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半夜醒來時，發覺她正站在窗前向著遠方的黑暗發呆。
    那裏沒有月亮。我知道她有心事。
    已是五月，可是夜風還是很涼。她開始輕輕咳嗽。我起身走去，用長衣包裹住她的身體。
    “狄，告訴我，將軍大人不會有事吧？”她突然說。
    我告訴她，在她進宮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命人釋放將軍回家了。
    “大人是個難得的好人，我已經虧欠他太多太多。無論如何，不能眼看他受流放之苦。如果他遭遇不幸，我隻能以死相報。”
    說著，她把頭靠著我的胸膛上，靜靜地流下淚來：
    “他不會希望我來的。他寧可一死也不會容許我來向你求情。
    “大人知道……他知道我們的事。可是他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可以原諒。可是……
    “我卻無法原諒我自己！”
    “不要這麼想。”我勸慰她：“這一切都是我們應得的。”
    “不……”她隻是搖頭。“我不配……我已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我有一個英雄蓋世的丈夫，反而甘心情願地投入一個奴仆、叛賊、仇人的懷抱。”
    “可是，你終究還是來了。”
    我從後麵抱住她，指尖劃過她頸部柔和的曲線。
    她突然轉身向我，投入我的懷中：
    “我來，因我想見你。無論用怎樣的方式，隻讓我見你一麵就好！”
    我記得她的眼中瑩光閃動，有一顆大大的淚珠就懸在微微翹起的金栗色睫毛上，隻要輕輕一碰，就會潸然墜落。
    在她抱住我的時候，我的胸口就貼著她的心跳，我的呼吸穿過她的氣息，我的熱度溶解著她的體溫。我知道，這一刻，她已經完全屬於我了。
    一連三日三夜，我們相依相偎，恩愛繾綣，片刻不曾分離。
    這三天，我傾盡了所有對愛情的想象；
    這三夜，我嚐試了所有對愛情的理解。
    一切都像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那段純潔無垢、鳥語花香的青蔥歲月。那時沒有陰謀，沒有戰爭，沒有波詭雲譎的宮廷紛爭，沒有刀光劍影的爭權奪利……隻有陽光、青草、午後灼熱的風、麥浪起伏的田野，我和她騎馬如風一般奔馳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追逐南來北往的雁陣直至天盡頭。
    我多麼希望，時光能夠就此停留，停留在我與她相識的那一刻；或者就是現在，在星空下徜徉、在月光中沉醉、在晨風中醒來、在暴雨中擁抱……我們纏綿悱惻，水乳交融，如火如荼，無休無止。
    我知道，這是一種毒，早已深深紮根在我們彼此的體內，融入了我們的血液，浸漬了我們的靈魂。它是如此殘酷，每每發作，令人痛苦難當、生不如死；而它又是如此甜美，隻要嚐過一次，終生就不會忘記那銷魂奪魄的滋味。
    ***
    我聽著狄動情的訴說，一時間心神蕩漾，卻又酸楚無比。心中似有一團暗藏的火，隱隱地灼燒著我胸口。
    難道這就是狄所說的那種毒？何時浸染到了我身上，我卻無知無覺。
    “我之前隻當你是小孩子，從來沒有給你提過這方麵的事，今天說起，也許……太倉促了。”狄垂下頭來，按了按我的手，“天已晚了，還要我說下去麼？”
    我抬起頭來，望著那雙星光蕩漾、柔情萬千的眸子，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終於，我按住胸口，語氣平靜地說：“你說吧，我聽著。”
    ***
    無論我如何祈願，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最快，如同掌中的流沙，越是想要緊攥，流失得反而越多。
    我讓菲蕾亞從此留下，可是她卻再一次，拒絕了我。
    她說，隻要靖海將軍在日一天，他始終是她的丈夫，她也始終是他的妻子。無論發生了什麼，隻要將軍還需要她，還堅守這段婚姻，她就必須要回到他身邊。
    “除非親耳聽他說出他不要我，否則我不會離開他。”
    “你是說，要他休妻……？”
    我很吃驚。因為被休對一個妻子而言乃是最大的恥辱。按照律法，被丈夫休棄的女子在丈夫有生之年不得再嫁，或在家閉門思過，或出家苦行修道。我萬不會想到一世清高的菲蕾亞會有如此覺悟。
    “大人對我恩重如山。我這一去，無論他對我如何處置，我都毫無怨言。”
    “可是……我不會放你走。”
    菲蕾亞淡淡一笑：“你是王，我是罪臣之妻。自我來後，你已三日不朝，不見廷臣，宮中早已議論紛紛。相信不久之後，新君私通臣妻、宣淫於朝的穢聞就會傳遍天下。”
    “你以為我會在乎這些麼？我狄奧爾自少年出道，從來我行我素，不畏人言，難道今日功成名就後反而要忌憚這些世俗之見？”
    “當年你因反對嘉蘭亂政而興兵討逆，改朝換代，如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興，你正應以德治世，安定民心，怎麼能夠因為一個女人斷送了你一世英名？”
    “我——我是王，我就是這個國家的法。”
    我理屈詞窮，卻固執地堅持著。
    “正因為你現在做了王，就更應該以身作則，成為天下人的榜樣。”
    說到這裏，菲蕾亞神色莊重，目光如水，仿佛能看穿我的內心似的：
    “還記得當年我們在蒼浪山看海時說過的話麼？我們小時候夢想的治世，我們期待多年的太平世界，就要在你身上實現了。
    “因此，在這個關頭，你需要比任何人都更加堅強，才能實踐我們當年的理想啊。”
    麵對菲蕾亞決絕的堅持，我無言以對。她說得對，我現在的所作所為正在違背我自己製定的法則。我的愛、我的欲、我任性和倔強，與我之前所崇尚的公平、理性、節製、正義的治國之道背道而馳。
    可是……
    我搖了搖頭：
    “菲，你說的都對——於情於理，我都不應該沉溺於兒女私情，而應該發憤圖強，做個有道之君。
    “可是，你似乎忘了，我不是‘任何人’，我是狄奧爾。我為王，不是為了天下蒼生，更不是為了成就盛世，而是為了你。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就算將來禍福難料，我已經不能回頭了。
    “所以……無論你說什麼，無論天下人怎麼看我，我都不會放你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