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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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在那一天隨那個男人離開了苓芷山莊。
在我被嬤嬤抱著坐上了遠行的馬車、想要最後一次眺望那風雪中的山莊時,卻被撲麵而來的漫天風雪遮蔽了視線。在一片刺痛眼睛的蒼茫的白色中,隻有那人高大的黑色身影分外清晰。我看著他縱身躍上赤色的駿馬,奔馳在一望無際的雪原,就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映亮了我久已暗淡的眼睛。
有多少次,我希望他能在一個不經意的回眸中看我一眼。可是他卻催動快馬,拋下我們的馬車,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天地中了。
我問嬤嬤我們這是去哪兒。
嬤嬤告訴我我們正在趕往京城,以後就住到王宮裏。
我問她王宮是什麼樣的。
嬤嬤想了一想(也許她也不知道),然後才說,王宮很大很大。
我接著問:像苓芷山莊一樣大嗎?
比苓芷山莊大多了。
我還問:王宮裏都有什麼人?
王宮裏的人可多了。有王,還有很多為王服務的人。
我再問:那麼……進了宮,我還能見到那個人嗎?
早被我的問題搞得筋疲力盡的嬤嬤,終於決定不在這個問題上放縱我的任性。她無奈地歎了口氣:
“進了宮你就知道了。”
其實嬤嬤不知道我並不在乎宮中如何。我隻想再見到那個男人,僅此而已。
***
我真的進了宮,可起初並沒有見到他。我隻是看到更多的人,更寬的街道,更大的廣場,更多深邃的長廊、華麗的宮室、恭敬和跪拜、矯揉造作的麵孔……我有了很多老師,教我讀書識字、女工針織、彈琴插花跳舞繪畫……應該說我不是一個乖巧的學生,背板、戒尺和教棒更是激化了我對學習的憤恨。如果頭暈、感冒、肚子疼都不足以感化久經考驗的學究,最快樂的事情就是想出新的點子捉弄那些可憐的大師們。比如把墨水偷偷甩在先生們的後背、把針藏在坐墊裏、在他們飲水的瓶中放入蝌蚪等等,讓他們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看著他們忍無可忍、欲哭無淚的表情,這讓我在無趣的學業和沉悶單調的宮庭生活中感到些許不懷好意的、戲謔的快意。
那男子不常來,每次來都帶著宮相(注1)沉甸甸的報告和先生們的血淚控訴。而那時候我則會乖乖地坐定,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中一字不差地背書,工工整整地寫字。等他在我身邊坐下,摸著我的小腦袋,問我有沒有乖乖地聽話時,我就眨著含淚的大眼睛誠懇地點頭。要檢查作業嗎?我立刻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送上前日暗暗趕製的文字。他滿意而去後,我則收獲了先生們怨憤的眼神和抱怨,他們說我隻有長相如同大家閨秀,性格倒像專門與人作怪的路精(注2),小小年紀就刁鑽古怪,將來長大還能了得。
我的累累惡行雖然令很多人為之頭痛,可是他卻對我表現出出奇的寬容。無論出行、狩獵,還是宮中的慶典、遊藝,他腳下的靠墊也總是留給我的位置。而在沒有旁人的時候,他就會抱著我坐在他的膝蓋上。
我雖然有了名字,而我卻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一次,我這樣問他:
“人人都叫你君上,那就是你的名字嗎?”
他一聽便笑了。——他笑的時候,深黑的睫毛低垂一點,如同秋日籠著霧氣的陽光,讓人覺得溫暖又不張揚。
他就這樣笑著說,“不是。”
“那……你叫……陛下?”
他還是搖頭:“也不是。”
我想也是。一個人的名字裏,怎麼又有“上”,又有“下”?我左思右想,不得要領,急得抓耳撓腮。
他看著我,笑著,歎著,終於說:“我的名字是狄奧爾——準確的說,是狄奧爾三世。”
狄奧爾?我喃喃念了一遍。這是一個好聽的名字。
“可後麵的‘三世’,是什麼意思?”
“那是因為前朝也有過名叫狄奧爾的國王。而我是第三個。”
“前朝……是什麼朝?”
“這個……上課的時候,老師們應該告訴你過了吧。”他假裝皺了皺眉頭。
對了。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讓我想想:“是不是……叫什麼……嘉……的?”
“嗯?”他沉下臉來,做出不高興的樣子:“看來,老師們給我的報告都是真的了?”
壞了,這可不好。我急忙一拍腦袋:“啊,我起來了——嘉蘭氏。對不對?”
“嗯,這還差不多。”
這時,他才展開眉頭,露出我所熟悉的微笑。
“這也不能怪我。當初聽到時,還以為是一種花的名字呢。”
“嘉蘭……的確是一種花的名字。”
“那麼,為什麼要用前朝國王的名字呢?”
“大概是給我這個名字的人,希望我能像他們的祖先一樣,建立不朽的功勳吧。”
“看來……起個好名字真的不錯。那我的呢?我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菲……這個名字就更好了。”他不露聲色地笑了一下。
“為什麼?”
他想了一想:
“芳菲,是春花初綻的芳華,是百草萌蘖的馨香,是新條生發的勃勃生機。菲……是世間最美的女子的名字哦。”
“真的嗎?菲兒是最美的女孩子嗎?”
“當然是的。”他肯定地點頭,手指還在我鼻尖輕輕刮了一下:“菲兒當然是最美的。”
名字的問題到此本可以結束了。可我還是抓住不放:
“可是……這麼好的名字,為什麼我沒聽別人叫你呢?”
“按照規定,臣民是不能直呼君王的姓名的。”
“為什麼?”
“因為君王不同於尋常人,他擁有至高無上的、絕對的權威。”
“絕對的……權……威”?
“這是一國之內無可超越、全體臣民必須服從的、最高的權力。它可以決定一個人的生命、地位、名譽及財富。有時候,隻需一道命令,就可以改變無數人的命運。”
“無數人?比如……這宮裏的人?”
“是的。”
“那就是說,還有宮相、老師們……和嬤嬤?”
“嗯。”
“那麼說……”我遲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還有……我了?”
男人愣了愣。烏晶色的眸子驟然閃爍了一下,隨即就笑了,明朗而溫柔。
“怎麼不說了?告訴我告訴我嘛~~”我霍然跳起來,撅起嘴來,拽著他的手指直搖晃。
“好好好……”他被我折騰得沒法了,終於按住我的肩膀,看著我的眼睛說,“我告訴你:我在這裏,就是要保護你。用我的力量,讓你的一生幸福平安。”
“真的嗎?”
他肯定地點了點頭。
“太好了!”我興奮地一躍而起,撲到他懷裏,在他的麵頰上吻了一下。
這時有侍者進來,拿來一疊一疊的文件讓他簽署。我看著他握著鵝毛筆,在墨水瓶中蘸一下,然後在粗糙厚重的紙頁上簽上自己的名字,蓋上印章,再由侍者拿出去。
等侍者的身影消失在大門之後,男子放下手中的筆,看著我說:“通過這些文件,國家的大政方針被貫徹到民間的各個角落,對人民的生活產生影響。菲兒,這就是權力。”
“權力真的是一件好東西。你要什麼,就有什麼,不是嗎~~”我得意洋洋地發表著自己的見解。
“的確有很多人是這麼理解的……”男人嗬嗬一笑,說道:“不過,他們錯了。”
這一次,我真的不懂了:“菲……不明白。”
那……男人想了想,突然爽快地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一躍而起:“好啊,菲就喜歡聽故事。”
“喜歡就好……說來……已經好久沒人聽我講故事了。”
看到我高興的樣子,他微微地一笑。眼神中竟然閃過一絲淡淡的悲涼。
隻是,我還沒來得及細想,那點不合時宜的悲哀就已消失了。換上的仍然是他安詳的微笑。
他就這樣微笑著抱我到他的膝蓋上,指著對麵牆上的壁畫,對我說:
“你看,這幅畫上畫的是什麼?”
這幅壁畫我已見過多次。大概是多年前的老古董了,色彩暗淡,紋路模糊,我每次走過,向來視而不見。直到這一次,我才真正看清它的樣子。
畫麵起首處畫的是一位年輕男子,跪拜在一位渾身金色、頭頂光輪的男子座前,他雙手舉起,仰望對方,仿佛在請求著什麼。
第二聯,年輕人駕著銀翼飛馬的金車,意氣洋洋地奔馳在雲端之上;
接下來卻見驚慌失措的年輕人鬆開了韁繩,任憑馬兒肆意狂奔;金車失去了控製,如同波浪中的小舟,在天地間顛簸。所過之處,山川俱焚,江河枯竭,人間處處火光熊熊,人民流離失所,哀鴻遍野。
最後一幕中,年輕人被一道閃電擊中,渾身起火,如同一顆閃光的流星,從雲端墜落大地。
我注視這年輕人最後的下墜,第一次,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和不安。
幸好這時傳來他平靜而柔和的聲音,這種不安的心情立刻就煙消雲散了——
“畫上這個年輕人,叫法厄同。他是太陽神與女仙克呂墨涅的兒子。
“有這樣一位地位非凡的父親,法厄同當然深感驕傲。可是,當他像別人誇耀自己是太陽神的兒子時,卻遭到了人們的嘲笑。他們不相信他的父親就是尊貴的神祗,說他是不知名的凡人的兒子,卻想攀龍附鳳,自吹自擂。
“法厄同氣憤不過,就找到他的父親太陽神,讓父親滿足自己一個願望,從而證明自己體內高貴的神族血脈。
“太陽神愛子心切,就以冥河為誓,答應滿足兒子的一切請求。
“這時法厄同才說出了自己的願望:他要父親將太陽金車借他駕馭一天,讓世人都看到他作為太陽神之子的光榮。
“太陽神不同意讓兒子駕馭金車,因為他知道這件事困難重重,關係重大。可是他有言在先,不得反悔,法厄同又固執幾見,反複祈求,隻得勉強同意。在送兒子上車時,他百般囑托,授予兒子駕車的方法。隻是法厄同正在興頭上,根本沒有將父親的忠告聽進去。
“法厄同一坐上車,馬兒們便發覺不再是原先的主人,它們不停指揮,任性奔馳,脫離了軌道。法厄同十分害怕,卻又無力駕馭,隻能任憑金車忽上忽下,時而飛向群星,時而衝入大地。於是陽光炙烤大地,焚毀一切生命,給人間帶來無數災禍。
“天父宙斯見到此等情景,就拋下閃電,將法厄同擊落。這可憐的孩子,化作一團火球,從天而落……”
這時,狄奧爾停了下來。
“法厄同……他落下後……怎樣了?”
我的聲音似乎都在顫抖。
“死了。”他用低沉但和緩的語調為法厄同的故事作結:“這驕傲的晨星之子,就這樣墜落人間,灰飛煙滅。他的遺體被水泉女仙所收留,他的母親和妹妹悲痛的眼淚化作了琥珀。”
我不禁一陣傷感。灰飛煙滅的感覺……應該是很痛的吧?
死,也應該是很痛的吧?
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他將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柔聲道:
“別怕。這不過是一個傳說罷了。何況,已經死去的人,再也不會感覺到痛苦了。隻有愛著他們的生者才會為他們哀痛。”
頓了頓,他又說:
“我們應該感謝死去的人們。因為他們用自己的教訓,告訴我們應該怎麼做才不會重蹈覆轍。”
這一次,我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麼,我們從法厄同的故事中,學到了什麼呢?”他意味深長地問道。
我知道這個問題是他醞釀已久的。於是不假思索地說:
“我明白:故事是要告訴我們,如果不會駕車,就不要駕。特別是不要駕駛別人的車。”
“還有什麼?”他眉頭一挑。
“還有就是……不要到太高的地方去,否則可能會掉下來。”
“還有呢?”他眨了眨眼睛。
“還有啊?”我仔細想了想,終於說:“要想辦法活著,不要死掉。”
嗬嗬。他掩口不及,噗地笑出聲來。
我不懂了:“我說錯了什麼嗎?”
“菲,你沒錯,你的回答……很……有意思。”他笑得合不攏嘴。
“不對。你明明是在……嘲笑我!”我也假裝生氣道。
“好吧。”他終於收斂笑容,正色緩緩講道:
“畫中的神祗,代表天道。它是超越人界的力量,是宇宙萬物命運的主宰;法厄同接受了天命的授權,是代表神祗統治人間的君主;天馬駕駛的太陽金車象征上天賜予人君的、至高無上的王權;馬車行駛的軌道則是君主治國的法則。
“君權固然力量強大,但也因其強大,為人君者,所肩負的責任更要重過任何人。君主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會給國家帶來重大的影響。所以,一朝權力在手,必須謹慎運用,張弛有度,順應天命,遵守約法,才能造福萬民,國祚長久;若無拘無束,肆意妄為,則會禍國殃民,必受天譴。
“這幅畫是前朝開國國君——狄奧爾一世命人所畫,就是為了警示後人,莫要濫用君權,最後落得萬劫不複的境地。”
“可是……盡管如此,嘉蘭王朝還是滅亡了。”
我如有所悟地插了一句。
“是的。”他頷首道:“嘉蘭氏後世的國王,忘記了祖先的教導,驕奢淫逸,胡作非為,終於失去了神祗的寵愛,落得亡國滅族的下場。”
最後,他問我是否聽懂了他講的話。
我使勁點頭:“我懂了——權力雖然是個好東西,可也得遵守天道才行。”
男子終於滿意地點點頭:“說得很對,菲兒。天道……是任何人都不能違背的。連我也不能例外。所以……”
他故意提高聲音,意味深長道:
“菲兒你,也應該聽從老師們的教導才是。尊師敬長,也是規矩。”
我臉一紅,心裏暗道:果然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繞來繞去,還是要繞到我頭上來。
“好吧。”我知錯就改,爽快地認錯:“我答應以後再不搗亂還不好嗎?”
這一次,他終於嗬嗬一笑,仿佛一朵綻開的花。
“不過……話說回來,大家都叫你君上,這也是規矩了?”
他點點頭。
“規矩,也是不能違反的了?”
“恐怕是的。”
“可是……我跟他們不一樣,我必須用一個不同的名字來稱呼你!”
這句話是我脫口而出的。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也許是第一次聽到這麼無禮的要求吧,他很有些驚訝。
“你怎麼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男子的眉頭不易覺察地蹙了起來。
“我就是不一樣嘛。”我扭著脖子堅持道。
“給我一個理由。”他雖然還是笑著,可神色卻變得鄭重:“說服了我,我就給你開個特例。”
“因為……因為……”
這一次,我苦苦思索。
他看著我,隻是笑。
我喜歡看他笑,但這一次他的笑卻讓我很緊張。這種勝券在握的微笑,明明就是暗示我注定會輸。
“沒有想好,就算了。”他笑道。“下回再告訴我。”
說著,他把我從膝蓋上放下來,起身,整了整衣服,準備要走。
我在地板上站定。刹那間,我有了一個答案:
“因為……”
我大聲說:“因為,我從來沒見過你讓別人坐在你膝蓋上。”
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繃得緊緊的。這是一個合理的理由嗎?除此之外,我還能找到第二個理由嗎?
意外地,他竟然止住腳步。站住了。
幾秒鍾後,他眉頭漸漸舒展開,他垂下雙眼,唇角漾溢出淡淡的笑影。終於,他歎了一聲:
“傻孩子——”
那一刻,不知是不是陽光的緣故,他臉頰泛起一抹緋紅,低垂的黑色睫毛在眸子裏灑下朦朧的影子。我突然覺得他很好看,為什麼別人都沒有發現、反而會害怕他呢?
“這樣吧——”他說:“在沒人的時候,你可以叫我狄。在我成為國君之前,有人曾這樣叫過我。”
從此,我就在沒有外人的時候稱他為狄。
注1:宮相:拉丁語Maiordomus,是歐洲中世紀“中世紀早期的一個官職,7世紀至8世紀間法蘭克王國都有此官。名義上是掌管宮廷政務以及輔佐君王的親近官員,但後來演變成王國內實權所在。在本文中隻是借用這個稱謂,與實際使用年代與國家無關。
注2:路精:西方傳說中被稱為lutin的小妖精,居住在鄉間和樹林中,喜歡變幻景物與環境令路人迷失方向,有時候也做一些小偷小摸的勾當。總是以孩童形象出現,調皮而貪玩。本文取lutin的諧音。