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三十四章 天火(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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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的走廊,何時燈火盡滅?兩側沉重的門扉,連同隱藏於其後的目光,在聽到我的腳步聲後無聲無息地一一輕掩。
    剛才那些微笑著向我鞠躬的侍從,那些鼓勵、慫恿我實施計劃的侍女們,此刻早已躲得不知去向。空蕩蕩的走廊,除了風聲、雷火、暴雨,竟是死一般的寂靜。
    人類果然是感官靈敏的動物,隻要有風吹草動,首先想到的就是明哲保身。
    漫長曲折的樓梯,伸手不見五指。我跌跌撞撞地跑著,終於腳下一滑,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樓梯又高又陡。可我跌下來時竟不覺得疼痛。相比胸口間那痛不可擋的絕望,這點磕碰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掙紮著正要爬起來。眼前隻見燈火一閃,便伸來一隻手臂將我抱在懷中——
    是狄追我來了嗎?
    “菲……是你嗎?”
    竟然是槿的聲音。
    “今夜天氣反常,已是冬季卻雷聲陣陣,我還沒睡著就聽見父王這邊有動靜,就跑過來看看。你……你這是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的確是槿。他打著燈籠剛從外麵趕來,身上還蕩漾著混著泥水的雨的腥味。
    霎那間,我百感交集:為什麼是他?為什麼偏偏是他?
    “你的裙子上有血跡……你受傷了嗎?”槿說著就要揭起我的衣裙來看。
    “別碰我!”
    我一激靈地跳了起來,把他推到一邊。
    槿退後一步:“好,我不碰你,我道歉,可是你總得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都沒有!”我拚命搖頭:“什麼都沒有發生!”
    說著,我拔腳向殿外衝去。
    殿外,早已是漫無邊際的大雨。仿佛神祗也感覺到我的悲傷似的,才降下一天一地的眼淚。驚雷彤彤,如戰車金鼓,才剛剛在我頭頂炸開,轉瞬間就滾動到另一端天際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大雨中。雨水模糊了視線,可心卻看得卻越發清楚。
    ——看來是應該替你找個丈夫,好好管教一下你了!
    可憐的狄,傻瓜的狄,狠心的狄,你果然還是什麼也不懂:
    除了你,我還會嫁給第二個人嗎?
    “菲!”
    一聲呼喚,槿還是追出來了。他一身潔白的睡袍,早已和我一樣渾身濕透。
    “無論如何,我們回去說話。”
    他一邊說一邊向我伸出手。
    我略微抬頭。宮苑之內,從無數窗口透過來的目光,正如螢火般閃爍不定。這裏麵,說不定就有芬,有眾位嬤嬤們,有蓮、薔二妃,自然,還有狄。
    原本我就是被狄從宮外帶回、身世不明的孤兒。八年來我當這裏是自己的家,現在看來,自己原來還是一個異數。我想,如果我就此消失,他們會因此感到缺憾嗎?
    終於,平靜地,我對槿說:
    “你回去吧。別忘了你是王子,身份特殊,大家都在看著你呢。”
    槿這才回頭望了一眼。窗口那些好奇的注視立刻隱藏到了黑暗中。
    “我不在乎。你知道我從來不會在乎別人的想法。”他用力地將滴水的額發甩到腦後,不假思索地說。
    “可我在乎!”我堅定地說,“王上已經跟我說清楚了:你已大婚,很快就要被正式冊封為太子,我與你身份懸殊,被人看見這樣拉拉扯扯總是不好……我希望你做一個好太子,輔佐王上治理好國家。將來,這個國家、這些人民還需要一個賢明的國君呢。”
    槿困惑地搖著頭,眼睛在電光中閃閃發亮:“菲,你說什麼……?太子?……”
    “別問了,”我一把推開他,後退三步:“我現在已經沒事了。我會乖乖地自己回房間去。你……去吧。”
    說著,我輕輕握了握他的手指,繼而轉身離去。槿試圖拉我,被我奮力甩脫了。
    他也終於沒有再追來。
    我在眾人沉默的目光中原路返回,走入幽暗的長廊。
    ***
    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關上房門,脫下了剛才的長裙,換上了平時穿的衣服。
    連月來辛苦學藝的結果——兩枚繡金百合的荷包,被我肩並肩地整齊擺放在桌子上:計劃送給槿的那枚已經完工,而給狄的那枚還差一點……
    本想等全部繡好後親手送給他們的……可是,我已經沒時間了。
    我從窗口沿著露台上下垂的藤條,悄悄爬了出來。臨走那一刻,我拿走了平日積蓄的零錢和幾件換洗衣服。
    狄剛才給我的珠鏈……我幾經猶豫,還是放下了。我用絲巾把它細細地擦拭幹淨,放到那枚尚未完成的荷包上麵。
    回避了所有廳、堂、道、口的守衛之後,我來到後庭的馬廄牽出了一匹馬。路過赤風的隔間時我還特意停下。剛剛從雨後的寒意中醒來的它,看見我,還詫異地眨了眨濕潤的眼睛。
    再見了,我的老朋友。
    我在心裏向赤風道了別,隨後翻身上馬,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通過後庭的大門並不困難。雖有守衛,但和往常一樣,並沒人敢阻擋我。
    當我催動馬兒,看著燈火暗淡的宮牆最終被甩在腦後時,一個嚴峻的問題則擺到了眼前。
    現在,我該何去何從?
    不多時,狄自然會發覺我已經離開。他會來找我,可找到了又能怎樣?他已經說過不會要我,就算找到了也隻會把我嫁給連珈,那個我所不愛、也不愛我的男人。
    如果我跑到沒人的地方躲起來,那麼又該如何生存呢?現在我已經遍體濕透,一身冰凍……我好懷念自己那間不大卻精致的房間,溫暖的小床,明亮的燈火,噴香的菜肴。這些生存的需求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刺激著我的神經。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膝蓋處摩擦著衣服,澀澀作痛,血跡殷殷。大概是剛才從樓梯跌倒時碰破的。
    現在,除了馬兒、以及身上僅有的行囊,我幾乎一無所有——我剛才竟然忘了為自己備些幹糧……
    難以想象,就在剛才,我還在華麗的宮室內、精致的繡房中對鏡梳妝,顧影自憐,自以為傾國傾城,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呢。
    世間繁華,紅塵溫柔,竟是鏡花水月,流光幻影,驀然回首,轉眼成空。
    我的視線再次模糊了。一定是淚水又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罷罷罷。生為舞者,在觀者散去、燈火盡熄、鉛華洗淨之後,又何必在空無一人的舞台上孤獨地舞蹈?
    如果不能死在所愛的人懷中,那麼還不如找個無人認得我、無人記得我的地方,無聲無息地結束這個無趣的生命。
    想到這裏,我撥轉馬頭,離開街道,向著京城後山的小路馳去。
    大雨中的山路泥濘濕滑。四周樹木參天,巨岩壁立,灌木蔥籠,如是晴天入山,定然是一派美景,可是此刻卻一片昏暗,陰冷無比,陣陣山風襲來,寒氣刺骨。我隻能緊貼在馬背上,感受它身上些許殘存的溫暖。
    狄啊,看來死也並不是多麼困難的事。無需走出多遠,眼下我就要凍死在這林中了。
    雖然已決意去死,可這個死法確實太不舒服了。可是此刻,我已無法選擇。既然已經走上了這條不歸路,剩下的就隻能由命運決定了。
    正想著,忽聽得頭頂上方一陣異響,驚得馬兒一聲長嘶,就要向後退去。然而水聲隆隆,白浪滔滔,頃刻間鋪天蓋地而來,在我未及反應之際,就連人帶馬被攜裹而去。
    ***
    黑暗,無盡的黑暗。我就在這黑暗的洪流中漂流,不知命運要將我帶到何方,更不知下一秒鍾是否就是生命的終點。黑色的水灌進喉嚨,扼住呼吸,注入了血脈,似乎將要把我的身體連同魂魄都統統融解。
    身體已經感覺不到痛苦,很快,就連心靈最深處的傷痛也會湮沒在這深不可測的忘川裏。我隻覺得筋疲力盡,疲倦不堪,連呼吸都沒有力氣。這就是命運為我選擇的死亡麼?除了黑暗,也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可怕,兩眼一閉,一切就結束了。
    然而幻像卻如潮水般湧來,光怪陸離,變幻莫測:
    誰的黑發在風中飄蕩,焦灼的眼神幾乎要刺穿濃黑的蒼穹?
    又是誰在穿越悠長的花廊,玉容雲鬢,裙裾飛揚?
    高樓上,錦帳中,又是何人相依相擁,柔情繾綣,癡纏天涯?……
    直至白衣銀翼的一人,於冥冥間翩然而降。
    這是我記憶中最後的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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