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講到這裏，不禁停頓了一下，長籲了一口氣。
    那時我初踐大位，躊躇滿誌，渾身流動的都是鬥士的熱血。我熱衷於挑戰，正如鮮血與危險或許會令尋常人恐懼，卻能令我享受其中所迸射的對生存及勝利的熱望。
    那是我的欲望。它曾經是助我無堅不摧、無往不勝的利器，可是曾幾何時，它卻淪為深不見底的深淵，吞噬了我的身體、理智與良知，吐出靈魂中最肮髒最醜惡的渣滓。
    我對自己說：所謂的榮耀、權力、財富、愛情，既然生而未有，就隻能靠自己的努力去獲取。既然世人隻會向強者低頭，那麼我就定要成為強者；如果力量就能令人們屈服，我要讓他們匍匐在我的腳下，在我的威嚴下顫抖。
    我要讓菲蕾亞知道：
    你不願歸順於我，我不強求。選擇愛情是你的權力。
    可我會按律流放你的丈夫——這也是我的權力。
    既然我得不到你，自然也不能讓別人得到。——這是任何人都想得到的道理。
    而我，不過是在贏得原先屬於自己的東西。我不認為這樣做有什麼不對。
    而如果菲蕾亞來了……
    如果她來了……
    我等著狄的下文。然而，他卻長時間地沉默了。
    “菲蕾亞……她來了，又會如何？”我終於再次違背了他的囑咐，貿然問道。
    狄默默地垂下眼簾：“那就是另一個難題了。”
    “什麼難題？”我追問道。
    “菲蕾亞肯來，說明她為了救出將軍而不惜收回當初不再相見的誓言、甚至回到絕不返回的京城。這對生性高傲、視尊嚴高於一切的她來說，是絕無僅有、不可思議之事。”
    “這就意味著……她對將軍、她的丈夫……”我不忍再說下去了。
    “這也是我最為擔心的。”狄默默地合上了雙眼，“不過，我當初之所以決定冒險一試，就是自信有辦法讓菲蕾亞回心轉意。”
    “什麼辦法？”我圓圓地睜大了雙眼，隻等他公布答案。
    狄並不直接回答，反而轉移了話題：
    “知道馴鷹人如何讓放飛的鷹在翱翔了天地間之後再返回大地、回到自己臂彎嗎？”
    我想了想，不解其意。
    “若是放風箏，因為有線牽引著，總能將風箏收回來。可是天高任鳥飛，總不會也在鷹的腳上係一條繩子吧。”
    “風箏與鷹，事不同而理同。”狄道，“繩子其實無處不在，不過是有形或無形罷了。”
    聽了這句話，我眼前突然一亮，驚呼道，“我明白了：馴鷹人一定給鷹喂食了特別的東西！”
    “對了。”狄微微頷首，道，“那就是馬肉——新鮮的、鮮嫩的馬肉。那是一種隻存在於大地、而在天空中永遠捕捉不到的美食。”
    “這樣，它嚐過之後，就永遠會記得那個味道，因此總是會回到主人的掌中。”狄微笑道。
    “那……”我不禁又問道：“那你的‘馬肉’又是什麼呢？”
    狄斜睨了我一眼，唇角現出一絲莫測的微笑。
    ***
    果然不出我所料，菲蕾亞在得知靖海將被流放的消息後進宮求見。我夢寐以求的時刻，終於到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她，可是我不再是從前園中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童。我學會了像一位真正的帝王一般從容不迫，舉重若輕。
    更何況，在任何時刻都要儀態高貴、舉止優雅，這是菲蕾亞從小就教給我的品質。我不能在最後關頭讓她看輕。
    於是我故意讓她等待了很久。我讓她按照程序被層層引入，將因她而裝點一新的華宮美室、瓊樓寶殿一一展現在她眼前。
    我希望她能因此而矚目、驚歎、感動我為她準備的一切，繼而折服於其背後的不可一世的強權與力量。
    然而，當她最終出現我視線之中時，我才驀然發覺：原來所有世俗的權力或力量，在她麵前都不堪一擊；原來被折服並感動的，竟然是我自己。
    她一身白衣，發束銀釵，項戴珠鏈，雖然妝飾簡約，氣度雍容卻一如當年。麵龐縱然清減，卻更顯清麗逼人；神情略帶倦意，又分外惹人憐愛。那曾經驚為天人、傾國傾城的容顏，並未因災禍、背叛、戰亂、離散等種種紛擾而暗淡褪色，反而風韻萬千，光彩照人。即使因新朝初建而意氣揚揚、不可一世的宮殿，也因為她的到來而顯得斂目垂首、莊嚴肅穆起來。
    猶記得十年前，她曾不屈地從城樓躍下，十年後，她步履從容、儀態萬方地歸來，作為嘉蘭傳人，她似乎從未曾離開。
    而我，即使坐上王座，也能分明地感覺到自己永遠都是一個異數。我不屬於這裏。不屬於這座浸淫了陰謀與血雨的權力的巢穴。我想念慕芳園白色的矮牆、纏繞著紫藤花的拱門、遍開著聖女百合的草地……那裏才是令我魂牽夢縈的家。
    我這才明白，這才是菲蕾亞真正強大的地方。她的美麗，與其說來源於嘉蘭傳奇的血統與身份，不如說來在自她不可侵犯的尊嚴與自我犧牲的力量。
    更為可怕的是，我發現自己原來是如此瘋狂地愛著她。我無法停止對她的愛戀，從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也不會改變。這一場我精心設計的令她屈服的遊戲，最終自取其辱、遍體鱗傷的總是我自己。
    這一次，我像十六年前初見她時一樣，再一次跪倒在她的裙下。自己多年來練就的堅強在她麵前竟是那麼脆弱，脆弱得經不起她食指輕輕一撫。
    我輸得五體投地，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