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醒來，菲蕾亞已經不在了。我的枕邊橫著一枚長簪——就是她來時插在發髻間的那一枝，末端尖削而鋒利，閃爍著冰雪色的銀光。
    枕上有些碎發。而我鬢邊的發絲，被削去了一截。
    我驚跳而起，問了侍從，知道自己已經沉睡一天一夜。菲蕾亞已趁我熟睡之際返回了慕芳園。
    我立刻親自前往慕芳園尋找公主。可是趕到時，卻得到了已經釋放回家的靖海將軍的死訊。
    我沒有親見他的死狀。聽說他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寶劍從左至右，整齊而準確地，切斷了自己的喉嚨——力道之大，幾乎把頭顱都削了下來。
    ***
    聽狄說到這裏，我緊張地偷眼看了他一眼，卻不敢發一言。
    “我知道你怎麼想：你一定會像所有人一樣，以為是我逼將軍自殺，為奪取菲蕾亞掃除最後的障礙。”狄鬆開我的手，站起身向前一步，遠眺夜空，兩眼射出清亮的光芒。
    我屏住呼吸，等著他開口。
    隻聽他說道：“雖然現在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雖然……僅此一件事並不足以解脫我的罪過，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能相信——不是我。雖然我千百次地設計過他的死法，但他的自殺並非在我的計劃之中。或者不如說，我還沒來得及安排他去死，他就選擇早走了一步。”
    “你也希望他自殺？”我心頭不由一震。
    “這是能夠保全我們三人體麵最好的辦法。”狄回望了我一眼，“為了菲蕾亞，我不能殺他；也是為了菲蕾亞，他必須得死。這一點將軍也應該想得到。”
    “既然他選擇了自盡，你不是可以如願以償地跟菲蕾亞在一起了嗎？”
    “如願以償？”狄苦笑了一下：“如果是別人，我也許真會這麼想，可是他是靖海將軍——是身經百戰、思慮深沉的一代名將，他怎會輕易赴死？何況就連自盡的時機，也計算得絲毫不差。以至於我會以為，他是在以自殺的方式，實現對我與菲蕾亞唯一也是最後的報複。”
    “報複？”我驚呆了。
    “如果他死於戰場，我會當他是殉國；如果他死於獄中，我會理解為寧死不屈；而他偏偏在菲蕾亞進宮後自殺，而如果我又再娶菲蕾亞，那麼全天下的人都會知道他是不堪奪妻之恥而含恨殉情。他用殘酷而冰冷的死亡，讓我們一生一世都懷著深深的歉疚，讓我們的愛情永遠無法擺脫鮮血與罪惡的陰影。”
    我聽著狄一番波瀾不驚卻驚心動魄的解說，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結起來了。
    待他話音落地，我一躍而起，大聲道：
    “不，我想，將軍……不是想報複。他是真心要成全你和菲蕾亞的。”
    “為什麼？”
    狄轉身，潭水色的深眸定定地凝視著我：“菲兒，你從未見過靖海將軍，他死時也不曾留下一字一句。你為什麼會如此肯定？”
    “不知為什麼，是我的感覺……我的直覺。”我認真地回望向他。
    狄嗬地笑出聲來：
    “菲蕾亞在你這般年紀時總說自己有很強的預感。如今你也要像她一樣，向我證明女性的直覺是多麼神奇，是嗎？”
    “不是！”我使勁搖頭，“我有根據。是你親口告訴我的！”
    “我？我說過這樣的話嗎？”狄第一次流露出困惑的表情。
    “是的！”我像不服輸的小公雞一般氣昂昂地揚起頭來，奮力爭辯道：“是你說過：將軍也許是真心愛上公主了。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沒有殺你，反而一心一意地培養你、提拔你，看你越變越強，成為與自己並駕齊驅的英雄豪傑。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菲蕾亞開心，為了有一天能成全你們在一起——這樣一個甘願自我犧牲的人，怎麼可能會報複自己愛人呢？”
    狄的眼中迸射出奇異的光，如同爆發的天火。然而他臉色卻越來越白，身體如樹葉般地抖動起來。
    “狄，你怎麼了？”我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
    “如果是這樣，那麼……那麼……”
    狄雙拳緊握，手指的骨節都在格格發抖。口中喃喃道：
    “一切都錯了……錯了……”
    “什麼錯了？什麼錯了？”我嚇得不知所措，抱著他幾乎要哭出聲來。
    “菲蕾亞……菲蕾亞她……是因我們而……”
    狄終於悲痛難抑，埋頭在我的臂彎中嗚咽起來。
    我就這樣抱著他，仿佛母親守護著自己熟睡的孩子。
    許久，我懷中的身體終於平靜了下來。仿佛風暴後的大海，狂飆的巨濤化作雪白的細浪，消失在沐浴著月光的銀沙之下。
    “狄，你好點了麼？”
    當我再看他時，他麵頰上滾動著兩道閃光的淚痕。
    “你累了，狄，休息一下吧。我們回去吧。”我握住他略微顫抖的手，輕輕勸道。
    “不要。”狄疲憊卻堅定地搖了搖頭，“上次菲蕾亞對我說過這句話後就走了，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我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
    我連忙抱住他，用指尖撫過他濕潤冰涼的麵頰：
    “不，”我說，“我不是那個菲蕾亞，我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
    “你再等片刻，我的故事很快就要結束了。”狄微微地喘息著。
    “你說吧，我等再久都願意。”我忍著淚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