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二十九章 霓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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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嬤嬤和侍女們早早起來為我打掃房間,床褥、被單、枕具、竟連床帳也整換一新。她們說我這場惡夢絕非偶然,而是因為這陣子宮中來人太多,防衛鬆懈,才讓邪靈鬼蜮乘虛而入,作法將我夢魘。我說過無妨,她們隻是不信,一定要我沐浴更衣,齋祓入靜七日七夜才可禳解。
至於我弄髒床鋪的事,她們倒沒有責怪,反而笑容滿麵地向我祝賀。
“菲小姐長成大姑娘了,”她們說,“稟明王上,他一定會高興的。”
我死活不要她們告訴狄,可她們隻是說笑,氣得我麵紅耳赤卻無可奈何。
做女人,真的好麻煩。我憤憤不平地想。還是男人好,一人一劍,便可獨步紅塵、浪跡天涯,活得真是自由。哪像女人麻煩事多……
不過,凡事沒有絕對。例如……
“我說了:不穿就是不穿!”那一天,我第N次地拒絕了嬤嬤們給我呈上的長裙。
“穿上它,走路都吃力,還怎麼騎馬射箭啊!”
“小姐……這是淑女的服裝,而不是為騎馬射箭而穿的哦。”女伴們拉著我反複勸說,“穿上看看嘛,不喜歡再換下來也不遲。”
於是……雖然心不甘情不願,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換上大家早已為我製好、卻不幸地被我壓了箱底的長裙。再由嬤嬤為我挽上發髻,輕施粉脂,好一番打扮。
直到最後,被大家如眾星捧月般地推到了鏡子前。
“看看吧,小姐。”大家滿懷期待地望著我。
我小心翼翼地窺視著鏡中那個人。
麵前,隻見一個清瘦高挑,稚氣未脫的小小人兒,烏黑的發分成兩股編成辮子,在頭頂兩側用珠花束住,剩下兩縷從兩鬢鬢角垂下,在胸前柔柔地繞成幾圈。精致的五官仿佛畫筆勾勒的細瓷娃娃,眉目清秀,雙眸如葡萄珠般黑得發紫,顧盼之間,星光閃爍,熠熠生輝。輕如蒜衣的綺羅衣下,珠圓玉潤、玲瓏嫵媚的線條似隱似現;蓮步輕移,便見環佩叮咚,珠光流溢,裙袂飄飛如彩雲追月。好一個清麗可人、容華如玉的妙人兒!
這就是我嗎?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菲小姐豆蔻之年,就已經美如天仙,今生得見這樣的美貌,老身死而無憾了。”嬤嬤淌眼抹淚地說。
“就是,小姐生得如此傾國傾城,天下誰人見了能不動心呢。”侍女們也隨聲附和道。
她們說什麼都無所謂。我想。隻要那個人說我美麗,就足夠了。
“小姐啊,奴婢真想看看,您這個樣子出現在王上麵前,他會是怎樣的表情?”
果然,我才做此想,侍女中便有人應和。
“小姐如果再努力一把的話,肯定能夠得到王上寵幸的。”不知道是誰提了一句。
“是啊是啊,”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我卻不明白她們的意思:我難道不是狄一直最寵愛的人麼?從小以來,狄就從來不曾拒絕我的哪怕無禮的要求,還有什麼是我尚未得到的?
“那不一樣。”嬤嬤語重心長地說,“小姐從小在王上身邊長大,習武騎射,情同父女,要讓王上邁出這一步,會比較困難。”
“邁什麼步?什麼困難?”
“還是小姐主動一點比較好。”
她們越是擠眉弄眼地暗示,我越是一頭霧水。
“奴婢們侍候小姐快十年了,要是小姐得到王上寵幸,能得到一名半份,授個貴人或夫人的頭銜,別說小姐掙得個好前程,大家臉上也光彩啊。”
侍女們如是說。
“不止是夫人……別忘了,王上沒有立王妃……老奴真想在閉眼之前看一眼新王妃呢。”嬤嬤也鼓勵我。
我這才想起狄尚未立妃。身邊雖有幾個隨侍的女人,可無名無份,除了偶爾侍寢,平日裏狄都不曾正眼看過她們一眼。就連包括槿在內的幾位王子的母親們,不也爭不到這個位子嗎?
“小姐就勇敢一點吧。王上對小姐如此寵愛,隻要您要求,一定沒有您得不到的。”女伴們圍在我的身邊嘰嘰喳喳,為我出謀劃策。
我並不完全同意嬤嬤和女伴們的說法。她們所重視的名份或王妃的頭銜,在我看來毫無意義。
不過,她們有一點說到了我的心裏。
頭又開始痛起來:女人果然還是麻煩。
這七日,也許是我有生以來最難熬的七日。已近十二月,白日慘淡的陽光、長夜陰濕的寒氣,貪婪地吸吮著人們的力量與精神。
七日之內,我按照嬤嬤的囑咐,閉門不出,靜坐冥思。期間連槿派人前來探望,我都沒有接見。
也許是那夜的夢過於錯綜複雜,我剛醒來後還記得些許情節,可後來又發生了許多麻煩事,忙亂中便忘掉了大半。隻剩下些許浮光掠影的殘像。
而古老的驅靈法貌似真的有效,從祓除之日起,我就再沒有再夢見古怪的事情。
那夜看見的一切,應該隻是由於日有所思而水到渠成的一個夢。
那個叫狄的男人,一定是我想象中狄年輕時的樣子;
菲,夢中和我同名的女子,應該是我理想中長大了的自己;
蝴蝶蘭,是由於聽了槿的故事;
至於靖海的名字,肯定是從史書中讀到的……
如果,在夢中,狄就是我的戀人,那麼在現實中又有何不可?
那激吻,那擁抱,應該都是屬於我的。
***
第七夜的那一晚,時間仿佛過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慢。
連呼吸都是膠著的,需要輕言細語,緩步蓮移才不至於喘息過速,露出破綻。
再一次,聚氣中宮,意守丹田。我緩緩籲出一口氣,然後在鏡前站定。
鏡中人的嘴唇,有著很嫩很柔的顏色,如同朝露未幹的新桃,任憑狂蜂浪蝶,都不曾將它碰觸。
身材呢……雖然單薄了些,但如蓮花初綻,嬌嫩可愛。嬤嬤說隻需幾年就美得足以蠱惑眾生。
我無意蠱惑眾生,但我卻寧願再相信一次她們的話。
打開發髻,讓烏亮的黑發柔柔地垂到肩上。挑起一縷發絲,便有一種如蘭如麝的黁香縈繞於指尖,飄逸不散。我小心地用檀木梳理了又理,讓它們如絲綢一般平滑柔潤,然後在腦後用一條藍色的絲帶束住,打上一枚精致的蝴蝶結。
打開衣櫃,從新製的長裙中選出一件度過這第七個夜晚。
粉色,柔如桃花;
紅色,豔似朝霞;
黃色,燦若新陽;
綠色,柔勝春草……
我選了一件藍色的。似天,似海,又如翡翠的顏色,淡淡的,灩灩的,一望無際的靜謐的青碧。
選它,隻是因為夢中的女子也穿過這樣顏色的裙子。
這第七夜,仿佛為了考驗我的勇氣似的,連空氣都顯得異常沉重。雖已是冬季,肌膚上卻浮出細細一層汗水,香膩而濕潤地,將薄薄的紗裙輕貼在我的腿上。
穿不慣裙子的我,走路也分為小心。曳地的長裙看似飄飄欲仙,一不小心卻會絆住雙腳……
我一手提起裙裾,對著鏡子轉身一周,最後一次檢視自己。這一刻,我如同身懷絕技卻懷才不遇的戰士,在兩軍對峙之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隻待一聲號令,就可衝鋒陷陣,溫酒之間取回敵將首級。
外間,芬躺在床上昏昏沉睡。大概是幾天來沒能見到槿的緣故,她一直有點鬱鬱不樂。
我便輕手輕腳地穿過了她的房間,很快就到了走廊上。
走廊上有守夜的嬤嬤,一看到我,便會心地一笑。
狄的房間與我同一層,從我的房間就能看到他寢室窗口的燈光。我們之間,隻是隔著一道走廊的長度。
此時此刻,空寂無人的走廊上,隻能聽到兩側鎏金燈台上的燭火唽唽嗦嗦地爆裂。
今夜,這條走廊似乎分外地長。
窗外:夜空,沒有月亮。厚重的濃雲低低地摩擦宮牆,時而發出隆隆的悶響。
我掌心又冒出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