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將軍死了。雖然我隨後趕到，但為時已晚：菲蕾亞已經拒絕見我。她以將軍遺孀的身份自居，從此緊閉園門，不見外客。
    我本欲以國君身份硬闖，可是她卻派人傳話，說要是我敢踏進一步，她就立刻追隨亡夫自盡。我在她的固執與堅持下再次屈服了。
    我含恨離去，但心裏仍然相信她的憤怒或悲哀必將過去，她終有一天會回到我身邊。
    可是，我錯了。
    我八歲與菲蕾亞相遇，十四歲離開她加入海軍，十八歲熱戀，二十四歲我為了她成為了王……十年征程，我無往不勝、無堅不摧，所欲所求，無不一一實現，以至於被過於輝煌的命運蒙蔽了雙眼，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造化的寵兒。我太自信，也太驕傲了，以至於犯了一個錯誤——一個看似微不足道、實際致命的錯誤，是它導致我在最後一局中錯失一招，乃至滿盤皆輸。
    我低估了靖海將軍。作為他最親近的屬下，我以為自己已經了解了他生活的所有細節以及性格的全部弱點，可是我卻沒能真正理解他。以至於，我在最關鍵的問題上犯了錯誤。
    我低估了他對菲蕾亞的愛，我以為自己愛慕公主十六年，情深似海，堅如磐石，世間再無人能及。
    將軍雖然是菲蕾亞的丈夫，可是他沉默寡言、行為刻板，生活單調得如同修行，無論從哪個角度都與天性活潑、開朗好動的菲蕾亞毫無共同之處。
    何況他常年領兵在外。與他朝夕相處的，是海風、礁岩、波濤與艦船，慕芳園的陽光、草原與花香，不過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夢。
    我無法想象，這樣一個人，即使愛著菲蕾亞，又能以怎樣的方式表達他的愛意？
    可是，也是他，在喪失了所有武士的榮耀與尊嚴之後，在眾叛親離、一無所有的時刻，還能為所愛之人的幸福付出生命的代價。
    如果真如你所說，菲兒，靖海將軍是為了成全我們才自盡的，那麼他一定不會想到，似乎水到渠成的結果在最後一刻因自己的死發生了逆轉——
    ——他以為自己死後菲蕾亞能如願以償地嫁給我，實現作為王後母儀天下的夢想。卻不知，雖然他生前不過是政治聯姻中被犧牲被背叛的丈夫，但卻因為自己的死，在生命消失之後贏得了菲蕾亞的愛情。
    我最擔心的事終於成為了現實：
    對自己丈夫充滿愧疚及愛意的菲蕾亞，已經無法接受我的愛了。
    這是我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場戰役。我原本可以取得完勝，然而卻在最後關頭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這是天意。
    狄又一次停了下來。他長長地籲出一口氣，疲憊地合上了眼睛。
    我知道故事講到這裏已經到了狄的記憶的底限，再下去，已經沒有了影像，隻有沉澱在最深最深處的傷口，任憑時光推移、世事變遷也抹不去的一絲殘留不幹的血痕。
    ***
    狄奧爾元年五月，嘉蘭朝靖海將軍——北海氏費隆在慕芳園刎頸自盡。夫人菲蕾亞將將軍的三個子女送往王都學園，從此自禁於園中，不再踏出園門一步，並且終身穿孝服以致哀。
    狄奧爾二年一月某日，天降大雪。當夜，菲蕾亞生下一個女兒。三天之後，人們發現她倒在雪地中，已經停止了呼吸。
    我後來才知道，菲蕾亞在嘉蘭末年的流亡中曾經腳腕受傷，再也不能跳舞；更嚴重的是，她從此身體日漸衰弱，終於身染嗽疾，靖海死後，病勢愈加沉重。然而她隱瞞病情，拒絕醫藥，堅持生下了孩子。
    在她死時，手裏握著當日她削下的我的一段頭發。
    她曾留下遺言命人立刻燒掉遺體，我想是因為她不願讓我看到她死去的樣子。
    可是下人沒時間實現她的遺願。我及時趕到，奪回她的遺體，把她葬在我時刻能看到的地方。雖然她生前一再拒絕了我，可是這一次，她再也無法離開我了。
    十四年來我一直無法理解菲蕾亞的死。為何她向我隱瞞一切，為何她拒絕服藥，為何她生下孩子後就毅然赴死？
    我以為她恨我逼死了將軍，所以又以這樣的方式報複我。多年來我為了她的死深深自責，甚至因此憎恨自己，憎恨她所生下的孩子。
    可是剛才你的一番話讓我看清了這一切，讓我終於明白了這所有傷痛的根源：
    將軍是為了成全我與菲蕾亞而自我犧牲的；他卻不知道，夫人因為他的死而愛上了他；
    出於對菲蕾亞的愛，我與將軍都做了自以為正確的選擇，卻沒有料到：她被愧疚與羞恥折磨得支離破碎的心已經無法承受這兩份過於厚重的感情；
    菲蕾亞病勢已重，自知將死，但一直拒絕與我相見，這是為了報答將軍的恩情，也是不願讓我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而悲痛欲絕；
    而她拒絕醫藥，拚死也要保全的孩子，不是陰謀與恥辱的印記，不是政治聯盟的鈕結，而是真正的愛的果實，是她曆經風雨滄桑而始終堅守的信仰的見證。
    “這背負著神奇命運而降生的、嘉蘭氏最後一位公主的傳人，就是你——菲兒。”
    狄深情地望著我，聲音猶如星光下的大海一般平靜安詳。
    我定定地望著他，任淚水無聲地滑落。
    “你看——”順著狄手指的方向，我遠遠看見蒼浪峰下北向的平原上，月光下清輝耀眼的田畦間，一座玉色的城堡，孤獨地矗立在樹蔭掩映的麥田邊緣。
    “那就是慕芳園。我每次帶你來此，都想告訴你它的所在，可是每次都沒有勇氣說出口。現在時機到了，你應該去那兒看一看了。”
    狄深沉地看了我一眼，接著說：“慕芳園是菲蕾亞公主的宅邸，那裏有靖海將軍的墳墓，也是你出生的地方。那裏至今還住著一個叫薇的女人，是陪伴公主多年的侍女及密友，她知道我們的全部秘密。當年我在公主死後殺盡全部仆從，隻留下她一人為你日後的見證。你現在就可以去找她，她會告訴你一切的。”
    說到這裏，我忽然想起與槿出行那日、在蒼浪峰邂逅的女人。雖然槿告訴我說她是狄從前的情人，可是直覺早已告訴我這並非事實。
    難道她就是薇？如果我當時追問下去，她是否就會說出真相？
    想到自己曾經如此近距離地觸摸到真相，卻又最終擦肩而過，我不禁一陣不寒而栗。
  
    “我……不想去。”
    我使勁搖頭。一想到真相可能帶來的後果，就足以令我驚恐得顫抖。
    可是狄偏偏要說出來：
    “為什麼不去？你是菲蕾亞的女兒，也是慕芳園的主人之一。剛才我們所言不過是推測，你隻有回到那裏，見到了薇，才能了解全部真相。比如……”
    我用力搖著頭，不要他再說下去了。可是他卻仿佛視而不見，反而提高了聲音：
    “……難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你父親是誰？”
    在這一瞬間，我一躍而起，及時按住了他的嘴唇：
    “我求你……什麼也別說了。我再也不想知道有關身世的事了。”
    “是我毀滅了你的曆史和家庭。靖海將軍、菲蕾亞、你的很多親人，皆是因我而死。”狄微微地轉過頭來，向我投來一個悲涼的笑容。“而我因擔心你會恨我，所以向你隱瞞真相直到現在。
    “現在我想知道……你恨我嗎？”
    “我恨。”我咬著牙忍住眼淚。
    “我恨你背叛了栽培重用你的將軍，我恨你愛上了有夫之婦的公主，我恨自己體內嘉蘭氏高貴而腐朽的血，我恨自己是菲蕾亞的女兒，我恨自己一出生就要背負如此沉重的命運。
    “可是我對你的愛，勝過一切。“
    親愛的，請你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做，就這樣，放下一切曆史，拋去一切回憶，就這樣看著我，用你那雙眼睛，黑色的、深沉的、夜一般美麗的眼睛，認認真真地看著我。
    不要當我是某族的後裔，抑或某人的女兒，隻要當我是一個人，一個愛你的女人。
    讓我的手指觸動你的發尖，讓我的呼吸溫暖你的頸項，讓我眼神融化你心中的冰雪，讓我的氣息感染你襟袖的清香。
    就讓這蒼山，這白浪，這寒鬆，這殘星，聽我的誓言。
    讓這風、這雲、這日月、這天地，做我的見證。
    這一刻，從此屬於你和我。
    這個愛，從此一生一世都不會改變。
    我很想對他說出這一切，可是最終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我隻是目不轉睛地凝望著他，隻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
    他以同樣深沉地眸凝視著我。眼神中有些詫異，有些喜悅，有哀傷。但是卻非常溫柔。
    最後，他從懷中拿出一件東西，緩緩地放到我手上：
    “這是你出宮時留下的。我把它帶來了，仍然送給你。小心別丟了。”
    我低頭一看，正是他上次送我的珠鏈。我雙手接住，然後戴在腕上。
    “謝謝你，狄。”我說。“等我回去，一定把給你的那個荷包做好。”
    “是我該謝謝你，菲兒。”狄說。
    那一夜，我們相依相擁，靜靜地目送群星在碧藍的天幕中漸漸隱去，一輪朝陽冉冉升起在大地亙古蒼涼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