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時竭力地克製，意識在一片混沌的沼澤裏沉溺。雙手的十指漸漸透過單薄的衣服陷進肉裏，在白色的襯衣上慢慢暈染出鮮紅的血跡。蘭看著清時受傷流血的手臂，看似驚訝地低呼一聲：“呀！原來你的血也是紅色的啊！”但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語氣、那樣冷漠鄙夷的神情，像是故意要把自己偽裝成鋒利的刀劍來傷害身邊的人。可是她的眼睛裏已經嗆滿了淚水，是即使用冷漠和無情也掩飾不了的悲傷。
    清時咬緊牙關，在一種難以言喻的折磨裏閉上了雙眼。
    “其實，你不用這麼痛苦掙紮的，何必呢。”蘭直起身，靠在清時身邊的樹幹上。她死命地咬著糖果，想把嗆在眼眶裏的淚水逼回去。不甘和悲憤在她眼裏積聚，像一把快要焚燒起來的火。“就算你傷害自己也償還不了什麼啊……”
    清時感到頭頂一陣轟鳴，整個世界在蘭的話裏天翻地覆。他艱難地轉身，仰麵去看天空。那無盡高遠的蒼穹遙遙地懸在仿佛世界的盡頭，漆黑的顏色吞盡所有的希望。
    天空一片昏暗，大地就此沉寂……
    清時再次醒來時依舊是在那幾片鋪好的芭蕉葉上，這些巨大的樹葉紮下來已經有一段時間，邊緣的地方都幹枯著卷曲了。清時躺在上麵，一邊看著頭上的星空，一邊用手指輕輕摸過那些葉子的邊。感覺有些硬，用手一碰就會碎落在掌心裏。
    宇見從上方探出一張俊秀的麵孔，輕輕地笑笑。“醒了？”
    清時半垂著眼簾看宇見，疏長的睫毛在他琥珀色的瞳孔中丟下深灰色的影子。他不說話，側過頭去看不遠處在星光下顯得粼洵的湖麵。宇見歎息一聲，伸手撩開吹到清時臉上的草葉。“別總是看那汪湖啊，我可不想下去再撈你一回。”
    清時心底一陣難以言喻的壓抑，別過頭，用一隻手覆蓋在眼前。宇見那種半開玩笑的語氣像是一下子觸動了某個連接著過去的開關，時光的碎片轟然地傾瀉在麵前。腦海中一片雜然，像是被無數分亂的回憶撕扯。當那麼一瞬間，感動如同閃電般在心底激烈地翻騰而過後，除了那種遙遠的懷念感之外，更多的是翻天覆地的失落跟傷痛——宇見，蘭，你們都消失在了那片火海，唯有我還孤獨地活著，兩個世界的人，你們讓我怎麼麵對你們同過去一成不變的笑容？……
    森林的夜晚裏，除了稀落的星光外就是成片的森然。四周圍黑漆漆的一片寂靜。兩個少年並排躺在夜空下，默默地望著星空，聽著遙遠處傳來羽妖悲渺的歌聲。
    宇見輕輕歎了一聲，回頭看著身旁的輕鬆。“我知道蘭來過。我知道你也難過……”每說一個字他都好像猶豫著，斟酌著同時寂寞感傷著，無奈命運如此錯綜和渺茫無望。“蘭現在還不能對生死釋懷，所以反應有些激烈。畢竟，她跟我們兩個孤兒不一樣，她對親人的留戀還太強烈……”
    “那你呢？”清時閉著眼睛低聲問，“難道你對生命不留戀嗎？”
    宇見頓了頓，望著星空沉默了一下。然後接著剛才的話用漫不經心的語氣繼續往下說：“蘭我會慢慢開導她，你知道即使她那樣生氣也依然關心著你。你不要想太多，我們以後依然還……”
    “那場大火！”清時打斷宇見茫茫然恍惚的話，先是提高了聲音，然後歎息著沉吟。“對不起，我知道是我的錯。所以別再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宇見整個人都僵硬了一下，甚至能感覺到寒氣從他身上散出來。然後他慢慢地坐起來，背對著清時，默默地抬手捂住麵孔。然後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保持平靜，強作鎮定地笑笑。“我……沒想到你會比我先提起這個呢。”
    看著宇見痛苦的背影，清時覺得自己如同烈日下破碎了一地的冰，默默地隻想等著太陽來將他從這個世界上蒸發掉。
    宇見說：“我知道你也難過，我真的知道。所以，我，不怪你。可是……”宇見突然停頓下來，抬頭望著天。在那一句“可是”後麵拖著長長的、無可奈何的餘音——“可是……我沒有辦法原諒你。”
    我知道……清時別過頭閉著眼睛在心裏回應道。可是他說不出話，那麼多愧疚堆積在心底，隻能默默地將雙手握的很緊，再緊。“那之後，你們怎麼回來的？”
    “怎麼回來的……”宇見望著夜空沉吟，仰著頭努力不讓自己落下淚來。“我也不是很清楚……隻是，除了你以外再沒有或者的人能夠看到、感覺到我們了……”他的聲音脆弱中帶著沙啞，觸痛了心底最受傷的角落。“剛剛恢複意識時，我們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裏，我和蘭都嚇壞了，看著那邊的世界陷入一片茫然無措。你知道嗎？死者的世界和生者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蘭幾乎崩潰了，發瘋地想要回來找她的爸爸和媽媽。後來，我們在一個陌生人的幫助下終於回來了這個世界，可是……誰也看不到我們。白天時蘭剛剛回過以前的家裏，當時她看著自己父母抱著她的遺照痛哭，但是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傳達不了。所以今天你看到她時她會那樣。你不要怪她。”宇見停頓了一下，仰起的臉頰上滑下來淚痕。“我們……真的不再屬於這個世界了！……”
    “夠了，不要再說了……”清時手臂包圍著麵孔，終於出聲製止痛苦不已。“你們不該受這樣的苦，不應該的……真正該死的隻有我才對，可為什麼隻有我還活著啊？……”脆弱沙啞的聲音像是斷翅的鳥兒一樣絕望地飛向夜空，然後變成寒光凜凜的利刃，落下來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一道人影從頭上落下來，然後被一雙手猛的卡住了喉嚨。清時睜開眼睛，望著蘭悲憤得水深火熱的雙眼在黑夜裏看著他。
    “你真的不配活著，真的不配！”蘭看著清時悲憤激痛地搖頭，聲音如此掙紮而咬牙切齒。“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你知道有多少人葬身那場火海嗎？你知道活活被燒死有多痛嗎！——”蘭怒吼出聲，對著清時歇斯底裏地哭喊。原本清秀美麗的麵孔像被海水浸泡過一樣，彌漫著悲傷酸澀的淚水和絕望。“那麼多人，那麼多人的命你怎麼忍心啊？！你為什麼可以變得這麼殘忍？！”恨意驀地湧上來，讓理智變得微乎其微。“我想看看你的胸膛裏包含的是一顆怎樣的心，我想看看你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蘭感到自己瘋了，瘋了一樣想要撕開眼前這個人的胸膛。她在清時身上抓出一道一道鮮紅可怕的傷口，血流下來。她埋頭撕扯，眼淚卻像斷線的珠子一樣不斷墜落。混著那些鮮紅的血液一起流淌到潮濕的地麵上。
    她勒緊清時的喉嚨，絕望地問他：
    “你以為我們為什麼救你？你以為我們還同情你？你以為我們會原諒你？”
    “你以為你還有心跳還有呼吸就算活著嗎？——你根本連人都不是了你還妄談什麼生死？——當你把地獄的炎火引上來的時候你就已經不是人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悲傷，絕望，痛苦和徹骨的寒冷一並湧上來，把原本就漆黑如深淵的世界渲染的跟家殘酷。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啊？！用我們這麼多人的生命你又換到了什麼啊？我們在黑暗裏苦苦掙紮不見天日，雖然回來了可死過的人算什麼啊？親人聽不到我，朋友碰不到我，你知道我看著他們痛苦卻無能為力是什麼感覺嗎？——我多想讓他們知道我當時就在他們身邊啊？”
    清時仰望著深不見底的夜空，木然地看著群星成片地墜落，找不到一定光亮。世界隻有蘭備份的聲音撞擊著世界，一浪蓋過一浪。
    清時啞然地張著口，木然地睜著雙眼。世界從此在他麵前敗落，掉落成一片灰色無垠的荒原。清時微茫地搖頭，麵孔在一片蒼白中顯得死寂。一切都源於什麼，為了什麼，又會歸於什麼他都不知道。隻有當焚盡一切的火焰呼嘯而過之後，活下來的隻有他自己。他記得火焰中凸顯的那雙巨大的鮮紅色雙眼，他記得火海中淒厲的哭喊和慘叫，他記得地域傳來的恐怖聲音……可是然後，然後呢，還有什麼……
    清時閉上眼不再想下去，任憑自己在一片盲目發白的世界裏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