。”
“是。”
“前朝文皇帝時,曾專寵一民間帶回的女子。自古君王寵愛便是雙刃劍,越是寵愛,那女子便越是遭人詬病。文宗不得已,隻得將那女子打入長憶宮,以全其性命。”
李莫延當然不會認為澹台風單單隻是為了跟講述這段前朝舊事,“為保周全,打入冷宮”,這分明是在暗示著什麼。這位被九五至尊愛著,卻又無奈著的民女,不正是在影射如今的澹台洛麼?看來,自己並沒錯看著澹台風,縱然這癡人對旁人如何暴虐,對自己親子並不是沒有疼惜的。
謝家勢力如日中天,為保皇長子炎能順利奪儲,那些人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當年澹台風一怒之下將柯家滅門,蘭妃柯氏又是帶罪之身,澹台洛這樣一個全無依靠的年幼皇子,如果還一直被澹台風寵愛,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恐怕連性命都難保全。
澹台風對謝家頗多忌憚,但謝家這樣的望族,對付起來談何容易。況東有望遠侯,南有雲洲,澹台風此時的每一步,都可謂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李莫延暗自感歎著,生在帝王家,也不知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被眾人仰望的繁華與威嚴背後,藏著的往往是更多的隱忍與無奈。
李莫延輕輕歎了口氣,既是為澹台洛,也是為澹台風,片刻後問道:“那女子後來如何?”
澹台風卻反問道:“那兩人日日相思而不得相見,你可知文帝想了個什麼法子?”
賣什麼關子?你們皇家這些刁鑽心思我哪裏能知道,李莫延暗自腹誹,神色卻是不變,隻說道:“不知。”
“文帝私下命人在長憶宮與沐梓殿間掘出密道,從此夜夜於沐梓閣與心上人柔情繾綣。我大宣建朝後,紫宸宮多處修繕,隻是那秘道現今仍在,知之者卻不多。”
李莫延輕笑一聲,心道,虧這皇帝想得出,秘道會佳人,這橋段倒也頗有些意思。這樁舊時豔聞,改日若是畫成春宮,嘖,還真是讓人浮想聯翩啊。
轉而卻又覺得有些不對,聽澹台風的語氣,分明這秘道的事,才是重點,而前麵那段隻是用來做引。李莫延並不能猜到澹台風的用意,隻是忽然間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果然,片刻後又聽澹台風說道:“明日,卿便移居沐梓閣吧。”
“臣。。。。。。”,李莫延哭笑不得,繞了一圈,這苦差又繞到了自己身上,人家前朝皇帝秘道會佳人,自己這又算是什麼。李莫延大歎失策,想借故推脫,卻隻見澹台風正色望著他,麵沉如水。
他知道澹台風的性子本就不可一世,今夜,在自己麵前,卻把那些無奈處全都說了出來,可見,這安排根本是不容人拒絕的。如今,除了接受怕是別無他法。好在,隻是需要他秘密為澹台洛授課,隻要不被旁人知道,他便也不算真正的上了這條賊船。
以後?以後的事,便以後再做打算吧,反正,他也並沒打算在這京城流連到死。
想到這些,李莫延便也不做徒勞地反抗,隻低聲說道,“臣,遵旨。”
這樁事便算是定下了,李莫延隻覺得來時還壓在胸口的大石已經全然被移開,一掃之前的沉悶與忐忑,整個人都覺得輕飄飄的。
鬆弛下來後,免不得心神有些許懈怠,他不自覺地尋了個舒適的姿勢,曲起手臂,撐著身子,斜斜地倚上身側的紫檀憑幾。雙目微垂,專注地看向棋盤,舉手落子間,或輕笑,或斂眉。隻是絲毫不自知,在旁人眼中,此時的他,究竟是怎樣的一番風情。
他落下一子,卻遲遲不見對麵的人有動作,李莫延抬起頭,卻發現澹台風的視線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眼神深邃如潭,還帶著些無法言說的光芒。
這樣毫無回避的注視,讓李莫延頗有些不自然,他低頭看看自己,果真是一副庸懶的模樣,但兩人把酒夜談也是平常事,半醉後,什麼樣的失態沒有過?如現下一般被盯著看,倒是讓他很有些疑惑。
李莫延略微尷尬,坐直了身子,輕咳一聲,說道:“臣無狀。”
澹台風像是忽然間回過了神,神情中的不自然一瞬而過,隨即便低頭看著案上棋盤,狀似不經意地說道:“這就倦了?昨夜怕又是四更後才歇下吧,整個蘭台司,還有比卿更閑的編修麼?卿的俸祿不薄,何苦再熬著困去作那些個淫詞春宮。”
李莫延暗自腹誹,這便是閑趣,這便是雅好。翠鈿金縷猶知意,越羅巴錦不勝春。個中滋味,又豈是你這癡人能品得來的。
還未等他出聲,卻聽澹台風繼續說道:“不過沒了臥梅居士的春宮圖,倒也少了件樂事。隻是你公務如此懶散,時不時讓人參上一本,倒是朕每次都為你圓了過去。”
澹台風分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李莫延隻覺得憤然,“臣遭人詬病哪裏是因為公務不濟,臣日日伴著陛下,倒是背了個佞臣的虛名。”
“哦?”澹台風被李莫延一臉憤恨的模樣逗得險些笑出聲,卻強自忍住,仍是滿臉肅然,對著李莫延說道,“不若今日,朕便為莫延將這虛名坐實,如何?”
“你這癡人。。。。。。”,澹台風半戲弄半試探的言語讓李莫延一陣心驚,平日裏二人迎來送往間並未讓他覺得有半分曖昧,可是,剛才澹台風凝望他時的眼神,卻不能不說是另有深意。
李莫延也知自己並非製欲之人,而澹台風其人,氣宇軒昂,豐神俊秀,自有一番韻味。如果澹台風隻是澹台風,與他成就一段露水之緣也未嚐不可。
但這世間,本就沒有什麼如果。更何況,就算澹台風不是皇帝,且不說他心中隻有程亦辰,身後,也還有著兩個國色天香的女人,更不談那兩位皇子。如果,李莫延甘於跟這些有妻有子的男人糾纏,當初又何必執意離開葉承安。
李莫延雖風流自許,但什麼人碰不得,卻清楚的很。他隻怪自己平日過於賣弄,竟讓澹台風一時間對自己起了意,澹台風雖然並不是風雅之人,對宮中那些男寵們從來就沒什麼耐性,如今日一般的試探,倒能看出澹台風對自己仍留有餘地。
隻是,那樣的念頭,還是讓他早早打消掉為妙。
李莫延看著澹台風似笑非笑的臉,勾唇輕笑道:“臣萬死也不敢讓真龍雌伏。”
這個答案顯然在澹台風意料之外,他表情僵了片刻,隨即又大笑出聲,搖著頭,無奈地歎道:“你這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